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御史多半都是抬杠上瘾,专门会捉人痛脚的存在,立刻抓住朱祁钰话中的歧义道:“那郕王殿下之意,竟是祖宗礼法已然‘不合时宜’了?”
朱祁钰气到了:怎么平白诬陷人!这可是连亲王也担不起的罪名!
姜离眼见郕王气的像是松果被人无耻偷走,却又没有证据甚至被人倒打一耙的愤怒松鼠。
朝上能看出郕王怼不过言官群体的,何止姜离一人。
兵部尚书位列二品,站位很靠前,于谦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
思及昨日郕王来见他之事,执笏板准备出列。
时间倒转一点。
昨日朱祁钰回到宗人府就开始冥思苦想写奏疏。
他写完后心里也不踏实,出门寻找外援去了——
寻外援之旅很方便,因大明的京中官署基本都集中在承天门(即现□□)外。朱祁钰从宗人府出门,对面就是吏部礼部,旁边就是兵部,都是走几步就到了的距离。
按说这种事该去问礼部,但这种皇帝单独交代的密事,朱祁钰还是选了更信任更熟悉的人,直奔在内府十库事上与他合作过的兵部于尚书。
于谦听过后道:“此盛德事。”很快明白了郕王的顾虑,表态道:“若有言官以祖制相挟,臣必为言之。”
朱祁钰安心许多,又请于尚书不必立刻出来帮他:毕竟是皇室祖制,且于大人又不是礼部官员,过后很可能被御史记小账参奏逾职。
况且昨日的朱祁钰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这相当于是开卷考啊,提前得到了题目,应该能辩过御史吧。
结果今日就被御史挖了坑。
于谦听得出这句话刁钻难答。
然而,就在于尚书笏板已经抬高了一半时,忽然听到龙椅上的皇帝笑出了声。
只是,这笑声绝非愉悦,细究起来,倒是有几分……瘆人。
姜离扫了几眼6688帮她整理的‘驳斥殉葬’的典籍论据,最小化了视线里的电子屏。
“谢谢,但我没打算当庭开辩。”
都做皇帝了,何况还是昏君,为什么要讲理?
以理服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是有金子在手,饿了后却不用金子去买粮食,而是用金子打了一把锄头,现开始从头种地一样多此一举。
“你。对,就是你。”方才说话的御史,见皇帝不知从哪摸了个铜杵出来,指了指自己,示意他往前走。
旁人也罢了,于谦和朱祁钰同时一怔,怎么觉得这一幕这么熟悉……
朱祁钰立刻担忧起来:皇兄啊,可不能当庭砸御史!若是打了言官会被雪花一样的奏疏淹没的!
姜离还真没准备用杵砸人。
她这纯粹是二十一天养成一个习惯,天天敲钟敲的,今日走之前顺手就把杵就揣在袖子里带来了。现在发现用来敲敲龙椅(反正都是金),点点人还挺好用的。
被皇帝点名的张御史有点懵,尤其是皇帝还让他站到最前面去,边问他科举出身做官履历,边认真打量他。
方才我宏论礼法入了陛下的眼?我要飞黄腾达了?
张御史内心朦胧的喜悦才升起,就听皇帝说:“宣德四年中举,长的也人模人样——堪配伺候先帝。”
原本在郕王和御史庭辩过程中,一直在吃瓜的文武百官,通通一窒。
伺候谁?
皇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安排道:“方才你道‘丈夫死国,妇人死夫’,如今先帝诸位娘娘已经追随去了地下,你也别闲着,这就去好好伺候先帝吧。”
御史脸色瞬间煞白:方才还在做梦飞黄腾达,现在发现自己好像要飞往西天。
丈夫死国可不是这个意思啊!皇帝也不能曲解圣人言论吧!况且他堂堂男儿怎么能殉葬,他还有大好前程要为国奋斗呢!
“陛下……”
‘最终解释权归朕所有’的姜离敲敲龙椅打断张御史,安慰道:“放心,朕也会给你升一级官职,赐个谥号的。”
朝臣们集体懵掉。
御前的锦衣卫可不懵,早得到过吩咐,今日要皇帝指哪儿打哪儿,见棒槌一指就上前就拖着张御史往殿外走。
北镇抚司诏狱了解下?
