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手了得,又藏得如此之深,想来是自幼受训而成,你审不出什么也是正常,”冯乐真缓缓开口,“新年伊始,这几日就不要再动刑了,免得打死了哪个,平白给府中添了晦气。”
“是。”
阿叶答应一声却没有离开,继续纠结地看着冯乐真。
冯乐真眉头微挑:“还有事?”
阿叶轻咳一声:“本来不想惹殿下心烦的,但是……您要再不去看看陈尽安,奴婢怕他就要把自己饿死了。”
冯乐真微微一怔。
清晨的长公主府一片静谧,唯有扫帚扫过地面的刷刷声,映衬着红的灯笼白的积雪,即便没有炮竹,也透出一股浓郁的年味。
冯乐真随着阿叶一同来到后院,就看到陈尽安正在劈柴,不算粗的一截干柴,他连劈了三四下才勉强分开,看得旁边的厨娘连连摇头。
“尽安呐,你要是实在没力气,就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劈就是了。”厨娘劝说。
陈尽安抿了抿唇:“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啊,”厨娘一把抢过他的斧头,“看看看,我还没用力呢,就给你抢过来了,你可真是……”
话没说完,余光瞥见了冯乐真二人,她赶紧俯身行礼:“参见殿下。”
陈尽安顿了顿,回头对上冯乐真的视线后,也赶紧低头:“殿下。”
冯乐真走上前来,随意扫一眼地上的柴火,道:“你跟本宫过来。”
她没有指出是谁,但其他人都识趣望天,唯有陈尽安垂着眼眸,跟着她离开了。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偏厅,冯乐真刚一坐下,陈尽安便去倒了茶双手奉上。
“倒还有些眼色。”冯乐真睨了他一眼,将茶接过。
陈尽安不语,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
冯乐真慢悠悠饮茶,一杯茶喝了三分之一,才缓慢放到桌上,瓷器磕在红木上,发出清越的一声响,陈尽安的眼眸也因此颤了颤。
“听阿叶说,”冯乐真缓缓开口,“你自从庆功宴回来之后,便不再吃饭了?”
陈尽安没想到叫自己过来是因为这件事,愣了一下后解释:“没有不吃,只是……没什么胃口,用得不多。”
“看出来了,连柴都劈不动了。”冯乐真眉头微挑。
陈尽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直到他视线忍不住躲避,才问:“生本宫的气了?”
“不敢……”陈尽安吓一跳。
冯乐真笑了:“不必紧张,本宫布下这样一张大网,却从未告诉你,你生气也是正常。”
“卑职没有生气,”陈尽安定定看着她,“不管殿下做什么,卑职都会支持殿下,绝不会生殿下的气。”
冯乐真微微一顿,心下动容:“那你为何不肯好好吃饭?”
“卑职只是……”陈尽安犹豫一瞬,道,“只是想到殿下以身犯险时,卑职却在军营浑然不知,心中愧疚。”
冯乐真失笑:“若是为了这个,那大可不必,本宫是故意叫人灌醉你,以免你跟着回来。”
陈尽安顿了顿:“是。”
“不问原因?”冯乐真笑问。
陈尽安:“殿下这么做,总有殿下的道理。”
冯乐真喜欢他的懂事,索性也没有再解释,只是要他赶紧去吃些东西,陈尽安答应一声便回后院去了,厨娘正与阿叶闲聊,瞧见他回来了,立刻问一句:“殿下叫你何事?”
“没事……”陈尽安沉默一瞬,顶着阿叶好奇的视线询问,“大娘,有吃的吗?”
厨娘愣了愣,回过神后忙道:“有有有,我就说你近来吃得太少,身子要撑不住的,果然是饿坏了。”
说着话,她便进屋找吃的去了。
阿叶等她一走,便打趣道:“不绝食了?”
