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拿过名单重新数了数笑道:“将来史书上写着,征元二年四月特科初考官二十六人。”
然而该场考官,凡有随记者,写下的却都是二十五人。
感觉变成了惊悚片了呢。
赵寰眨了眨眼睛:“那就……让后人去疑惑吧。”
历史向来是一团一团的迷,如今她们见汉唐史册已然是隔着重重迷雾。
后世人见此时,应如是。
姜离想了想后世场景,不由笑了:“那也好。”
她也是打学生时代过来的:“说不定‘姜离’这个身份,还能给很多学生提供毕业论文的课题呢。”
想到自己会变成综述,专题研究,理论报告……
确实是蛮开心的。
作为考官之一,姜离很快还拿到了一份考生名单。
看过后当即准备用下考官的举荐权。
姜离提笔圈出了一个名字。
绍兴府,唐琬,年十岁。
院中不少花木奇石,彼此掩映。
姜离的目光就落在眼前一块极为漂亮的石头上,是骨灰级太湖石爱好者宋徽宗的珍藏之一,完美符合瘦、透、露、皱的标准。
看着太湖石,姜离就想起了方才考生名单上的唐琬。
因与陆游缺憾的姻缘和那两首《钗头凤》,其自是传名于后世。*
只是……姜离忽然又想起了隔世的万贞儿,史书上的万贵妃。
留于史册的宠妃也好,无数人知晓并为之叹息的遗憾姻缘也好。
境遇都是一样的。
——她们从没得选。
是被困在这锦绣园林的美丽太湖石。
可如今,外面会有天有地,她可以像化人的灵石,走出来自己看一看。
何况……
姜离跳下秋千:现在的小唐琬才十岁啊。
这是什么年纪?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年纪!
姜离努力回想十岁的自己:是了,还在上小学三年级,在回答老师的问题呢。
灯火通明的教室,黑板上有力的粉笔字,老师的声音……回忆倏尔穿透无数光阴:“姜离同学,你长大了想做什么职业呢?”
姜离望着满园蔷薇:老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当上职业太上皇了。
河南路郑州府。
郑州通判唐闳也在笑眯眯问女儿类似的问题:“若是我家琬儿能考中,得了官家特赐的出身,将来想做什么官啊?”
唐闳只此一女,爱如掌上明珠。
尤其女儿从小就显出过人的聪颖伶俐来,唐闳夫妻索性就给女儿也请了夫子,与旁人家小郎君一般读书识字。
原也不指望什么,毕竟女孩子家饱读诗书又能做什么?难道能去考个状元吗?
唐闳有时对夫人叹息道:“本是不想浪费了琬儿的聪慧,但有时候又恐她读书多了心思太重,更忧她将来到了夫家,诸事都有自己的道理,落了旁人的眼……”
随着女儿长大,唐闳是越来越愁的,将来要给她说个什么人家呢?要不从亲戚故旧里寻个人家?
但现在,却是暂不用愁这个了!
——皇帝所下的开特科诏书刚传到郑州时,郑州其余官员(没有刘尚书体会圣心的灵敏)都没有太当回事,只当作寻常差事,准备在学府里挑几个成绩好的童子报上去就完了。
唐闳倒是留心到了‘不拘性别’这一条。
但内心不免天人交战:女儿的年龄合适,才学也有。但若是童子试里只夹着她一个女孩子,太出挑了对她将来好不好呢?
不过他的天人交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天(皇帝)’就战胜了人。
皇帝的态度是想选拔女官!
最先推举女神童的地方官员,官位都升了两级。
于是各州官员都开始疯狂划拉治下的女神童。
唐闳愉悦给女儿写了报名表,拿去找知州用印:一州政事需知州和通判双印。
平时跟他不太熟络的知州,忽然就像找到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一样,上来与他把臂同行:“我听说令爱是个出了名的神童才女!”
