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不是紧急奏报挂不上金字牌,待这些情报从幽州前线通过座座驿站回到开封,就已经是十多天前的前线情形了。
而上回收到的军情,还是三路军在幽州城外围点打援,击败了从松亭关和虎北口而来的金国援兵。
依旧把个幽州城围的铁桶一样。
完颜宗磐还能坚持多久?
而这回镇守幽州的金国大将兼亲王完颜宗磐,宋廷这边对他态度很不一样:既不希望他像完颜昌一样死于阵前,也不想像对完颜宗弼一样抓他回来。
相反,宋这边,倒是希望他能全须全尾地回去!
因这位身份很特殊——
若论起来,宋金两国的前两位皇帝,继位方式是很像的:宋这边,太祖赵匡胤‘自然驾崩’后,是弟弟太宗赵光义接班;而金国那边,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走后,也是弟弟完颜吴乞买继任为帝。
都是兄始弟及。
但再往下传就不一样了:金太宗最终没有把皇位传给自己的长子,而是把皇位还给了太祖完颜阿骨打一脉。
现在位的金帝完颜亶,就是金太祖的嫡长孙。
然后,问题就来了:太宗的儿子原本以为自己能做皇帝,结果最后只做了个亲王,心理落差太大了,完全不能释然。
也是,这是帝位没了,谁能人淡如菊地说放下就放下呢?
而这位不能释然的亲王,太宗完颜吴乞买当年想立的太子,就是完颜宗磐!
姜离头一回弄明白这一堆‘完颜’的关系后,不免就陷入了沉思——
太祖的年轻嫡长孙继位,年长的叔叔觉得:侄子,您配吗?
年少的侄子身居帝位却觉得备受威胁,一直想要削叔叔。
姜离:不是我说,你们金国这个熟悉的剧情……
梦回大明。
怪道《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赵寰思考的时候,下意识转着拇指上一个扳指道:“正因为完颜宗磐身份不同,这些年对金帝也多有不尊之举……”
他们合理怀疑,这回金帝令完颜宗弼率重兵来守幽州城,心理活动应当是:起码让我占一头便宜吧?!
——幽州当然是绝不想丢的,所以金帝也给出了压箱底的精兵:要是讨人厌的叔叔真能守住幽州,虽然他这个皇帝压力会更大,但对他们大金是好事一桩。
若叔叔守不住幽州城的话,他们大金虽然要痛失幽州,甚至燕云十六州。但对他来说,能喜失叔叔!
当然,金帝完颜亶也不是没想过‘幽州城保下了但叔叔战死了’这种双喜临门的好事。
为此,他还特意在会宁府的储庆寺,给佛祖塑了金身(他信奉佛教)。
佛祖保佑!
然而,对宋这边来说,怎么能干让敌人顺心如意的事儿?
岳韩吴三路将领都是跟金国打了十年交道的人了,对金国的内斗也算是如数家珍。
幽州城下一碰头就决定:要有机会,还是得把完颜宗磐放回去。
而这种要紧决定,将领们还是要提前跟皇帝汇报明白前因后果,绝不是阵前无故纵敌军大将而去。
并非杀不起,而是完颜宗磐这位‘叔叔’顽强活下去,对宋朝更有性价比。
此时赵寰想着幽州城内饿肚子的完颜宗磐,慢慢道:“咱们这边不会去特意捉他,但战场上情势不能预料。”
“若完颜宗磐死在乱军之中也没法子。”总不能为了他影响战事主线。
“可他若有命逃回到金国去……”
那开封朝廷这边可以人手一把瓜子,等着看看叔叔侄子矛盾剧烈激化的热闹了。
完颜宗磐真能坐以待毙,让侄子把他‘军法处置’了?