“本就没有绝食。”陈尽安重新拿起斧头,挥舞两下后发现实在没有力气,便只能重新放下。
阿叶嘁了一声,扭头找了垛柴火靠着:“一天天的不吃不喝,还说自己没绝食?”
“真的没有,我只是……”陈尽安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只是觉得自己没用,跟着殿下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以至于大事当前,殿下也不敢全心信任。”
阿叶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殿下不让你掺和进来,只是因为知道你看重她,就算同意她以身为饵,也会过于小心,而那样的境地,你越是小心,破绽便越多,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索性不用你了。”
“你对殿下的担心不比我少,但殿下并不担心你会露出破绽。”陈尽安语气平静。
“那是因为我……”因为什么?阿叶噎住了。
陈尽安垂眸:“因为归根结底,你身手更好,足以应对当时的情况,而我不行。”
阿叶哑口无言。
“面条来了!”厨娘高兴地端出一碗鸡蛋面。
阿叶以为陈尽安不会吃,结果他平静接过,蹲在地上开始狼吞虎咽。
阿叶在旁边看着,都替他噎得慌,赶紧示意厨娘给他端了杯水来,陈尽安将一碗面吃个干净,又将水一饮而尽,虚浮了几日的双脚,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地面上。
“我会努力,终有一日我能帮上殿下的忙。”他淡淡开口,眸色一片沉静。
阿叶眨了眨眼,不懂他是怎么把自己哄好的。
小年一过,新年便近了,距离除夕还有三日的时候,侯府的人来接祁景清回家过年。这次回去要住到元宵节过后才回来,满打满算将近二十日,书童带着一众下人收拾东西,祁景清则在旁边与冯乐真下棋。
“……这次回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殿下。”祁景清神色恹恹。
冯乐真失笑:“过完元宵节就能见到了。”
“听殿下的语气,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个时间长。”祁景清扫了她一眼。
冯乐真立刻正色:“怎么会,本宫觉得实在是太久了。”
祁景清轻哼一声。
美人生怨,赏心悦目。
冯乐真心情更加愉快:“本宫过几日就去看你。”
祁景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周身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偏偏还要故作镇定:“殿下若是事忙,也可以不去。”
“那确实挺忙的,”冯乐真立刻接话,“府内关押的那些人还没审完,本宫总觉得审透了,能得到不少可以制衡冯稷的东西,所以……”
话没说完,祁景清看向她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怨念。
冯乐真装不下去了,笑得眼眸都弯了起来:“就算再忙,本宫也会经常去看你的。”
“这还差不多。”祁景清看得出她是打蛇上棍的主儿,也不跟她客气了。
东西很快收拾完了,祁景清看着空出大半的寝房,本能地皱起眉头:“又不是不回来了,何至于收拾这么干净。”
“得回去许久呢,不好将就。”书童忙道。
祁景清还想再说什么,冯乐真安抚地拍拍他的手:“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祁景清抿了抿唇,眸色盈盈地看向她。
长公主府与镇边侯府隔得实在不算太远,冯乐真起初也觉得他回就回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此刻被他用这样的眼神一看,顿时生出不舍之心。
“罢了,本宫就得罪侯爷一次,你别回去了。”她握住祁景清的手不肯放。
祁景清轻笑,冷清的眉眼顿时千树万树梨花开:“殿下别闹,我这段时间都没怎么陪爹娘,这次是一定要回去的。”
“那……本宫早些去看你,”冯乐真一脸不舍,“明日就去看你。”
祁景清其实心里也清楚,她所谓的不舍恐怕只有一分是真,另外九分都是为了哄他。可他偏偏就受这样的哄,闻言低低答应一声,便在书童的搀扶下上马车了。
马车缓缓启步,他掀开车帘,与马车外的冯乐真对视,四目相对间,他又一次心口骤疼,一瞬后背发汗,脸色也变得苍白。
“世子……”
“嘘。”他冷淡看了书童一眼,书童顿时不敢说话了。
等他彻底缓过劲来时,马车已经出了长公主府,祁景清垂着眼眸,遮掩了万千情绪。
祁景清一走,长公主府虽然还是热闹,但冯乐真就是觉得冷清不少,于是他刚走一天,她便忍不住给侯府递了拜帖。
结果被拒绝了。
还是祁景仁亲自来拒绝的。
“我爹说了,哥哥整日待在你长公主府里,连爹娘都不爱搭理了,如今不过是回去十几日,你还要来争吗?”祁景仁尽职尽责转达祁镇的意思。
冯乐真不悦:“先前他在本宫这儿时,难道不是三不五时回家一趟?”