“陛下恕罪!”先开口的不是徘徊在死亡边缘吓傻了的张御史,而是都察院新任一把手邝埜——正因为这个职位,担负着领导责任邝大人不得不出面求情,言官不兴杀啊陛下。
然后,他就收到皇帝一个笑容。
邝埜从这笑容中读出了‘咦,邝卿也想念先帝了吗’的意味。
微微战栗下,邝埜的话就转了个弯,从求情变成了请罪:痛陈张御史言辞不当,竟然还冲撞了郕王。
就在邝埜准备求皇帝饶人一命,张御史下回一定不敢再犯之前,就听皇帝用一种朕真是宽容大度的语气道:“无妨,下辈子注意点就是了。”
邝埜当场噎住:不中用了。
在朝堂呆了数十年的他已经看明白:旁人求情是无用了,陛下明摆着要这位言官,要不认罪要不认死。不知为何,陛下对于废除殉葬事这样坚决,似乎是谁挡谁死。
于是邝埜立刻抽身退步,嗐,到时候给他请个好点的谥号算了。
张御史被拖行出去的事越来越真实,方才还发过言的御史们都脸色又青又白。
姜离淡然看着反对的言官:这世上,脖子够硬跟命够硬,总不能两全其美。
既然这么喜欢看旁人去死,那自己也感受一下便是了。
即将被拖出殿的张御史,从未觉得死亡如此切身。他原以为自己是个甘愿文死谏的人,然而,被锦衣卫铁钳似的手像拖死羊一样往外拖,火辣辣的疼痛和恐惧忽然就击垮了他——
“陛下!臣有罪,止妃嫔殉葬乃盛德事!”
此话一出,其余言官也纷纷被惊醒似的伏拜求饶。
原来,你们也知道死掉很可怕啊。
见张御史改口认怂,锦衣卫的手停了停,不过见御座上的皇帝依旧漠然,他们也就继续开始拖人——甭管死罪免不免,陛下生气了活罪总要受的啊,先去诏狱里蹲着吧。
顺手还把人嘴堵上了,咆哮朝堂可要罪加一等,他们这完全是好心。
随着张御史被手动禁言,朝堂一片死寂。
其实姜离是想过的,也从史书里看到了很多明朝言官悍不畏死的案例,她做过预案:如果大批官员非要死谏怎么办?
出生在红旗下春风里,她从没亲眼见过人被剥夺生命,也很不愿意人死。
但如果这些人非要为了让女子继续殉葬而死谏,那,只要他们舍得死,她绝对舍得埋。
只是居然没有出现这种死骨头,姜离也有点意外:不是说大明御史都不怕打不怕死,在朱元璋跟朱棣这两位杀神皇帝跟前都不怂的吗?
余光扫过旁边左右门神似的兴安和金英,姜离才了然:哦也是,王振擅权七年了,真正悍不畏死的言官,大概被王振搞得绝种了。
怎么说呢,果然世上没有纯粹的垃圾。
只有放错的资源。
而她从前留下王振,也有一重原因正是为了今日——
她看得出,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这满朝文武依旧是绝大部分认定事不关己的。
然而,在姜离的计划里,他们可以沉默,但不能事不关己,更不能消极怠工:因废除这宫廷王府的殉葬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止各地殉葬之风,是必须要各级官员们来执行的。
下一道朝臣们不敢反对的圣旨很容易。
但要让这些人真的愿意主动动脑,想法子去做成这件事,难度就不同了。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苦口婆心劝他们:你们要有同理心啊,你们不心疼女儿吗?换位思考,你们自己若是女子不难过吗?
姜离很清楚:以上这种话,当然是没用的。
毕竟她不是来到了热血少年漫,嘴遁和爱可以说服一切。
在成人世界,没有什么比利益更好用: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人是不会知道痛的。
所以,姜离要让他们知道,不给朕干好这件事,刀子会捅到你们自己肉里哦!
就在满朝文武以为‘废除妃嫔殉葬事’已然完结,甚至吏部尚书都已经准备出来走流程回禀他心中的要紧事时,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深深叹了口气。
在一片肃穆寂静中,十分明显。
众人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刚才陛下笑了,都发生了可怕的事,现在陛下怎么还叹气起来?!