双眼亮的让唐闳幻视夜里的大猫头鹰子。
“若是陛下头一回设特科,这状元就出在咱们郑州推举上去的神童里,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唐通判当年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出身,回去可得好生教导令爱——这样吧,你多休沐些日子,官署里那些琐碎的事儿,都先交给老哥我!”
唐闳:……
于是隔着千年光阴,唐闳终于体会到了后世十岁女孩家长们的普遍担忧:考试成绩!还是升学大考!
以及,让家长们心梗的辅导作业。
不过,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唐府的辅导功课,还是保持了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以至于唐闳都有些吃惊。
他虽给女儿延请西席,但也只是因为女儿喜欢读书。
至于女儿读成了什么样子,学到了什么程度,唐闳自然是没有认真考较过的。
如今,当真拿出学府考官的架势来考过,唐闳才遽然发觉:女儿才学,决不下于同龄的自己。
于是在女儿上京赶考前,唐闳才特别自信问出了‘若是考中想做什么官’这样的问题。
很快,唐闳就见识到了,自信是遗传的。
唐琬如是回答父亲:“女儿想做上官婉儿那般秉国权衡,称量天下士的女相。”
唐闳起初还被女儿逗的直乐:果然是小孩子,一开口就是做梦似的想法。
笑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诶?当今也确实是位女帝。朝中也确实有女尚书。琬儿这名字又合宜……
“咳咳。”
唐闳就收了笑意。
“琬儿好志向!”
唐琬还很有规划道:爹爹曾经说过,世人当官都想要荫封家人。而爹爹又常道宦途辛苦不能自在——那爹娘等我给你们拿恩封吧!
朝上品级高的官员,在自己得官称授的同时,也会恩及家人:朝廷会给其父母、甚至祖父母加荣誉虚职,生者曰封,死者曰赠。当然,还有妻室子女皆有恩典,是为封妻荫子。
所以家里出了一个大官,‘祖坟上冒青烟’和‘满门荣耀’都不只是形容词,而是事实。
听女儿如此说,唐闳大笑:“好啊,咱们说好了。”
“琬儿来日若做了大官,朝廷恩封家人的官职超过爹爹现在的官位俸禄——为父立刻就上奏疏致仕,等着做‘老封君’!”
唐闳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故而前面的话若还是勉励女儿,后头的话发自肺腑:这官啊,当的是够够的!就等着致仕啦!
数日后,唐琬伏在马车的窗口处,望着开封城。
唐闳是郑州通判,无诏不可能离开任地。陪唐琬上京赶考的是母亲和没有官职的小舅舅。
所幸他们不在绍兴老家,赶考之路没有从南到北那般山水迢迢。
唐闳所在的郑州府,离开封很近,毕竟郑州,本就是京城的四辅郡之一。
故而唐琬是在家上完了父亲的‘进士辅导班’,才卡着临考的时间上京来。母亲和舅舅为了让她考前不紧张,还特意带她逛了开封城。
而唐琬真正走进国子监考场的时候,倒是不紧张,只是有些惊讶。
考场内……能有动物吗?
她跟其余考生一样诧异,看着一只鹤在屋内踱来踱去。
而这只白鹤,甚至还在她面前停留了半晌。
“可以摸一摸。”
唐琬回头,看到一身紫色官袍(三品以上重臣色)的女子,都不必旁边的考场小吏开口介绍,唐琬已经行礼问好:“李尚书。”
然后随着易安居士的举动和话语,也伸手摸了摸身旁的鹤。
李清照望着眼前的女童笑了笑,亦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特科童试的笔试分为两轮。
第一轮考生只需要拿到卷子,根据上面的考试题目,默写相应的四书五经的内容。
而之所以需要这么多考官,主要是为了第二轮:考官随机挑选圣贤之言,让考生来‘解文’(阅读理解),以及考生需要根据考官出的题目,做一首诗词,一篇赋文。
相当于第一轮是基础题,考的无非记诵;第二轮是拔高题,考的是考思维和创作能力。
姜·大秋鹤·离把自己代入了下考生身份,试着也去做了下题目——很快就从尝试到放弃,认清她果然是天生做太上皇的料子的现实。
继续专注去看唐琬:其实默写与解文两项考试,都有与唐琬差不多出色的女童,男童。
但作诗,实在是件很讲究天赋的事儿。若没有天分,就算一辈子呱呱勤奋,足足写四万多首诗,也是没用的。
而唐琬,无疑是个有天分的人。
一诗一赋后,在场的二十多位考官,对于笔试的头名,意见便统一了起来。
由易安居士在呈报御览的奏疏上写下‘唐琬’二字。
八面玲珑的礼部尚书,还不忘趁机捧一捧陛下和炙手可热的同僚:“三十多年前,易安居士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当真是名动汴京。如今陛下圣明,不拘一格广选天下之才,将来这汴京城,又不知要添多少文采精华了!我等真是生得其时,躬逢盛事啊!”