“但最近都没怎么回去。”
“那是因为天气太冷,不好让他来回奔波。”
祁景仁摊手:“他们才不管这些,只是希望你少去打扰。”
冯乐真眯起眼眸:“这世上还没有本宫想做、却做不成的事。”
祁景仁预感不妙,当即转身就走。
冯乐真凉凉开口:“祁将军。”
祁景仁:“……”
祁景清回家的第二天,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等到明日便是新年。
傍晚时分,他与父母一同用完晚膳,便独自一人回到了寝房。
这几日没有下雪,院中的积雪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若非花圃里只剩残枝,真叫人以为这个冬天已经过去。
他独自一人进了寝房,书童本想跟着,却被他拦在外头。
“有事了我会叫你。”他说。
书童无奈:“是。”
祁景清进了门,看着他把门关紧,这才推着轮椅来到桌边。
熟悉的失控感又一次出现,他静静坐在轮椅上,等着这股劲过去,才将桌上刚晾好的药一饮而尽。
“唔……”
今日的药特别苦,苦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正要倒点水压一下时,一颗果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一怔,顺着果脯往上看去,便与冯乐真含笑的眼眸对上了。
“吃一颗,解解苦味。”她含笑道。
祁景清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冯乐真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祁景清勉强笑笑,突然抱住她的腰。
“就是有些想你了。”他低声说,竭力忽略心口传来的阵阵闷疼。
第88章
祁景清一直到晌午时才醒,睁开眼睛时,书童正拿着一罐药膏往床边走,看到他睁开眼睛还吓了一跳。
“世、世子,您醒啦?”书童连忙上前。
祁景清捏了捏眉心,在他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动作之间衣襟不经意散开些许,露出消瘦的胸膛。
“拿的什么?”他问。
书童闻言,忙将小药罐呈上:“这个吗?是紫草膏,止痒消肿的东西,也不知这大冬天的哪来这么多蚊虫,竟将世子身上咬得没一处好地方。”
祁景清顿了顿,一低头便看到身上的点点红痕,想起昨夜之事,他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书童还在嘟囔:“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若是能更细心些,世子也不必被咬了,您昨晚过得应该很辛苦吧,也难怪今早迟迟不醒……”
祁景清轻咳一声,接过他手中药罐:“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吧。”
“……您生奴才的气了?”书童大受打击。
祁景清:“当然不是。”
书童:“那您不肯让奴才服侍。”
“倒不是不让你服侍……”只是怕你再服侍下去,会发现他身上又何止这些。
祁景清无言许久,只得说了实话:“昨夜……殿下来过。”
书童:“……什么?”
“殿下来过。”祁景清重复一句。
书童并非什么都不懂,怔怔与祁景清对视一会儿后,突然闹了个大红脸:“那那那您应该用不着这东西……”
他慌乱将药膏抢走,下意识转身离开,转到一半又转了回来,“奴才叫些热水来,服侍您沐浴吧。”
“好。”都已经告诉他了,也就没必要忸怩了,祁景清答应一声,两人一对视,各自闹个脸红。
书童动作一向麻利,不出片刻便叫人将水送来了,为了避免其他人知晓昨夜的事,他特意将下人遣出去,自己挽起袖子亲自服侍。
当祁景清将衣衫褪尽,书童瞧见他身上的道道痕迹和牙印后,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这……这殿下未免太不知轻重了些,怎么能将您伤成这样。”
“是我要她这么做的,”祁景清一侧眸,能清楚地从铜镜中看到自己身上的痕迹,“我喜欢她如此对我。”
书童不懂,但大为震撼。
震撼之后,他还是要操心一下:“您受得住吗?”
