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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分守己当昏君(顾四木)


“就是这回重病的后遗症——朕以后再也不必进后宫了。”
朱祁钰一口茶就喷了出去。
姜离:看,还好她有先见之明,嘱咐人别准备果仁茶,不然又要呛个好歹。
朱祁钰:这是我能听的吗?!
见朱祁钰吓得整个人失去了颜色,姜离不由觉得很有意思,笑道:“怎么?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着朱祁钰‘真的吗,我不信’的震惊眼神,姜离慢悠悠给他举例子:“宋高宗赵构,在被金人追的时候,不就吓得‘矍然惊惕,遂病痿腐,故明受殂后,后宫皆绝孕。’了吗。”[2]
“受惊大病之后,这种事很常见的。”
朱祁钰整个人还是震惊的失去了逻辑思维,仅剩下本能逻辑思维在运转。而他虽是皇族,但也是臣子,有御前应答的潜意识:如果皇帝自比明君就要附和,自谦为昏君,就要赶紧反驳(甭管心里怎么想)。
于是他下意识麻木回答道:“皇兄何必自比宋高宗,皇兄文治武功,海内属望。”
姜离不知道朱祁钰这是臣下的本能,听他这么说不由怜爱地看了看他:看看,给人孩子都吓得开始说胡话了。
于是也不开口了,体贴给了一盏茶的时间缓和心情。
朱祁钰逐渐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但完全不知道怎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好在他想起了方才在门口兴安的话,皇帝也正好有事要召见自己,于是生硬转换了话题。
他声线还有点发飘,小声问道:“皇兄寻臣弟有什么吩咐?”
就听皇帝忽然问道:“你对殉葬如何看?”

这是与他也息息相关的事儿。
因开国至今,不只有几朝天子驾崩,宫中嫔妃殉葬,而是——连王府宗亲都不能免。
在朱祁钰听来,皇帝的声音不辨喜怒,并无什么好厌“你与我说一说,正统年间各王府殉葬事。”
“是。”
姜离特意问朱祁钰这件事,并不是为难他,倒算是某种程度的术业有专攻。
朱祁钰身上是有宗人府差事的:大明设宗人府,以掌皇家玉牒,所有宗亲的生老病死,婚嫁谥葬都归宗人府管。而从太祖时,就有各位亲王担任宗人府官职的旧例。
比如朱棣就做过太祖年间的宗人府右宗正。
朱祁钰作为皇帝的亲弟,也是如今宗人府的管理者之一。
听皇帝问起宗亲府上殉葬的旧例,朱祁钰整理下了思绪,从他印象最深,最惋惜的一桩开始说起——
几年前,周宪王朱有燉于蕃地开封府过世,消息传到京城后,宗人府上禀一事:周宪王生前曾于御前呈请‘他一世无子,死后不想让阖府妃嫔从葬,家中还有父母的妃嫔可以归家’。如今宪王过世,请皇帝定夺,是遵照祖制而行,还是按照周宪王生前的心意?*
朱祁钰垂眸,神色黯然:“当时皇兄有旨,按周宪王之意行。只可惜……”
只可惜圣旨到达开封的时候,周宪王的庶出弟弟朱有爝已经继承了王位,并且早已将王妃巩氏,以及其余六位夫人,全部按照祖制从葬殉死。
人死不能复生,朝廷便只给了谥号追封。
两人是坐在窗旁说话,阳光映进来,朱祁钰的眼睫垂下一片沉重的阴影。
这当真是值得惋惜之事,或许宪王生前也曾在府内透露过此事,安慰过女眷。
她们原以为,能够平安度日终老,甚至可以回家,然而……
朱祁钰说过最惋惜的这一桩后,又一一历数起了旁的殉葬事。有的时日旧了,他也不能全部记清,亦或是各府本就呈报的模糊,还要命人去宗人府取来卷宗核验。
两人说了良久。
久到兴安甚至进门请旨,是否要备郕王殿下的午膳。
朱祁钰这才惊觉,自己待了大半晌午,随即又头疼起来:孙太后那边还等他复命,而他又在乾清宫呆了这么久。等下要是就回太后一句‘陛下说不行了’,太后会不会气晕过去?
