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消息传回,文武不由扼腕。
然而,他们并没有失望多久,新的消息就传过来了——也先记恨之前阿剌知院率先扔下他撤退这件事,断然拒绝了阿剌知院做他的太师,还打了人家为表诚意,派来做求和使的儿子一ⓨⓗ顿。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于谦第一反应就是:也先,大好人!谢谢你!
风水轮流转,这条线上的明朝君臣,终于体会到了史册上正统十四年瓦剌人的心情:当敌人的决策层犯大浑,是一件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
这一日奉天殿常朝。
英国公和兵部尚书于谦几乎是同时站了出来。
于谦请英国公先回禀。但其实不必英国公开口,他们彼此都清楚,两人的心思必是一致的!
果然,英国公请趁此发兵讨伐瓦剌以平边患!
瓦剌内部乱成这个样子,不趁机去捡漏……用英国公的话说:太宗在天有灵必会托梦骂他的!
“小钰,那你在犹豫什么?”
这一日黄昏,姜离见到了有些举棋不定的景泰帝。
朱祁钰当然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发兵,而是,带兵的人选。
他难掩担忧道:“英国公他老人家坚持要亲自出征。”七十六了啊!
在朝上,朱祁钰就如此婉转暗示过,表示朝上还有其余将领可以带兵出征。
然而英国公张辅,搬出了另外一个英国公的例子:“唐高宗年间,英国公李勣亦是七十五岁为国远征辽东灭高句丽!”
那个英国公可以,我也可以!
这十多年,他看着太宗手里的九边四卫渐失而无能为力,如今天赐良机,他怎么能不亲手去为大明收复边关疆土而出力。
他已然七十六岁了,此命何惜。
若此番得胜,来日他便能坦然去地下见太宗陛下了。
朱祁钰道出了更在意的事情:“不止英国公,于尚书也请命亲至边关讨敌。”
姜离点头,更无半分意外。毕竟史册上于少保也如此请命过。[1]
只是,未能如愿而行。
不能成行的缘故大概有很多:那时候正是景泰二三年间,景泰帝换太子的时间段,朝堂上暗流汹涌。皇帝离不开,朝上事事也离不开于少保;再者,那时大明土木之变的元气大伤还未复原,京城保卫战能打,但点齐大军远征的战力只怕捉襟见肘。
应当还是客观战力不足的原因多一些。
不然以于少保对国事的在意,若有胜的把握,自不会被朝堂风云牵绊住,估计会坚持不懈上书出征,不会坐视这样好的机会溜走。
想来他当时也十分懊恼遗恨:瓦剌内乱之际,却也是大明军力衰弱不能出征之时。
但这一回,他可以全心全意放手去讨敌了。
今日的上皇依旧在钓鱼。
旁边站着的李贤,见太上皇打窝(先投喂吸引鱼群提高钓鱼效率)用了好几斤鱼粮,就觉得这依旧会是姜太公钓鱼的一天。
“念吧。”
直到太上皇开口,李贤才展开名单念起来——是朝廷定下的此次出征的文武官员名单。
有明一代凡有边关战事,多为武将统领率兵、文官提督军务再加上宦官监军的模式。
人名姜离也都蛮熟悉的。
毕竟在中元节那日朝堂上她亲口念过那么多官员的名字,这里基本就是精简版。
“可惜!”
李贤听到太上皇念叨可惜二字,立刻缩如鹌鹑动也不敢动。
毕竟他不知道太上皇是在可惜一如既往的空竿,还是……可惜自己不能做为皇帝亲征啊!
后一种猜测太可怕,所以李贤把嘴闭的紧紧的,绝不开口。
其实姜离的可惜的是另一件事——也先居然只打了阿剌知院的儿子一顿吗?
