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在输掉所有筹码的过程中,跟姜离讲完了今天的朝堂事。
听到朱仙镇,姜离就忍不住开开心心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算算日程,哪怕是负重前行,云崽现在也该到朱仙镇与岳将军会合了——
姜离不免想起,史册之上于少保曾在京城保卫战善用火器,抵御外敌。
他保住了大明没有变成南宋。
如今,这火器到了南宋另一位少保手中。
姜离很期待。
看着香炉里燃尽的一柱香,柔福有点低落:“我又该走了。”
外面还有无数等着她去忙的事情。
她心如明镜:如果她跟完颜构一样,是一位侥幸逃出来的皇子,那么哪怕她平庸无能,在完颜构出事后,也能顺顺当当坐上帝位。
因她是一位帝姬,平庸和混日子就不够了。
姜离把屋内最大的铜盆递给她,柔声道:“摔吧。”压力是需要发泄的。
哪怕走在梦寐以求矢志不渝的路上,劳累和压力也是不可避免的。
柔福的状态便是如此。
一声熟悉的巨响自屋内传来,守在寝殿外面的宫人都已经学会了听声辨物:哦,陛下又开始砸那大铜盆了,那就代表着陛下力气快花完了,今日的砸东西之旅马上要结束。
果然,很快只见帝姬从屋内从容走出。
“再也不许来了!”陛下的声音从屋内传出的同时,还有一道黑影飞出来。
吓得旁边宫人侍卫忙一拥而上:“帝姬小心!”
好在这被砸出来的物件,只落在帝姬脚边。
被扔出来的是个没有插花的铜花瓶。虽然是铜制品,但花纹还是很漂亮精致的,而且厚度可观十分耐砸,不会一砸就变形。
宫人们忙捡起花瓶,就见帝姬不但不恼,还亲手去折了一支夏日开的最好的紫薇花插到了花瓶里:“送给陛下赏玩。”
旁观者:帝姬脾气真好!
有小宦官低眉顺眼与旁人一起跪送帝姬,但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快也会一一传话出去。
帝姬如今越来越过分……陛下一定是急于收回权柄吧。
而屋内,姜离重新躺回去准备补觉:唉,这些天就钓了几条特别小的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大鱼上钩。
朱仙镇。
岳帅也在计划钓鱼。
钓一只大金鱼。
他已经亲眼见过了火铳火炮的威力。
而岳云在旁有点紧张问道:“父亲觉得炮火火力足以轰动开封城城门吗?”
却见父亲只是凝神望着火炮留下的痕迹,片刻后才道:“火器之用,无间攻守……破敌可成血路,攻城可使之碎。”[1]
攻守……
谁说,他们一定要是攻城的那一方。
岳云一怔。
自打接触火器以来,他想的都是威力越大越好,此时被父亲忽然一问,如晨钟暮鼓。
倏尔明白过来:兵法曰‘上攻伐谋,其下攻城。’!
“父亲的意思是,完颜宗弼如今被围开封城,已失斗志,若再知道咱们这边有新式的……火药,必更增退意。”
听儿子说的是火药,而不是火器,岳飞露出几分笑意。
果然是进益了。
上兵伐谋:先吓一吓完颜宗弼,让他以为岳家军这里有新配方的火药,能够炸开城池(攻城炮当然还是机密),若他被吓得直接弃城而走,自然是最佳结局,他们直接去痛打落水狗就可以了。
岳飞看过各种火器图,神机营布兵图,觉得比起守城,机动的神机营似乎更适合去追着草原上的骑兵打。
而火炮比起攻城,作为守城方来用,克敌更甚。
若是时空能彼此交汇,岳将军此时的想法能够被听到——
那么不管是带着神机营五征漠北,去扫蒙古骑兵的明太宗朱棣,还是明晚期靠着红夷大炮守住了宁远城,痛击另一脉女真人首领努尔哈赤的袁崇焕,都会感慨一声:岳少保,知己啊!