不祥的预感很快成真。
只听陛下苦恼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不过区区废除殉葬事便如此拖拉纠缠,真不如从前王先生在时,万事都料理的雷厉风行处处趁意。”
姜离直接点名兴安和金英:“王先生的血经抄的如何了?朕怪心疼的。”
被问到两人,耳朵和寒毛一起竖起来,齐齐打了个哆嗦。
兴安负责小心回话,老脸上全是诚恳表示:王公公昼夜为陛下抄经,心意之坚感天动地,如今时日未足,宁死也不愿中断以免坏了修行。
金英则忍不住怒视下头朝臣:怎么?看不起我这个东厂督主?是不是王振平时坏事做尽,所以你们你把我当成好人了是吧?
所有今天出言阻止陛下,以至于陛下思念王振的官员,我东厂都要请你们去喝茶!之前王振把宦官不得干政的铁碑扛走咋没见你们这么积极??
不但他们——
原本沉默以对‘废除殉葬’事,觉得与自己无关可以高高挂起的官员们,一听‘王先生’也立刻把耳朵支棱起来了:!!
什么!王振要出来?
那我们岂不是又要仰人鼻息?管宦官叫爷爷叫爹爹?
而且丢脸是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利益问题:说白了,朝堂上官位就这么多,权力就这么大,从前王振就像是一只有后台的凶犬一样,死死护住这块肉不松口。
而今王振为讨陛下的好也罢,为了怕战事躲祸也罢,总之这只有主子百分百护着的恶犬暂且退回了门里。
那空出来的位置,自然都是有人眼巴巴盯着的。
好容易抢到后,又如何舍得再吐出来?
况且,王振若真现在出来了,其爪牙可还未清,很大概率对他们实施疯狂报复,他们也可能会如那些妃嫔一样,面临着刀悬头上的死亡威胁,不知何时就会被整死!
不行,这绝对不行!
怎么能因为一点后宫女子的小事,就让皇帝恼了他们,怀念贴心的王振?
很快官员们就做出了决断,一改方才围观吃瓜之态。
吏部尚书本来都已经站出来半步了,索性就直接开始夸夸:陛下此举真是仁君厚道,臣等理应遵从圣意。
其余官员也多有附和,差点把皇帝夸成了尧舜明君,并且表示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
他们也是诚心为大明嘛: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王振祸害朝纲,不过一条祖训被废除,也不算什么的,太祖九泉之下一定能体谅他们的公忠体国!
内阁曹鼐当朝奉命拟旨。
饱蘸了朱砂,殷红如血的字一笔笔落在纸上。
“自今废殉葬制,大明后世子孙勿复为!”
随着朱字一笔一划落定,姜离心情略好了一点。
第一步。
“此旨——”
“即日敕谕文武百官,两京一十三省,天下万民。”
朝中向来有朝参、祀圜丘、经筵日等事毕,皇帝给朝臣赐饭的惯例。
今日既是五月初一朔朝,又临近端午。朝会后,甭管满朝文武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都按例留了下来用饭。
除了往常例菜外,今日还有端午粽。
有心的朝臣就发现,今年端午的粽子比往年个头小了许多,但样数更丰富。捧着粽盒上来的小宦官就笑道:这是陛下特意吩咐的,多做了些样式赐与诸位大人。
听到这句话的官员无不永远感动永远热泪盈眶道:啊陛下仁感四海,隆恩滔天!
全当今日朝上没有拖出去一个人,赐席上没有多出来一个空位。
姜离则纯粹是为了在不浪费粮食的基础,多吃几种口味,才令人把今年的粽子都变得很小巧。
她边一口吃掉一枚板栗肉粽,边随口问起旁边的朱祁钰是甜粽党还是咸粽党。
殿内的地方有限,皇帝自己的御案就占据了北面不小的面积,加上郕王的亲王席面,剩下的也只有四品以上官员能在殿内有张小案了,其余的就都挪到门外廊下去吃。
御案之大,以至于姜离的咸甜粽调查问卷也只能问到朱祁钰了,再问大臣都得喊起来。
朱祁钰居然最爱吃一种团着野菜的粽子。*
姜离:唔,甜粽党,咸粽党,野粽党。
“嗯?”姜离吃到第五个粽子的时候,终于无法忽略掉旁边兴安和金英灼灼小眼神,抬眼望过去。
有事吗?