姜离摆手:“你不必去回,这件事朕自己去说。”
朱祁钰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人的话题转回殉葬,朱祁钰望着他道:“皇兄,今日既然说到这儿,臣弟也请旨如宪王当年所言:来日府中嫔妃不必从死,年少有家者放归。”
听他这么说,姜离倒是忽然想起,在书上没看到景泰帝生前对后宫的安排,但夺门之变后的朱祁镇替他安排过了:“(景泰)死后以亲王葬,谥曰戾。妃嫔唐氏等赐帛自尽以殉葬。”[1]
“皇兄?”见皇帝迟迟未开口,朱祁钰不免唤了一声。
他没觉得皇上会不答应,周宪王的例子在前嘛。只要现在得个允准,他就去宗人府记一笔。
姜离的手指虚虚滑过面前一卷卷文书,摇头:“不必。”
朱祁钰:?
姜离非要听朱祁钰将整个正统朝的妃嫔殉葬史说一遍,并不是无的放矢。
她自己就能从宗人府调阅妃嫔殉葬的记录,但她还是听朱祁钰说了半日。
她需要从朱祁钰的描述里,确定朱祁钰的态度——对殉赞事,他是沉痛惋惜,还是莫不关己,甚至是推崇备至。
姜离慎重地观察着。
朱祁钰对殉葬事的想法,不仅仅关系着她此次废除殉葬之事的做法,更关系着……她对自己的大明昏君生涯规划最重要的选择,没有之一。
如今,她得到了答案。
“今儿是四月三十日。明日就是初一的朔朝。”
“小钰,明日,就在朝上,上道奏疏吧。”
由郕王上奏,而不是圣旨直接压派——
她也想看看,朝臣们会有什么反应。
兴安原本只是进来给郕王备膳的,谁料在退出去之前,被皇帝叫住:“你亲眼见过妃嫔殉葬。”
流金一般的夏日,兴安却忽然觉得殿内空气一滞。
自然,他是永乐年间入宫,已经见过了三朝行事。
皇城中殿宇深深,总有阳光照不到之处。兴安骤然听到这个发问,像是有蒙尘的粘腻蛛网扑面而来,缠绕着他也完全不想回忆的旧事。
皇帝侧头盯着他:“兴安,你怎么看?”
兴安当场就跪了:陛下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想我去死?祖宗留下的规制,我一个内宦能怎么看?
于是他只能一板一眼,条件反射回答道:“诸位先娘娘,身受天恩浩荡,锦衣玉食荣养宫中。故而天子龙驭宾天,诸位娘娘守义节追随而去。”
他说完后,听到皇帝发出了一个字:“呵。”
天恩浩荡。
锦衣玉食。
在高朝溪成为高淑妃前,并不知宫中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出生在一个殷实厚道的寻常人家。
父母对小女儿很是喜爱,她出生的时候,父亲兴奋出门走亲告友,路过小溪时,见朝霞下奔流不息欢快的小溪,给女儿定下了名字——朝溪。
也是取自一句宋朝的诗“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希望女儿一生过得如此安稳顺遂,朝对溪,暮看云。 *
高朝溪还记得自己被选中,要被有司官员带走送上京城时,父母叩首跪谢天恩,哭着送她出门。
泪眼滂沱并不像送她出嫁,而像送她出殡。
“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如是安慰父母。
然而初初入宫,她就被各种规矩惊住了——
“在紫禁城内,甭管是妃嫔还是宫人,衣食住行,支领所有用物,都要禀明尚宫局,再由监官复核,若私相授受冒领财物,皆处以死。”
“妃嫔宫人私自与宫外传递文贴,不管是写贴的,还是传帖的、知情不报的——皆斩。”
“在宫内,烧香祈福是有定规的,若是私祭禳告,违宫规与领香知情者同死。”
彼时因水土不服,有秀女病了,然而宫规也是内眷不能唤大夫入内看诊,只能告诉宫人你的症状,然后让人给你拿药来吃。
十四岁的高朝溪难免又害怕又苦恼:在这宫里,好像真的很容易死掉。
她看向宫内葳蕤却整齐的花木,而活着的人又会被修剪成这样,一丝儿也不许旁逸斜出。
不,高朝溪想,她们甚至还不如花木,花木病了还有花匠直接来照看,她们却不能。
但她答应过爹娘,她会好好活着。