岳云越想越小鸡啄米点头:“父亲说得对,无论成不成都该试一试——若是把开封城轰坏了,咱们还得重建!”
能够上兵伐谋最佳,若不能……再攻城就是了!
反正他们是利器在手如虎添翼,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嘛。
岳云仔细盘算了一下:要是给完颜宗弼施加些压力,感觉还是有希望的。
毕竟与从前几年被打败而退走不同,数日前,完颜宗弼在颍昌府可是已经避战跑掉一次了——不战而逃这种事儿,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啊。
开封城内。
其实,岳帅是真的有那么一丢丢高估完颜宗弼——
其实在他用计之前,完颜宗弼就有点想要跑路了。[1]
毕竟,完颜宗弼是经过祖上富裕的日子的。那时候金军打南宋绝大部分军队真的是摧枯拉朽,手拿把掐,他曾经是相信,他们金的骑兵精锐战无不胜。
可正如李纲所奏那样:此消彼长。
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几个月来,完颜宗弼扎实输了几次:不是从前那种宋军占据长江天险,他们渡江攻占南边不得的输。
而是就在这中原之地的平原上,精兵对精兵,他输给了背嵬军,损失惨重。
而十数年的征战下来,金的精锐部队是越打越少的。
征兵自然是要征,但……女真就这么多人,兵源能有多少?
完颜宗弼如今麾下队伍,许多都是……签军。也就是强行征用平民丁壮当兵。
问题是这强行征发的平民,很多是这金占区的平民!
一旦开战,这些人的刀枪剑戟到底向着哪里?
再加上,想起岳飞那个连结河朔的谋略,完颜宗弼就恨得像身上有无数蚂蚁在爬。
这比岳家军之前战场上干掉他女婿养子什么的,让他难受多了。
要是神灵能明码标价,多少个女婿换一个岳飞去死,他都能主动出手祭献。
他想离开这座开封城了!
反正离开中原,他背后还有大金广袤的国土。
只是……他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踱步,再次回旋镖式的体会到了和谈派完颜昌的痛苦:被人架到墙上下不来了。
这时候灰溜溜回去,以后他在金国还有什么话语权。
但脑海中很快又响起另一个声音:但要不回去,就永远回不去了呢?面子权势都是一时的,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在天人交战中,忽见亲信斥候急匆匆求见,向他禀明了一个好容易探知到的绝密消息。
“……是距离咱们百多里外的一处孤城军塞。”斥候边回禀还边拿出物证,是一大团有着浓烈硫磺硝石气息的土块:“从前可没有这样厉害的火药,简直是直接炸碎了一座城!”
斥候摆摆手:他来回禀主帅,不但有物证,还有人证。
是从那座孤城里逃出来的金军,可惜已经神志不清,只会反复嘟囔什么‘全碎了’‘炸光了’之类的话。
见着疯疯癫癫的金兵,完颜宗弼脸色也很难看。
这是什么火药?!宋人怎么这般狡诈,惯会研制这些精巧军械。
这一刻,完颜宗弼想起当年仙人关一战,被神臂弩支配的恐惧。
没错,姜离从前了解到的,吴玠将军守仙人关之时,调用了神臂弩等利器以少胜多破敌制胜,给金军留下了心理阴影——其中的金军,还是完颜宗弼。
虽然后来他顺利从临安朝廷拿到了神臂□□,也给金军配备上了。
但当年初见这种射程足有二百四十步,且能贯穿重甲的神弩,还是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姜离:这是什么行走的经验包。
不过,倒是真看出来,完颜宗弼是积极主战派了。
每回挨打都是他。
开封城内。
完颜宗弼脑海中的天人交战停止了。
大金不能失去我。
况且除了我这位举足轻重的名将,这开封城内还有两万多金兵精锐呢。
我要为国保住有生力量。
“父亲!完颜宗弼真的要跑!”
