邬瑾走出将军府大门,迈步下石阶,不曾回头,直接去翰林院上值,到酉时冒雪进宫参加重阳宫宴,宫宴过后,回住处时,已是亥时。
他不回屋,搬把椅子坐在廊下,拢着双手,在寒风中看雪片纷飞。
而他心中思绪,竟比雪片还要杂乱无序。
他在心中写一份日录。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小雪。
今日见聆风,闻石破天惊之曲,如听风过万壑松。
埙声悲壮浑厚,压过曲调甚多,乃是大雪压境,狂风席卷之音。
得此一曲,可解一日之思。
能入将军府,却是因王景华敲响登闻鼓。
一纸半真半假的状子,写的十分巧妙,他背后之人,应是魏王。
魏王为谋兵权,窥视宽州已久,抓住这两件时间久远无从查证,却又有疑点之事,前来布局。
此局中,真正有用的,便是相干人等的供词。
如今事态已发,魏王一定准备好了说供词的人。
此人会是谁?
御史台能问询的人不多,一是聆风带来的亲卫,纵然被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而且聆风敢带来,便值得信任。
二是张供奉,张供奉纵然知无不言,但所知甚少,也不会为魏王所用。
三是祁畅。
祁畅心性如草,随风摇摆,恐怕已经伏向魏王。
若他咬住聆风,聆风入御史台狱便成定局。
她以何解困?
揭发粮草克扣等事对枢部发难,逼迫枢部保全自己?”
莫聆风逼迫枢部这一条,邬瑾早已经想到过,此时事态爆发,他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孤冷深秋,雪如银屑,随风涌动,濡湿一切,天地万物都显出衰败之景。
就在邬瑾衣袖变得沉重潮湿时,他忽然想到了莫聆风的道。
她的道肃杀、残酷、毫不留情,会以最小的手段,达到最大的目的。
哪怕走在对的道路上,她的手腕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莫千澜。
他们只在意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物,都可以牺牲和漠视。
电光火石间,邬瑾知道了她如何破局。
再来一次战争!
一瞬间,他后背猛地透出一层冷汗。
只要金虏得知堡寨无将帅的消息,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这兵也许只是三川寨中屯守的一小部分金虏,但在堡寨分裂,将不统兵的情况下,哪怕一千金虏,也可能令高平寨失守。
届时,宽州城门,将会成为边关新的防线,鲜血、炮火就在马场之上,皇帝为了边关太平,不得不放她回宽州。
谁替她通敌?
是留在堡寨中的殷南,还是留在宽州城的殷北?
还是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又或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莫聆风已经有了新的臂膀,却从未对他提起?
寒风刺骨,吹的他凉彻心扉,浑身僵硬,两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
莫聆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为了一头猛虎。
她藏在迷雾中,任谁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她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睛能看清楚任何人。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皇帝、魏王、祁畅,他们以为他们在落子,在做局,却没料到莫聆风的棋,还没走完。
她防备除莫千澜之人的任何人,包括他——不,也许不是防备,而是知道他们的道不同,所以不让他沾染。
他猛地起身,抬起一只发麻的脚,迈步下石阶——他要去见莫聆风,兵临城下,要用无数性命去填!
脚一落地,整条腿都像是被千万根针在扎一般,他回过神来,停在原地——兵临城下,莫聆风不仅能以此破局,还能得到更多。
可他的沉默,无疑也是屠戮的共谋,且并非他第一次和莫家共谋。
慢慢收回脚,他想自己是真小人。
除非他能想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第296章 乱糟糟
此时宽州朔河,已经冰冻,战马不再在此饮水,宽州前往堡寨的吊桥却时常放下,以便谭旋在宽州和堡寨中往返。
马场上仍有士兵巡视,却并非莫家军,而是济州驻军。
堡寨中,殷南坐在门口擦刀,莫聆风远在京都,她因此了无心事,将刀擦的心无旁骛。
寒风带来金虏方向的气息,是马粪、黄沙、枯草、生铁的气味,拂过堡寨中棋格般的屋脊,又将嘈杂的声音带入殷南耳中。
自莫聆风走后,堡寨总是嘈杂。
谭旋与济州来的两位副都统制总在窃窃私语,他们之间的耳语之声如同一滴水,滴入原本平静的湖泊,惊动整个湖泊。
种韬从帐中出来,找到殷南:“刀又没染血,总擦干什么?”