赵寰感慨了一句:“我那父皇生了许多儿子,我从小便见皇兄们为皇位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当时还是太子的赵桓(宋钦宗)跟郓王斗的你来我往,赵寰记得:郓王兄赵楷甚至去匿名科举,考了个状元回来!就卷到这种程度。
然而外斗外行,内斗内行。
哪怕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也不能免于内斗。
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转到金国去也。
姜离和赵寰对坐,看着外面夕阳西沉,天际只剩下淡淡的紫色,显出那一枚白玉似的月牙儿来。
又是一天过去。
幽州那边的最新战报,应当也快要回来了。
不光她们每日在心内默算时日,李纲老相公、梁将军,甚至整座开封城的心,都系在黄河以北那座城池上。
毕竟,无有燕云,中原之地始终无屏无依,阔野千里袒于敌前。
毕竟,已经丢掉太久了。
三日后,王师克定幽州的捷报传到了开封城。
万姓齐庆,举城沸腾!
那阔别中原王朝已经二百年的幽州城,终于,回来了!
同日,皇帝率文武百官祭告太庙。
诏,大赦天下。
捷报传回开封。
战败的消息自然抵达会宁。
对完颜亶来说,这次战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因战败的消息,并不是前线将士送回,而是他那‘突破重围’‘摆脱追兵’,只带了百余拐子马轻骑兵回到会宁府的叔叔,完颜宗磐本人带回来的。
完颜亶一听这‘双祸临门’,当即恨得砸了酒杯,抽剑砍了好几个近身服侍的侍从。
——自去年春天已来金宋两国的交锋中,完颜亶就没收到过什么好消息!
年轻的皇帝,在外有兵患,内有权臣的双重压力下,日益沉迷于酗酒,酒后甚至常暴躁杀人。*
暴怒泄愤后的完颜亶,勉强镇定下来,叫过自己的亲信去探听战况。
当听闻完颜宗磐曾经跟背嵬军照过面,却还是‘英勇’冲出重围后,完颜亶掀了桌子。
叔叔们的实力,他难道不清楚?
岳家军当日在开封城外抓了完颜宗弼,现在却让完颜宗磐跑了?!
这一刻他无比共情了死掉的完颜昌。
当日完颜昌跟宋朝提出和谈的要求之一就是——杀岳飞,不杀岳飞不和谈!!
但现在,谈不谈已经由不得他们了。
姜离站在窗口望着沉浸在沸腾欢喜里的开封城。
目之所及所有的酒肆商户,都收拾的像除夕一样窗明几净,绣旆相招。
行人们彼此碰面也如过年一般——哪怕是陌生人,只要错身而过视线相碰,也会旋即拱手带笑彼此问个好,寒暄两句。只是口中从‘新岁安’的问候,变成了克定幽州的喜讯。
整座开封城,像是一杯夏日里刚倒出来的可乐,咕嘟嘟翻着令人喜悦清爽的泡沫。
小英立在后面,从背影都能看出太上皇的喜悦来。
在宫里当差,吉祥如意话都是一套套的,小英流畅爆了五百多字后还不忘总结道:“……此后,上皇与陛下皆无有心事,当真可以垂衣拱手而治矣。”
姜离转头:“怎么会,眼前就有麻烦事儿呢。”
小英从不让话落在地上,忙捧哏道:“奴婢愚昧,实不知上皇和陛下还有什么可愁!”
其实他当然知道。
在许多夜晚,小英都不免愉快地想:他知道的可太多啦。
——比如太上皇跟陛下真正的关系,比如太上皇的性情大变,比如出海后那些官员的实际遭遇。
一时的职位不是要紧的,得到两位官家这样的信任,用为心腹,才是别的宦官都比不了的。
所以,小英虽然是个有进取心的卷王,但还是踏踏实实地跟着太上皇呆在龙德宫,做别人眼里‘倒霉催的被扔到龙德宫的小宦官’。
这叫……对了,太上皇说过,这是龙场悟道。
将来自然有他飞黄腾达的时候。
小英相信自己是很会揣摩两位官家心思的。
——上皇和陛下还愁什么?当然是直捣黄龙事!以及金国那位太上皇。
小英知道,但小英不说。
这也是他常用的官家高兴的法子:作为宦官,哪怕猜到了官家的心思,也要装一个懵懂无知。等官家说出口后,再做一个受到点化恍然大悟的表情,最后送上一串精彩的夸夸。
小英都已经在心里开始排练了。
只要太上皇一说出直捣黄龙,他就要跟上:“陛下如此宏图伟志,来日以女帝青史留名,功绩更迈先祖!”