“自然,”祁景清缓步朝浴桶走去,“纵然我会失了分寸,但殿下一向是有分寸的。”
书童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约是知道将人折腾得太过,当天晚上,冯乐真便来赔罪了。
祁景清陪父母说会儿话后回到寝房,就看到她正坐在桌前喝茶,旁边书童低眉顺眼,双手捧着一盘糕点。
祁景清失笑:“我这儿是什么无人之境吗,殿下怎么还自由进出起来了?”
“不想本宫来?”冯乐真反问。
祁景清:“巴不得殿下日日都来。”
书童识趣离开,关上门后吩咐院里下人不得再打扰。
屋子里,冯乐真朝祁景清伸出手,祁景清笑笑,拄着拐走到她面前蹲下,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
“身子好些没?”冯乐真问。
祁景清一顿,答:“腰还有些酸。”
“本宫昨晚过分了,”冯乐真叹气,“不该胡来的。”
“殿下不胡来,我才要生气。”他静静看着冯乐真。
明明是一双不沾人间烟火的清冷眼眸,如今却染上一层祸国殃民的温度,叫人觉得溺死在里头才甘愿。
冯乐真自认定力还算可以,可每每遇上他,便总是心生动摇。
“……不行,”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清醒了些,“今晚只能睡觉,别的什么都不可以做。”
祁景清失笑:“我听殿下的。”
冯乐真笑着摸摸他的脸。
除夕一过,元宵节也转眼就到,营关这边该做的账都已经做完,该结的款也已经结清,沈随年便向冯乐真提了要走的事。
冯乐真微微一顿:“那随风……”
“自然也是要走的,再过几日便是立春了,往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出门游历,今年也不知会去什么地方。”沈随年笑呵呵道。
冯乐真垂眸:“挺好。”
“是啊,挺好,”沈随年感慨,“像殿下与草民这样的人,世间万物都能手到擒来,唯独一样东西,却是这辈子都摸不着的,那便是自由,好在有随风在,他可以替我与殿下去看秀丽山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活一个与咱们全然不同的人生。”
冯乐真唇角翘起一点弧度:“大郎不必刻意点本宫,本宫当初既然放他走了,就不会出尔反尔再将他囿于身边。”
“草民不敢。”沈随年抬手行礼。
冯乐真无所谓地扫了他一眼:“何时走?”
“明日吧。”沈随年回答。
冯乐真:“随风呢?明日就要离开,他不来与本宫道个别?”
“他眼下正在镇边侯府,想来给世子爷请过平安脉后,便会来寻殿下了。”沈随年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那本宫便等着。”
沈随年应了一声,抬头看向窗外风景。
过完了年,天气也没有暖和多少,厚重的积雪下,枯枝张牙舞爪,没有半分生机。
侯府之中,听到沈随风来了的消息后,祁景清神色淡定地修剪窗边盆栽:“不见。”
“……世子,沈大夫都特意来了,您还是见见吧。”书童一脸为难,“您不是经常不舒服么,让他给您瞧瞧,再开些药,说不定就治好了。”
祁景清还是那句话:“不见。”
书童还欲再劝,屋外突然传来一道轻嗤:“你说不见就不见?”
祁景清头也不回,继续修剪盆栽:“沈大夫何时学会不请自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沈随风扫了他一眼,淡定倒了杯茶慢慢品,“若非一早就答应了殿下,我才不来。”
“原来是为了殿下。”祁景清放下剪刀,转身到他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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