殷南充耳不闻,擦个不住。
种韬上前一步,意图抢走她手中细布,手伸到一半,殷南看向他,他火速收了手,并且双手抱胸,藏起两只手掌。
蹲身坐到门槛上,他压低声音:“莫将军不许你意气用事,又没说不许你杀人,眼下人心思动,你不杀鸡儆猴,难道还等着谭知州继续收买人心?”
殷南收了细布,拿起刀细看。
刀是镔铁雪花纹刀,吹毛即断,映着她没有情绪的脸,显出一副凶相,其实她只是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想。
种韬循循善诱:“况且整肃军务,怎么能算的上意气用事?”
殷南仰头望天,看天上白云好似游絮,被风吹散,自己的思绪也跟着散去。
种韬叹气——他不是莫聆风亲卫,杀的再多,也无用处。
一口气没叹完,常龙手下一个都头旋风似的刮到殷南跟前:“殷副统制,您快去左路军,济州季统制要折杖常哥!”
种韬猛地站起来:“他凭什么!”
“他说常哥营里的镔铁刀剑是随军赏赐的纳数,应上交中帐,由谭知州先开印纸,分发各营,不得随意给付,若有违约者斩!”
“纳数?朝廷哪里来的镔铁?开了将军的粮库,现在连镔铁刀剑也要抢!”
种韬迈开脚步,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殷南:“谭旋一派如此有恃无恐,你究竟还是不是将军的人?”
殷南提刀起身,杀气腾腾,横一眼种韬:“不要意气用事。”
三人一同往左路军走去,种韬暗道季统制若坚持要杀常龙,他今天非反不可!
他再看一眼殷南,不明白莫聆风为何要留下殷南,而不留下游牧卿。
殷南的头脑,仿佛永远处于混沌之中,偶尔清明,必定是见血的时候。
而军中情形复杂,谭旋一派,自莫聆风走后,便迅速进入堡寨,从机密文书处取走一切文书,又收拢人心,开粮库,看军饷,搅弄的乌烟瘴气。
殷南还死守着莫聆风的命令,绝不动手。
此时左路军乱七八糟,双方人手对峙,季统制一方人少,气势却足,言之凿凿,气傲声高,常龙气的脸红脖子粗,堂堂七尺男儿,竟鼓出两汪眼泪来。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士兵,虽是常龙部下,但目光躲闪鬼祟,可知此次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种韬靠近时,只听到那位季统制靠着柱子,正在大喊“军法处置”,让左右将常龙拿下,就杖毙于此处。
他冷着脸,正要上前,殷南忽然快步上前,直逼季统制。
众人只看到她手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后就听一声重响,再定睛一看,只见她那把上好尖刀,已经擦着季统制耳畔,插入他身后柱子上。
刀锋切豆腐般没入木柱,刀柄轻轻摇动,发出“嗡”一声轻响。
季统制鬓边一缕黑发,顺着肩头掉落,随风散落在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季统制盯着突然放大的冷酷面孔,抖似筛糠,哆嗦着戴好兜鍪,同时挪动脚步,离这把削铁如泥之刀远一点。
殷南拔出刀,在衣袖上擦了擦,退后一步,没有起伏的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与此同时,她眼睛里放出嗜血的光,伸出舌头,轻舔嘴唇,仿佛早已经按捺不住,只要有人轻举妄动,她便要代莫聆风整肃军务。
所有人见她神情似是即将失控,都讷讷不敢言——殷南武艺高强,脑子有病,谁也不敢招惹。
殷南强行压下心头欲望,看向种韬:“名字,都记着。”
种韬皱眉:“记谁?”
随后他反应过来,猛地点头:“放心,一个都不会少。”
季统制已经回过神来,听闻此言,当即以马鞭隔空指来:“你们军纪散乱,堂堂一路军军统制,竟敢私藏镔铁刀剑,又呼朋唤党,依仗微末功绩,在军中作威作福,欺上瞒下,不思悔改,还公然记仇报复!你们眼中还有没有谭知州?还有没有陛下?我定要上报知州,治你们的罪!”