其余没有礼部尚书玲珑的官员落后一步,颇为憋屈:好嘛,捧皇帝赞同僚的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我们再说都成了‘俺也一样’。
垂拱殿。
孩童们随着宦官的指引,一同行礼拜见当今皇帝。
因是本朝第一次特科,皇帝再下恩旨:便是没通过笔试的孩童,也可以来垂拱殿面圣一回。
能够面圣,对于笔试落选的孩童和家长们来说,自然是意外的惊天之喜!
能见到皇帝,报上自己的姓名,便是在御前留了痕。
且能上垂拱殿面圣一回,是能炫一辈子的事儿啊!七老八十也可以抓住人说:当年我在垂拱殿上时如何如何。
而对赵寰来说,主要是为了表态和留人——
唐琬的头名只是特例。
整场童试考下来便可发现:哪怕各州县都报了不少女童上来,但整体成绩并不尽如人意。这也是没法子:并不是天资不足,而是女童男童受教育的程度大不相同。
故而,落选的孩童们便见皇帝和颜悦色,不但赐了布帛、宫制新书作为安慰,更特意勉励女童们可以来年再考。
考科举不要灰心嘛,屡考不中不是常态吗?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十年呢。
最后更与诸童道:“尔等亦可留居京中,入国子监读书。”
既然到了她碗里,就别再跑出去了。
就在唐琬高中特科状元的这一晚,姜离做了一个梦。
是战场。
起初是安静的行军。
并不是因为梦境无声才安静——
当年开封城外大师之礼后,姜离是见过岳家军开拔行军的。
就是这般安静有序。
岳家军军纪森严:行伍中若无允准不得说话,动止进退的命令,都是靠旗帜来传达。
于是,大军在黑暗里前进着,像是穿行在夜色中的一条长不见尾的巨龙。
倏尔火光一闪。
照亮了幽州城。
姜离断断续续做了一夜的梦。
次日,小英见到神色萎靡、郁郁不振的太上皇时,不免吓了一跳。
“上皇昨夜没有睡好吗?”
姜离没精打采应了一声,把一张湿凉的帕子‘啪’的糊在脸上。
昨晚,她原本梦到了岳家军和幽州城。这倒没什么,大概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谁料后来还梦到了宋太宗,跟太庙里悬挂的画像活过来似的,幞头黄袍,腰系朱带。
他正站在幽州城门前发表重要讲话:“此次北伐,我宋军三路合围于幽州城下——优势在我。”*
姜离当场吓醒!
姜离心有余悸安慰自己:可能是上回多富说起朝臣谏皇帝指点军队的缘故,让她想起了很多微操典故,所以才做了这么个拼接梦……
可无论如何,也太吓人了呀!