然而太上皇说出的答案,罕见跟他设想的答案不一样。
太上皇竟然说:“你觉得岳少保入枢密院,做宰相如何?”
小英都不用装,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懵掉了。
“啊?”
垂拱殿。
朝臣们跟小英的反应一样——
在听到皇帝要授三路大将为枢密副使(副宰相)后,冷汗都下来了。
咋了?陛下到底还是忽然觉醒了自家父皇的血脉吗?
这才刚拿下幽州,就要收缴武将兵权?
是的,在宋朝官员的正常世界观里:除非夺了兵权让人离开军队‘荣养’,否则武将,怎么可能做宰相呢?
正如史册上,完颜构也正是把韩世忠、岳飞召回临安,夺其兵权后才象征性给一个‘枢密副使’的官职。
故而朝臣们一听当今皇帝这话,下意识就做此反应,很想劝劝陛下:便是要收兵权,陛下您好歹也等等燕云十六州都回来了再说哇!
赵寰立于丹陛之上。
将自己的意思再次明确地传达了一遍:不是要罢武职授荣衔,而是——令军功卓著又有治军之才的将领,兼领执政宰辅之官。
也就是所谓汉唐时出将入相。
朝上一片如死的寂静。
文臣们的想法就变成了:陛下要不还是觉醒一下先祖血脉?
怎么能让武将执政?!
出将入相?文武兼当?
从太祖开国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哇!
“宰相须用读书人”是祖宗法度啊!
酒肆内,看着小英货真价实地惊讶,以及脱口而出的:“怎么可能?”以及小心翼翼的:“上皇和陛下要收岳少保兵权?”的疑问——
姜离不免叹口气,坐下来喝了一杯酒。
简直就像是瘸腿太久了的人,已经忘记两条腿怎么走路了。也像是一个国家里所有人都是独眼龙,猛然见了两个眼的人,还觉得是异类呢。
崇文抑武久了,便觉得这才是人间正道。
姜离放下酒杯后问小英:“至于这么惊讶吗?”
“我记得,仁宗皇帝朝,也是有过武将封宰相的旧例的——名将狄青不就做过枢密使?”
其实姜离跟很多后世华夏人一样,哪怕看史书故事,也很不爱看两宋的史料。
毕竟横看竖看,字里行间都是‘憋屈’两字。
尤其是她现在身处的这一段,何止是憋屈,更是耻辱到令人破防。
不过……来都来了。
到了南宋后,姜离还是翻了翻宋朝史书的。
狄青,北宋出名的面涅(面上刺字)将军,从‘贼配军’走到大将军兼枢密使——姜离还看过以他为主角的电视剧呢。
小英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太上皇一眼。
他亲眼看着这一年多来,上皇对岳少保那是真的崇敬且挂念,那么这会子说起狄青,应该只是不够清楚旧事,而不是在内涵……
小英壮着胆子道:“上皇,狄将军做了宰相可没什么好下场啊。”
不对,这么说也不准确。
应该是过程也不咋好——
“当年,仁宗陛下想令狄将军为枢密副使,满朝文臣谏官轮流极谏,说话可难听啦。”
作为宦官,小英其实对武将好感还多点,宋的文臣看不上武将,那也看不上他们呀。
而且文臣们要贬损起人来,真的是扎心——
“当日满朝文官,直接道:出兵伍不可为执政!朝廷大臣,耻与其为伍!便是外邦四夷听说了去,都要鄙视咱们中华没有规矩体统啦……”*
别说你狄青了。
就算武庙十哲到我们大宋来,都别想什么出将入相的美事!
姜离看着酒杯里的影子。
人像倒置,就像这宋时朝廷的规则一样。
明明是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军人……
姜离望向酒楼北面垂拱殿的方向:当年狄青站在朝上,听着这些对他不屑一顾、不耻为伍的话,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反正她是不能想,将来岳少保还得站在朝上听这些话。
“后来呢?”