种韬与常龙等人能听懂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殷南却听不懂。
她脑中“嗡嗡”作响,再掐头去尾,只听到“镔铁刀剑”、“治罪”几个字,便抬手指向季统制身边一位副将:“你也有雪花刀,怎么不治罪?”
那副将冷笑道:“我的不是纳数。”
种韬反应极快,接口道:“谁说我们的是纳数,我们这都是从金虏身上俘获而来,你们未曾上阵杀敌,从哪里来的镔铁!”
他一面诧异殷南的忍耐力,一面大喊:“朝中并无雪花刀,你们必是与漏舶商勾结!好啊,原来是贼喊捉贼,你们才是藐视皇恩,通敌卖国之贼!来人,把他们拿下!”
一声“拿下”,早已按捺不住的莫家军立刻冲上前去,谭旋一派纷纷动手反抗,顿时乱作一团。
穿着同样战甲的士兵,在此时变作泾渭分明的两派,互相攻击、咒骂。
种韬尤其气愤,高平寨是他翁翁种家庆拼死守护下来的,若是并肩作战的莫聆风在此,他绝无怨言,谭旋一个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凭的什么!
这个姓季的,又算什么!
他一口气咽不下去,拔刀相向,季统制亦是架刀回击。
二人你来我往,两口宝刀冷气四溢,顶着寒风,互不相让,角鹰掀兔窟一般,把四面立着的木头桩子、兵器架、一排长枪全都撂倒在地。
“住手!”大步流星赶来的谭旋厉声嘶吼。
两边正热火朝天厮打,根本不曾听到他说话,他气得从路边抓过一根烧火棍,一棍杵开揪结在一起的三个人:“成何体统!”
他抬手又去戳常龙,不长眼的常龙见了棍子,一把攥住,用力一拽,谭旋一个文官,怎敌他倒拔杨柳的力气,当场连人带棍往前扑倒在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常龙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捏起拳头就要砸,倏地看到谭旋腰间金鱼袋。
他曾是武状元,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屁股从谭旋身上挪开,意欲开溜——他的屁股蹭了知州,不烂也得开花。
不等他跑,谭旋扭头瞪向他:“放肆!咳咳……”
常龙只得满脸愧疚地扶他起来:“末将一时不查……”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平地起飞,“轰隆”一声重响,落到他们脚边,摔的站不起来。
季统制骂骂咧咧,挣扎着站起来,看到谭旋后,呆愣片刻,连忙拱手道:“末将不知知州前来——”
“啪”的一声,种韬赶来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然后愣然看向谭旋:“末将……”
谭旋斯文扫地,破口大骂:“末个屁!”
他喘几口粗气,怒目而视:“同袍拔刀相向,杀敌怎么不见这般勇猛——”
种韬不满道:“知州冤枉,我杀金虏时,可比现在勇猛的多。”
常龙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谭旋气的脸色铁青:“闭嘴!”
他瞪着季统制:“你说,为什么打架?”
季统制避重就轻,说了来龙去脉,谭旋听罢,越发疾言厉色:“你们同是保家卫国之人,为几把雪花刀,闹出这等事端,简直令人耻笑!”
他喝令左右:“拔刀者四十杖,打斗者三十杖,旁观者二十杖,三日内折完!再有作乱者,一律斩杀!”