以至于后来再入睡,也是一夜光怪陆离奇奇怪怪的梦境。
这也就是距离远通信不便,不然韩世忠必然要拉住姜上皇彼此倾诉:知己啊。
听闻太上皇做了噩梦,小英执行力很强,先去院中折了一段桃树枝子,表示桃木辟邪,上皇先用树枝对付一下。
待他晌午去这龙德宫的库房翻一翻,寻一把上好的桃木剑来,给上皇悬挂在床头,保证百邪不侵。
以先帝徽宗对道教的痴迷,这龙德宫找不出桃木剑来才怪。
然后又体贴劝道:“上皇再没胃口,也不能不用早膳啊。”
“前日外头那家河间火烧,上皇不是觉得好?奴婢这就出宫买去。”
是的,虽然跟着岳家军打下河间的岳云,还没有吃上河间驴肉火烧,但托他们的福,开封城的很多百姓已经吃上了。
黄河南北恢复摆渡已有半载,军民多有往来。
——半壁北面江山,像是一个本已重伤濒死的人,经过抢救以及后续的支持治疗,正在缓慢恢复生机和元气。
而这片土地上,原就孕育着最坚强勤劳的人民,数千年来一直如此。
听到河间,想到岳少保,姜离心下安定了些。
“也好……但少买点,没什么胃口。”
“不要配驴肉汤了,配个清淡的豆腐粉丝汤吧,多放点胡椒和茱萸。”
小英依言买回来后,就见‘没有胃口’的太上皇,没精打采地吃掉了三个驴肉火烧。
至这日黄昏,赵寰披着一身红澄澄的夕阳进来。
她先给姜离看过特科考生的后续安排:落选的安排进国子监学习,得了出身的考生也根据其特长分配去相应的衙署实习。
而高中头名的唐琬,直接就跟着易安居士。
属于从政事公文到诗词歌赋,各方面的名师一对一辅导。
“但李尚书也说了,孩子还小,读书自是不能停的。”于是安排了唐琬,晌午百官上朝的时候,她也去国子监继续念书。
易安居士连课程表都给她安排好了,哪些直讲(国子监教授)的课要听,哪些完全不必听。
姜离:天才的赛道真卷啊,十岁就开始半工半读了。
说完特科事,赵寰把公文齐一齐后放到一边。
目光专注关切,问起:“姐姐做噩梦了?”
方才她进门的时候,来奉迎皇帝的小英就把这件事告知。
毕竟太上皇这一天,除了食欲没怎么受影响,精神一直不太昂扬。
方才赵寰说起特科事的时候,也留神了下,见姜离精神头确实不太好。
人在两地,心有灵犀。
姜离跟韩帅一样,也秉承噩梦说破就好原则,跟赵寰讲了一遍。
虽然不知后世的运输大队长凯申,但赵寰听过后倒也能感同身受:幽州城跟太宗一起梦到,是难免要吓到的。
——毕竟太宗陛下也不只输了高粱河那一回北伐,在那之后的七年,赵光义又发动了一次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北伐。
因彼时辽国皇帝忽然壮年驾崩,留下才十二岁的长子继位,主少国疑,只得由太后主政。
赵光义一听:嗯?辽国现在是母寡子弱状态?那正该发挥宋开国的传统艺能。
于是动用大军二十万分三路北伐(倒是没有亲征):只要这次拿下燕云十六州,便可以一雪前耻!
然而对面所谓的‘弱小孤儿寡母’,是辽国萧太后那种女中豪杰。
赵光义自己又非男中豪杰。
宋二十万大军的雍熙北伐再次大败,甚至连杨业这种大将都牺牲阵亡在了此战中。
故而自这两战后的百多年,宋对辽基本就是解除进攻,进入全面防御状态了。两国再有大的摩擦,就祭出‘钞能力’来摆平。
实在是,主动打人太疼了呀。
如果强行用积极的眼光来看待问题的话:只能说太宗两次北伐大败,打法不同踩的坑也不同,给后人留下了北伐的丰富经验教训……
赵寰把这些先祖旧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后,实在说不出口‘姐姐梦到太宗是吉兆’这种亏心话。
只得另辟蹊径安慰道:“姐姐别担心,噩梦都是反的不是吗?”
“如今前线军情稳定,姐姐不必过于担心。”
——哪怕没有重大的交战,北伐的军情常报,也是每隔五到十日就会送回京城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