在朝臣们看来,也先把手握重兵的蒙古贵族推出去,已经是难得的昏招了。但史册上的他更昏:他直接干掉了阿剌知院的儿子,还干掉了俩。
这种不共戴天之仇,导致阿剌知院跟他死磕起来。
不知道这次是因为没有打到北京城下的战绩,故而也先没有至极狂妄,还是因为……没有跟朱祁镇待在一起过,没被他的鬼迷日眼的debuff传染。
不过,就算没有杀子之仇,打子羞辱之仇也够了。
何况,这一回阿剌知院还有别的选择:商辂之前出使瓦剌,是下定决心不畏风险的,在宣府总兵杨洪那里得到情报后,最先攻略的可不是脱脱不花,而是阿剌知院。
此时被也先拒绝的阿剌知院:不让我做太师是吧,那我向你学习,也做大汗好了!
他是打不过也先,但南边的敌人呢?
哪怕打过来,汉人也不会长久呆在这茫茫草原上,他们要的只是边境土地,要的是上贡臣服,不得侵扰大明子民。
那……跟之前几十年没什么区别嘛。
阿剌知院:投明一念起,霎时天地宽!
春末夏初,朝廷在有条不紊备出征事。
而主将英国公就担心一件事。
越临近出征日越担忧。
这日,他拉住负责提督军务的于谦道:“怕只怕事到临头,太上皇又想跟咱们去亲征!”
在英国公看来,此次出征算是梦幻阵容了:陛下英明,连派出的监军宦官都是兴安!这位先帝年间就做过监军的老人家,是个谨慎妥帖不会瞎指挥辖制将领的人。
但,京城内还有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呢!
若是他们准备妥当,太上皇非要跟着——那岂不是又要外行指导内行?而且以太上皇现在的精神状态,感觉干出宋钦宗那种‘让军队撤下来,换我的道士上去撒豆成兵’这种事儿也不奇怪啊。
“于尚书劝劝陛下,这次一定要拦住太上皇。”
他特意拉着于谦说这件事,也是朝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实倚重于尚书,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说实在的,虽然这种心思决不能见光:但英国公有时候还挺理解也先弑主的心情……
于谦安慰‘太上皇亲征恐惧症’的英国公放心。
心道:那是个好孩子,必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他还是去西苑单独请见了太上皇。
姜离听闻于尚书请见,也很高兴:大军出征在即,她本就有东西要送给于尚书,他不来,她也要请的。
她预备送出的,除了她当真虔虔诚诚沐浴焚香后画的平安符,还有很多开过光的法器——太上皇在修仙,逢年过节各地送上的贡礼就不再是珠玉绸缎等‘俗物’,而是变成了天下各地道家名观供奉过的法器。
当然,其实多半是换种方式的金玉之物:比如道祖面前供过的玉佩,那不就是法器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姜离优中选优,挑了很多能随身携带,但又不至于增添负担的‘三清道尊开过光的法器’,装了满满一匣子。
以至于于谦一打开,都被里面的宝光刺到不得不闭了闭眼……感觉带上战场可以当晃人的暗器来用。
因于谦是常朝后过来的,也快到午膳时分了,姜离便热情留膳表示:今日她这里还有鲜笋可以吃!
笋子是时令物,如今春末夏初,外头都找不到好的嫩笋了,也就是宫里用尽各种手段才能让太上皇延长下吃笋日子。
见她很喜欢笋的样子,于谦就笑道:“臣的家乡,西溪竹林产笋极盛。”
姜离仰头认真听着。
他说起年少时,与两三好友入竹林,就在竹下扫叶煨笋,什么调味配料也无,就等笋子火炙而熟,取小刀剥去外皮便可入口。
真是此生吃过最清味鲜美之物了。
见眼前人托着下颌仰头听他说起少年旧事,眼眸晶亮,当真如璚英听他讲古一般。
心道:她既也爱吃笋,那等这回战事完了朝堂安定些,他可以请些休沐回家乡看看。
哪怕不能如在竹林中现吃一般鲜,但家乡既盛产笋,各种笋子的风腌小菜也多,远非京中可比。
到时候可以多带些回来。
他如是想着,就如是开口:“待臣归来,便回家乡……”
然而刚开口,就见上皇神色骤变,慌的直接伸手打断他的话:“不要说!”