说罢,他板着脸,不去看愤愤不平的将士,叫上季统制,进入中帐。
中帐从前为种家庆所有,多是武人布置,自谭旋进入堡寨后,便多做改动,把兵器架等物搬走,换了书架,又多许多文人器物,只留一张大羊皮地图,还悬挂在墙上。
他走到地图前方,看的却不是地图,而是地图一旁所挂一张山水美景。
“自我们入堡寨,也有一月有余,仍然处境尴尬,这个月若是不能有所进展,恐怕陛下责怪。”
季统制垂首道:“您说的是,只是这帮人油盐不进,好不容易说动几个,也都身份低微,毫无用处。”
谭旋盯着画看了半晌,转身坐下,叹道:“今日之事,你太鲁莽了,小莫走的时候这般干脆,一定留有后手,事急便容易出错。”
季统制忙道:“是末将操之过急,我也是想逼他们出手杀人……”
他掩饰不住焦躁:“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我想大军折损过半,此时招兵,也在合情合理之中,一旦新兵进来,人事变化就在情理之中,只是要招兵,就得有军饷。”
谭旋叹气,思来想去,只有先写奏书入京。
“御批之前,娘子军中有未曾婚配者,你做主,把她们配给驻军里没有成家的士兵,女人有了丈夫,自然就会以家为重了,若是再有了孩子,更与战场无缘。”
莫聆风就是以娘子军打出的名声,从前女子从军,只在后营、运送粮草、杂物,自莫聆风带出一支娘子军开始,各州驻军,逐渐都开始组建娘子军。
谭旋刚来时,就已经将娘子军调去后营,不再参加校场讲武演练,若再一一婚配,娘子军便名存实亡。
压下娘子军,就是磨灭莫聆风带来的影响力。
季统制笑了起来:“是,知州高明!”
正在此时,两人耳中忽然听到乐声,季统制眉头紧皱:“又在吹埙了。”
“是那个羌人?”
“是,听说吹埙还是和莫将军学的,日日都吹。”
谭旋已经把这羌人翻来覆去查过,并未查出纰漏,此时刺耳埙声响起,他也未当一回事。
城头上埙声断断续续,泽尔独自坐在城头上,曲调时高时低,有时干脆不吹,只听狂风怒号。
弓箭手蹲坐在地,懒散靠着墙壁,拿干饼蘸盐吃。
泽尔对眼前情形难以忍受,但这里已经算整个堡寨最安静的地方,他若是再受不了,就无处可去了。
到处都在吵闹、争斗,嘈杂声一刻也不曾停过。
莫聆风在时的秩序土崩瓦解,变成一盘散沙,她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属于神的声音也不复存在,让他几乎崩溃。
他想告诉谭旋,莫聆风还会回来,但他们不许他开口——因为他是不被信任的羌人。
在城头静坐两个时辰,弓箭手换防,堡寨燃起炊烟,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下方传来激烈的争吵。
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掀起巨浪,一次接一次拍向泽尔。
泽尔心烦意乱,往西侧走去,试图躲避这股浪潮,可漩涡越涌越近,最后直接打上城头。
他眼看着一个女子疾奔上来,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一脚踏上女墙,回头大喊一声:“我偏不嫁!”
随后她纵身一跃,就从女墙上跳了下去。
“砰”一声重响过后,天地一片死寂。
蜂拥而上的人瞠目结舌,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女墙。
一声惨叫从人群中响起,冲入每个人的耳中。
泽尔眼前是乌泱泱一群人,耳中是哭喊叫骂声,脑海中却是方才的女子躺在沙石地上,支离破碎,面孔鲜血淋漓,瞪着双眼看向上方,了无生气的目光中仍然保持着怒火。
自由过的鸟儿,绝不会再回到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她在怨恨,在诅咒!
他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曾经修补过的西墙,咽下一口恶气,决定要么让莫聆风尽快回来,要么自己离开。
神不会再眷顾这个地方!
刚挨完四十军棍的殷南一步步走上来,走的一瘸一拐,鲜血淋漓,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女墙边时,兴奋到哆嗦。
她亟需这种气味填满自己。
扭头向季统制:“嫁给谁?”
季统制目光躲闪,一位女子指向他身边一位士兵:“他!”
那士兵面目猥琐,缩着双肩,小声道:“不嫁就不嫁,至于闹的这么轰动吗?”
第298章 以牙还牙
殷南走向这位状似无辜的士兵,士兵退后一步,季统制上前要拦住殷南,不知绊了谁的脚,摔个狗吃屎。
那士兵无处可跑,被殷南擒住,揪住衣襟,扯到女墙边,按住脑袋往下看。
士兵俯视下方,顿时头昏目眩,两腿发软,下方事物,已成小小一团,一具尸体,四分五裂,血红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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