小英继续道:“太上皇方才说的是,狄将军确实是做过枢密正使的。仁宗陛下起初也是顶着文官们谏言,坚持升了狄将军的官。”
“可后来,谏狄将军的文臣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上奏他有谋反之心。”
“甚至都攻击到了狄将军家的狗:说他家有只犬长出了角,这是怪象啊,可见狄青要谋反!”
姜离:……不愧是你宋的文人,想象力真的丰富。
“文官群情汹汹,仁宗陛下起初还坚持道‘狄青忠心耿耿,必不会谋反。’”
但,经不住朝上有文臣做出了惊世骇俗经典发言。
武将哪有忠臣啊?
有文官直接问到宋仁宗脸上去:“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
姜离:!
飞龙骑脸啊这是!
这简直是指着皇帝骂:清醒点,武将怎么可能不谋反,你老祖宗赵匡胤不就谋反了吗!
要知道古语有言:对子骂父,是为无礼。为人子的,若是遇到这种‘无礼’人,是可以光明正大把人暴打一顿的。
何况是皇帝。
然而宋仁宗听了这话,也只是默然而已。
久闻宋朝的朝堂规定是‘不杀言史官’,宽厚待士,果然是厚!
久闻宋仁宗脾气好,果然是好!
这换个朝代,敢说这话的文臣,必然就无了啊。
小英看太上皇脸色不好,就小小声迅速说完狄将军的下场:仁宗陛下到底是被说动,罢狄青枢密使,给了个加同平章事的虚职位,把人扔到陈州去了。
半年后,狄青便因疽发髭(口舌生疮),一病过世,时年四十九。
自此后,朝上更无武将入相的规矩了。
姜离搁下酒杯:“果然有病,真得治啊。”
不治就得死——北宋,这不就已经死了吗?
“今日垂拱殿百官大起居。皇帝应当已经下旨了。”
小英听太上皇这么说,眼睛也不由望出去,看向皇城的方向。
啊,若是如此,现在朝上文臣们,肯定已经‘谏’起来了呀。
姜离又喝了一杯酒点点头。
嗯,果然没错,就该现在给岳帅加宰相职:趁着他本人并不在开封,不用听某些文臣的刻薄恶毒话。
他在外征战已经够辛苦的了,这些扰人心志的犬吠,实是不必再听。
岳少保只需要接收‘出任枢密使’的圣旨就好了。
小英方才的惊讶,是出于一个人忽然听到‘违背常理’事后的自然反应。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毕竟他的宗旨是紧跟两位官家的步伐,哪怕两位官家说世上人都有两只眼是错的,三只眼才是正常,他都会点头:就是!
于是此时他立刻道:“上皇与陛下实是英明。”
“岳少保扶危救难,匡扶社稷,又有治军之才,如何做不得枢密使!”
枢密使又不是什么写诏写文的官职,枢密院——本就是专管国朝军事指挥的官署啊!
垂拱殿。
赵寰面对的,却不是一批可爱的小英。
而是一批觉得自己‘被背刺’,而且在短时间内被‘背刺两遍’的文臣。
简直不知道陛下此举,跟前些日子坚持要选女官,哪件事更令他们破防。
但好歹,选女官事对目前的朝臣们来说,并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毕竟陛下才开了一次特科,选了几个女童而已。
可武将做宰相,做他们的顶头上司,很多文臣当场大破防,恨不得晕死过去,不用看这乾坤颠倒的朝堂!
其实如今在朝的文臣,已经是筛选过一遍的了:起码不是当年秦桧那种积极卖国的卖国贼。
但这与他们强烈拒绝武将入相,不矛盾。
“陛下,便是边将屡立战功,可封赏厚,可升武职,可赐爵位。”
“但断不可使执政。”
武将出生入死,不是他们该做的吗?
打仗的人,就该老老实实打仗,怎么能跟我们文臣一样治理国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