于谦有点讶然。
姜离确实不得不没礼貌了!
现代人有自己的‘封建迷信’。
这种出征前说‘等我这次回来,就解甲归田/返还家乡/平静过日子’之类的话,绝对是最危险的flag!
可不许说!
一定要把flag坚决拔掉。
于谦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后,就大约明白了其意,不由愈发含笑。
从善如流转了话题:“臣今日来,还有一物送与上皇。”
姜离好奇,于尚书进来的时候,确实带了个盒子,看起来还很像个点心盒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总不能是于尚书忽然给太上皇送点心吃吧。
打开一看,居然真是!
而且小元宝似的点心上还印着‘定胜’二字。
饱读东厂出版的岳将军各类小说的姜离,很快笑道:“诶?该我给尚书备定胜糕才是!”
定胜糕是于尚书家乡江浙一带的传统点心,传说是南宋年间,百姓送韩世忠和岳飞出征的时候,特意送上的糕点,有盼望大军凯旋之意。
于尚书怎么忽然想到给她送定胜糕?是表达此去必胜之意?
抬头便见于尚书神色很温和,语气更和缓道:他从前多年一直外放各地,璚英还年幼的时候总是舍不得父亲,哭着不肯接受父亲回来很短时间就又要离开。
“故而每回离开家前,都会给她买一盒定胜糕。”
这一回,他买了两盒。
姜离怔住了,只抬眼望着眼前于尚书,对上一双饱含关切温暖的眼睛。
室内一时极安静。
安静到能听到隔壁凌霄宫内,几名有仙缘的道官拼命打炼丹炉的‘叮当’之声。这让于谦想起她带走这几人,又把喜宁留给新帝处置之事。
想到有这样一位‘太上皇’在京中,即将前往边境的于谦,觉得更加安心。
于是,他就像从前很多次离开家前,对越来越懂事会照应家中的璚英说的话一般,轻声道——
“实苦汝矣。”
好孩子,辛苦你了。
在于尚书离开半晌后,姜离才拿了一块定胜糕咬了一口。
糯米的清甜红豆馅的香甜融合,倒是在她眼中酝酿出酸涩来。
一直卧在旁边的6688跳到她膝盖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不顾皮毛沾上了湿润。
不由想起:自从到了这里,见过他家宿主发自肺腑的厌烦,精神美丽的发疯,直白明确的生气……但这真的是,第一次见她落泪。
6688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她会喜欢什么,试着道:“按说非必要生理活动,客服是不能代替宿主做皇帝的,但你现在都是太上皇了。”似乎可以在规则的边缘上模糊一下。
“如果你觉得累,可以在系统空间里歇着,没有大事的时候,我来……”
“好嘞!”姜离瞬间收泪:“就这么说定了!”
6688:……撤回一条消息还来不来得及。
虽然6688可以代做很多事情,但拔flag这件事,姜离还是自己来的——
出征前夕,英国公自然也要来与上皇辞行。
姜离听老将军言谈中很有‘若此战得胜还朝,死也瞑目可归见太宗’这些高级flag,当即开始动手拔。
英国公只见太上皇一脸感动:“英国公诚心天地可鉴,朕当真感喟。”
“对了,府上嗣子年幼,英国公只管放心地去,若是有个万一,朕就将那孩子接到西苑来亲自抚养!”
英国公:!!
英国公府子嗣稀落,他的嫡子残疾甚重,不能袭爵,又无后代。如今府上只有一个才九岁的庶子,将来能够承袭英国公爵位。哪怕是老来得子,他也一向对此子管教很严。*
此时他听太上皇此言,冷汗‘刷’就下来了。
英国公:不行!我一定得活着回来!
与英国公想法截然不同的是李贤,他回望了一眼西苑的大门:我一定不能再回来了!