岳云入主帅军帐的时候,就见父亲正在看一张陈旧舆图,图上有一道血色的红线。
岳云当然认得这条血色线——
十多年前,完颜宗弼就是沿着这条红线,先攻占燕京(北京),一路下真定,信德,然后在次年的正月里,攻破了汤阴县城,抓走了许多宋兵俘虏。
之后渡过黄河濒临开封城下。
汤阴……是他们的老家。
岳云在七岁那年的正月,看着家乡被完颜宗弼率军攻陷。
对孩子来说,有些快乐平淡的回忆,或许会随着长大而忘记。
但惨烈的记忆不会。
岳云仍旧清楚记得自己幼年时,是如何流离失所,如何看着金人铁蹄践踏故乡土地。
那一年正月,红色的不是往年家家户户贴着的福纸。
而是鲜血。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岳云眼中烧起两团亮光,是曾经家乡被战火点燃,十年未熄的火光。
十余年前,完颜宗弼是这样来的,但——
“他不会有命再回去了!”
快马出城,一道道金字牌发下去——
是明发于各路转运使运输钱粮的圣命,是为各路义军册封官爵的札子(宋直发公文的一种),甚至还有随运送粮草的运船一并送去的万匹锦缎,特赐予如梁兴一般多年坚持抗金的义军。
珍贵的锦缎并非战时必需品,但这表达的是临安城中帝姬的态度,振奋的是各路义军的战意。
因这些异常美丽精巧的绫帛蜀锦,并不是来自国库左藏库,而是来自当今皇帝的私库——如临安最热闹的瓦舍里说书人说起的那般:这些陕川进贡的世上最好的织物,是皇帝特意收来准备奉给金国皇帝的乞和礼之一。
而帝姬将这些通过运河送来给各路义军,可见其抗金,且看重抗金豪杰义士之心悬如明镜!
况且……有时候咬牙坚持走在生死刀锋上的人们,也需要一点明亮美丽的事物。
这样璀璨明丽的蜀锦,让许多到过汴京(开封)的义军,想起那画阁绣户,琪树明霞的故都。
岳云随父亲立在黄河畔。
黄河滚滚如天上来。
开封位于黄河南畔,自古以来黄河多次改道,此时的开封府距离黄河不过百里。
完颜宗弼此番便是想出开封后,渡过黄河北逃。
岳云顺着父亲马鞭所指处看去,依稀可见一些曾经连绵不绝营寨的破碎旧痕。
岳云认得这是什么,他听父亲讲过许多回。
当年两帝被金人抓走,新登基的那位又一路南逃……而宗泽老将军却独力牢牢守住了开封。
当时为了加固开封防务,老将军在开封附近修筑了二十四座堡垒,更在黄河沿岸一路建起纵横相联的连珠寨,抵御金兵。
曾经,年近古稀的老将军立在营寨的瞭望台之上,望着黄河以北。
“渡河!渡河!渡河!”
整整十年了。
黄河的咆哮声依旧响彻在这方天地间。
再次站在这里,岳飞的心境却并不似当年设想的那般壮怀激烈,而是一种大战在即,无比清明的冷静。
待拿下开封后——
宗帅,我们要渡河了!
岳云下马拜了拜营寨残片,这才回到父亲身边。
他们今日出来,自然不光是为了缅怀,更为了再次勘察路线。
“昨日完颜宗弼下令再次强征签军……估计是障眼法。”此时再征发士兵,显得他要死守开封城似的。
“他要北逃,只怕就在这两日了!”
——从岳帅开始钓鱼,或者说,从完颜宗弼升起跑路心思,到真正跑路之间,并非三两日的功夫。
而是足足大半月的时间。
这些日子以来,金宋时不时就在开封附近的城县开战一场。
是一段完颜宗弼求之不得(其实也正中岳帅下怀)的‘拖延时长赛’。
因完颜宗弼需要时间!