她学的很认真。
慢慢竟也适应了,甚至还有余力教一教旁人。
高朝溪原就是那种,哪怕身不由己,过的是像面团被压在模具里那般严丝合缝的日子,也会尽力让自己和别人过的好一点的性子。
她作为淑妃,又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出身,对后宫规矩了如指掌,会在规矩内寻些乐子。
譬如去岁,她便以‘后宫女子当学《女则》《女训》,效仿历朝贤女’的旧例为由,领来许多笔墨纸砚和颜料,请了素日与她性情相投的妃嫔,一起将贤女故事画成图,听上去冠冕堂皇,一点不坏规矩。
正为她的性情,在皇帝‘异常事件’后,年轻的嫔妃们,才会像一群惶恐小兽一样,聚集到她的宫里来问淑妃姐姐怎么办。
她没有法子。
“抹云。”高朝溪轻轻放下手中的小猫,对身边一直如同影子一样陪着自己的贴身宫女道:“我听太后说,为给陛下龙体安康祝祷,过两个月宫里会放一批宫女。”
“我会想法子求太后与皇后娘娘——你出去吧。”
宫女能离开皇宫的机会,也不常见:多是国有战事、天子有恙、或是京中有什么地震日食,才会为了‘天和’而放人。
抹云生的面容平平,脸上永远看到什么表情似的淡漠。
此刻语气也如表情般平静,却有着不容转圜的固执:“我会陪着娘娘。”
她跟淑妃不一样,她是拼命进宫的——父亲要把她嫁给有钱人家吃喝嫖赌,且得了杨梅疮的儿子,来换取丰厚聘礼弥补家里的亏空。
病重的母亲变卖了所有的头面,给舅舅磕头给她换了一个贿赂选官入京的机会。
那时还叫周二姐的她,是在上京路上遇到高朝溪的。
她取出糕饼分给饿肚子的自己。
入宫后,她容貌很寻常,没有被选为嫔妃,做了猫狗房的宫女。
后来被淑妃把她和猫一起带回了长春宫。
然后,原本叫‘周二姐’,进宫被叫做‘含翠’的姑娘改了名,成为了抹云。
“你想要换个名字?那我想想……”高朝溪很快笑道:“那从我名字的诗句里给你起一个如何?”
朝看碧溪初腾日,暮对青山淡抹云。
她们的名字在同一句话里,那么,以后生死都在一处。
从前那个死地,母亲拼命把她送出来,她也拼命逃了。好容易到了这里,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她已经习惯了宫女生活,她不愿出去,母亲必然已经病逝了,父亲……那不是她亲人。
如果这次注定要死,不管是几十年后,十年后,甚至十天后。
无论这次死期在何时……抹云想:她都不逃了,娘娘若被逼着殉葬,她就陪娘娘一起。
五月初一。
天未明。
姜离对着镜子,像个衣架一样动也不必动,由宫人前后忙碌服侍换好了帝服。
她难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点笑意。
自然,她不喜欢当昏君,不喜欢呆在这陌生的封建王朝。
但既然来了,她就无比庆幸身上穿的的龙袍。
因在这诸般道理讲不通的皇权时代,她是皇权本身。
兴安小心递上内阁送来的奏疏:其实这是陛下昨晚就该看的,但陛下说,今早要早起所以要早睡,就放一边去了。
奏疏上写的是今日各部要呈奏的要事——说是上朝议事,但朝臣们基本不会突如其来在朝上奏大事,然后让皇帝当场决断,这岂不是为难陛下?
一般要事都会提前奏疏回明,内阁拟好建议,给皇帝充足的准备。
上朝(尤其是朔望大朝),就走走流程,有点像是公开课,内容是早就排练过的,你好我好大家好。
姜离拖延症犯了,本来昨晚的预习工作,今早才看:目之所及除了端午大节的祭祀礼法事,其余显然都是兵部事宜。看来是于尚书正在整顿兵部与军务。
姜离只打眼一看,就略过去了。毕竟她就是打眼一百看,也没有什么意见——她是已经看了一个月的史料,也了解了些军国大事,但要让她改于谦的策划,就相当于,一个业余军事爱好者(入门一月),给国防部长提军防意见一样。
一言以蔽之:哪怕出发点是好的,也请你别出发。
姜离是不会靠着几本史册,自以为知道历史,就认为‘优势在我’,对于谦等人防备瓦剌的战术指手画脚的,不然,她跟朱祁镇本人有什么区别?