“陛下。”
两人先后上前回过话后,姜离就明白了:应该是被她刚刚在朝上提起王振卷到了。此时要在皇帝面前表现的一个赛一个能干周到。
比如兴安就特来请旨,由他去后宫传‘废殉葬事’,令各宫娘娘安心。
姜离颔首赞同:也是,虽说这样的大事,估计朝会一结束,就会有殿内服侍的小宦官们飞奔了回去传信。但肯定不如暂代司礼监太监兴安亲自去,蟒袍鸾带手持圣旨亲口宣出来令她们安心。
被皇帝认可眼神鼓励到的兴安,连忙跑去办差了。
兴安退出去后,金英也来展示自己的价值了——
他不比兴安,能常陪在皇帝身边,但他手握东厂啊!于是准备上来给皇帝做黑手套,他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今日张御史所行是该死,但他是言官,杀之损陛下千古圣名。不如……陛下恩旨,将人免罪只贬官发落回乡,朝上百官必盛赞陛下明德恩慈。”
然后表示之后的事儿交给东厂就是了,绝对让人一出京城的门,就没的无声无息。如此就丝毫不损皇帝的名声了。
看吧,他要比王振贴心八百倍!
姜离:啊挺好的药方,可惜摸错了脉。
她用小银剪剪断下一枚粽子上缠绕的丝线,也不用旁人自己边剥粽叶边道:“不必了,朕这也是遵循祖制。”
金英:??
姜离是想起了今日6688给她整理的资料:“太祖也杀过御史王朴啊。”
当然,与今日事不同,与姜离也不同,朱元璋是致力要做明君的,虽然脾气暴躁一怒之下给御史王朴判了个死罪。但想想杀御史不太好,于是又把人放出来表示:你认错就不用死了。
王御史属于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而且自己要去撞棺材的类型,直接怼老朱道:我要无罪,陛下凭什么下旨杀我?我要真有罪,现在又为什么放我?我宁愿早点死。
言下之意他不认错,得皇帝给他认个错放了他。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真是阎王要我三更死,我二更就上吊了,朱元璋立刻就让他遂愿了,那你就速死吧。
“朕今日,不过是瞻祖宗遗风罢了。”
金英脸都僵了:陛下……太祖的遗风是这样用的吗?您这遵守祖制的底线未免太灵活了吧。
姜离见金英想差了,就语重心长教育他,免得他私下给自己揽脏活,变成下一个王振:“做人要光明磊落啊。”
金英整个人灰扑扑地告退了。
是因为我不是那个对的人,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吗?
“废除殉葬”的消息传进后宫的时候,像是晴天忽的炸响一道闷雷。
“不许瞎说!陛下怎么可能违背祖宗家法!”几乎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妃嫔都下意识呵斥宫人,不肯相信。
也是不敢相信。
这消息太好,太像梦中。
若是一旦相信了,再发现是假的,必要更加痛苦失望。
这些宫人们哪里能不知道厉害?且说他们本身也不相信的,待拿准了确切的消息,就连滚带爬冲回各自宫中,将这个对主子们最好的消息奉上。
抹云确认了十来遍,才走进屋内。
高朝溪正在练字静心。
抹云本来是努力自持了,告诫了自己一百遍要缓缓说,免得娘娘心绪大动,一时气逆伤身。
可身不由己,见到娘娘侧颜的瞬间,抹云就热泪似泉涌出。
不由就奔过去,甚至腿脚一软就跪倒在她旁边:“娘娘……”
高朝溪吓了一跳:抹云怎么哭成这副样子,难不成皇帝崩了?!
抹云伏在她膝上道:“陛下于大朝上圣旨——自今废殉葬制,大明后世子孙勿复为!”
还是抹云有先见之明,她双手有力扶住摇摇欲坠的高朝溪,继续道:“娘娘,没有错,陛下当朝宣的旨意!”
“这会子兴安公公已经捧了圣旨去了坤宁宫,想来很快也要宣谕六宫了!”
哪怕是过年,后宫里也没有这么喜气洋洋过。
本又是端午佳节,妃嫔们都换上了最轻软柔亮,最心爱的衣衫钗环,扶着贴身宫女的手,立在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