历经数月,姜离终于把李贤放了出去,给北征队伍添加点幸运buff。
仕途差点中道断绝的李贤在心里发誓:这次北征一定要好好表现,归来求陛下给他外放做个官!
一年前的正统十四年夏,瓦剌大举南侵势如破竹。
如今,一年后的景泰元年夏,攻守易势。
大明旌旗猎猎,三军出征!
景泰元年的夏末,京中的早晚已渐有凉意。
然而,景泰帝的心情却一直停留在了大军出征的盛夏,似乎总有无数蝉趴在心树上滋儿哇乱叫——
每一封送到案头的奏疏就是一只蝉:大军出征在外,自不可能事事顺利。比如行军路上难免有将士病倒;比如粮草短暂出现周转问题;再比如除了北面战事,从正统十四年初就一直闹腾着的湖广、贵州多地苗人叛乱,也屡有战报送入京城,请陛下裁断。
有的人,在的时候存在感就很强。
而一旦不在身边,才知道到底有多强。
原本这些事,朱祁钰都会询问兵部尚书于谦之意。
然而……
曾经捕心蝉之人,现在也变成了蝉的一只。
朱祁钰前些日子就接到兴安的奏疏,提到于尚书的咳疾,请陛下从京中赐药:他不禀的话,于尚书自己是肯定不会提的。
真令人发愁!
因心里不安宁,做为皇帝在群臣面前又不能总患得患失的焦虑——朱祁钰就每晚都跑来西苑念叨一番,把白日压在心底的事儿都跟太上皇倾诉一下。
姜离:……你的蝉是心蝉,我的蝉却是具象化的人。
这日,姜离不免打断道:“小钰啊,操心忧虑太多容易未老先衰!”这是打工人的血泪经验。
朱祁钰沉默了一下:那要这样皇兄真有可能长生不老了……感觉皇兄一天能躺八个时辰,剩下四个时辰还是因为不舍得错过吃饭吃点心。
姜离又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改了认真的口吻:“真的,你当放宽些心,尤其要好生保养。”
先天来看,他家这一脉遗传到的寿命体质就很平平,还经得住后天这么个糟蹋法?
朱祁钰听此关怀顺从点点头,但显然心里还在琢磨白日的朝事。
于是姜离索性用了杀手锏:“你每日这么担忧,搞得我也怪担心的。”
“如今你是皇帝走不开——要不朕带兵去帮帮于尚书他们吧。”
朱祁钰的焦虑顿时被吓到爪哇国去了。
已然登基近一年,越来越像一个威严稳重皇帝的景泰帝,此时当即活泼开朗了起来,话题转的比殿中铺的砖石还要生硬:“我听闻皇兄将西苑一处年久废弃的宫殿,修成了密室逃脱?那是什么?”
姜离:“走,带你去看看。”正好解解压。
新鲜刺激的密室逃脱,确实让今年才二十三岁大学生年纪的景泰帝,短暂忘掉了一些边关战事的烦忧焦虑。
但真正转移了他注意力的,还是另一件大事——
民间医者茹英芝,研究出了种痘术,可避天花之疫。
防治天花!
此信遍惊朝野。
这注定是个载入史册的秋季。
其实,第一批种牛痘成功,是在几月前。
时光暂时倒流回桃花满地的春日,姜离与高朝溪两人来到京郊一处极幽静的别院。
她们很少来打扰科研人员的工作,但听闻已经有人种痘成功,还是忍不住要来看看。
看到从‘种痘实验院’中走出来的茹英芝和谈物柔,让姜离有点恍惚。
虽然她们身上穿的衣裳是她画出的图样,但亲眼看着古色古香的院落中,走出现代医院里绿色手术刷手服配白大褂的大夫,还是让她感慨颇深。
茹大夫母女对这套衣裳满意的不行,实在简便!
于是力邀出钱的东家高姑娘和带来的人也换上一套,然后带她们去看实验结果。
高朝溪先表明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问一问:既然有过种牛痘成功的例,是不是很快就能推行于民间?
那她就要提前做好准备宣传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