她抬手拿了块美味点心:是掺了艾草,做成栩栩如生莲蓬状的糕点。
这是高淑妃宫里送来的。
姜离已经认全了后宫女子们的面容。出于颜控的敏锐,她对高朝溪印象很深。
虽然行事规矩一点儿不错,但她眼中有遮也遮不住的灵动,像是山间清泉小溪。
于是当高朝溪递上所写的思慕君王的诗词,又带着得体仰慕的宫妃笑容请自己去她宫中时,姜离想的就是:她不笑应该更好看。
或者,她将来若是肯真心笑,必是更好看。
姜离再次低下头看写满了军国大事的公文。
事关朝政,她不懂的事,不会干涉。
但有的事情,无需什么过人的才华,杰出的本事,敏锐的思维才能有所决断。
只是天理昭昭。
只是——
天理不容!
正统十四年,五月一日。
奉天殿。
三遍金钟鸣毕,文武百官已然按例从东西角门入,于丹墀下序立静待。
待宦官鸣鞭讫,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殿内。
百官行礼拜曰:“圣躬万福。”
东方既白,天色由昧爽渐渐晴明起来。
姜离于龙椅上望出去:是个好天气啊。

奉天殿。
群臣虽肃立于各自的位序,但不少人已经面容庄严的开始走神:端午可是三节两寿之一,是官场上人际往来的重要节点。
维护好人脉,某些时候的作用绝不下于干好公务。
直到郕王出列有事启奏,才将一众文武惊醒。
废除殉葬?!
郕王怎么忽然想起这一出来?
片刻的寂静后,朝臣们对此事做出了反应。
跟姜离想的差不多:绝大部分朝臣震惊过后,都保持了微妙的沉默。
当然这种沉默的成分也很复杂——
自然有善意的,觉得殉葬事实在是凄惨,碍人伦伤天理,只是这是皇室祖制臣子不好置喙,说不得一顶大不敬帽子就下来了。
也有完全无感的,自家官高爵显的反正殉不到他们的女儿身上,纯纯莫管他人瓦上霜心态,站一旁看热闹。
也有不赞同的:哎呀世风日下啊殉葬这种烈女行为,都不许了?只是碍于是一位亲王提出此事,顾忌着要得罪郕王,就没开口。
——朝臣们保持沉默的原因是什么,姜离倒也不太在乎。她不需要人心服口服,行动上服就行。
只要这次保持沉默,就说明会畏惧。
那就,一直畏惧着顾虑着沉默下去吧。
不过不做声的虽是大多数,但发声的少数因为跳得高叫的响,也显得很热闹仿佛声势浩大。
尤其是言官御史,上可谏皇帝下可参百官,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
御史沉声道:“郕王殿下此言差矣!”
随即开始经典的引用说明:“太祖曾有言:修身正家为本,而正家,最要紧的就在于谨夫妇——明夫妻之纲,正上下之序。”
“而夫死,女子从死于地下方为烈,若能久于夫家侍奉翁姑(公婆),也可勉强算是贞,但若是如郕王所言,夫死后,妇人们各自归家若无其事过活,岂非毫无妇德全无纲常!”*
姜离:坏了,早知道早上不吃饭了,这会子恶心想吐还怪难受的。
而言官御史会跳出来阻拦,朱祁钰也有准备,他很认真引经据典回复道:“圣人有言,生死乃天地之理。汉之文帝也曾说过,厚葬重服,实在是伤生破业……”
姜离看着昨夜显然做了功课的朱祁钰,心道:这孩子也太实诚了。
要知道朱祁钰从小虽也有名师教导,但作为养尊处优的皇子,其掉书袋的本事,哪里能比过从科举卷死卷生走出来的朝臣,何况是身经百战倚马千言的言官。
于是难免被言官带跑——
果然,才辩了几句,御史就开始了挖坑:“前朝元,都有‘丈夫死国,妇人死夫,义也’之道,难道我大明礼法理学还不如外夷?”
朱祁钰蹙眉回道:“资治通鉴有言:‘人生各以时行耳。’”*
他说这话本意是时移世易,何必拿大明去与元朝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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