他要离开开封,可不是拍拍屁股站起来,半夜把城门打开一条缝溜出去就完了,他还要提前准备大军的粮草淄重。
除了粮草辎重……他甚至还花时间和人力,整理了开封皇城内各种重宝珍器,准备悉数带到北边去。*
毕竟金占开封这么多年,在他看来,这就是自家东西了,走的时候怎么能不带上?尤其是想到这一退,只怕再回来就难了,当然要能带走多少带走多少。
况且……完颜宗弼心知,他这次是不战而退,回金朝后必要面对许多攻讦。多带些重金回去,也是保身之资。
而岳家军这边打探到这个消息后,岳云:……
这就是官家说的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吗?
如果用克系说法,那么徽钦二帝简直是精神污染性极强的不明生物。
把人抓走这些年,完颜宗弼不但把他们的跑路学会了,打包资产保身保荣华富贵也学到了。
这时候贪财,可就要命了!
不过,完颜宗弼疯狂打包必需品和奢侈品,也是件好事。
对岳帅来说,他也需要时间。
自此番北伐以来,他与韩世忠吴玠的各帅一路,东西中三路一直保持着动态联络。
但现在不是那种大范围的自北向南推进战线了。
而是要精准抓捕,他也需要时间联络友军到位。
毕竟岳家军就算知道完颜宗弼想跑,也不能天天怼在开封城门口堵他:他还不至于被徽钦二帝感染到这个程度,大军在门口也主动开门出来送。
这半月来,岳家军主力依旧驻扎在朱仙镇,只按部就班出兵拔除开封周围下属十六县的金兵营寨。
这在完颜宗弼眼里,就是岳家军在反向‘清壁坚野’,要把开封变成孤绝之城,逼的他道无所通,野无所掠。
完颜宗弼:呵,还好我要走了!不然真等你们把一圈儿扫完,我岂不是变成了瓮中之鳖。
岳家军:鳖的壳好硬(尤其是这壳还是我们家的),什么时候才把头伸出来让我们剁一下?
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在这半月余的时间里,三路大军的将领,岳飞、韩世忠、吴玠已然各自就位,分别堵在从开封到黄河的三条大军可通行的路线上——
十年前建炎年间,金兵正式如此渡过黄河,兵分三路包围开封。
临安皇城,清景园。
守园的侍卫见到三道熟悉身影,忙恭恭敬敬行礼问安:是帝姬带着梁将军和李尚书进去‘探望问候’皇帝。
侍卫们已经摸出了规律,带这二位进去的时候,多半是帝姬要问陛下‘请’一道旨意。
所以需有梁将军这位武艺高强的女将军随行,易安居士这种倚马千言的尚书拟诏。
帝姬这‘挟天子’,挟的真实在。
简直没有一天让天子闲着。
四人围在一张简单的舆图前,上面摆着的依旧是打马用的各种形状的精巧棋子。
“不知开封那边战事如何了。”
柔福在垂拱殿,在百官面前是无可挑剔的冷静自持。
但正如李纲相公在朝堂上时,老脸上也全是沉着冷静,其实今日上的奏疏罕见的出现了错别字一样——心境绝非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等待,有时是一种绝大的煎熬。
梁红玉能明白帝姬的心情,也不说什么空话,只是很可靠的通过分析开封城的形势来安慰帝姬。
“官家和帝姬放心,就算是完颜宗弼死守开封,三军也可破开封城!”
因开封城……从地理上来看,本就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安全地带。
开封作为数朝国都,四通八达繁华鼎盛自不必说,但此处是有致命缺陷在的——平川旷野,无险可守!
柔福点头:“我记得太祖曾经提议过迁都洛阳的。”
易安居士过目不忘,当年太祖赵匡胤的话还能原样复述——
是,开封虽然有漕运便利,但以军事安全角度来看,赵匡胤就不太满意这个国都。曾在朝堂上提议,要不咱们搬到洛阳或者长安去,这两处都有山河天险,可如汉唐一般,据山河之胜而守国都安天下。
然而许多朝臣反对,尤其是他的亲弟弟,未来的宋太宗赵光义也反对,最终未能迁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