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洲同屏住呼吸看着好友,眼睑抖啊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于是又问了一遍:“那你呢?”
叶词抬起黑压压的眉眼:“我是姐姐。”
一时间伍洲同找不到任何言语反驳。
轻重交错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传来,叶樱白着脸,嗓音发哑:“我哪儿都不去。”
“樱子。”
“大不了死在一起,一家人也算齐全。”
叶词胸膛起伏,勉强挤出讪笑:“什么死不死的,没到那个地步,你听话,先去津市避一避,我也好放开手做事。”
“你今天被人按在水里,还说没到那个地步?”叶樱态度坚决:“总之我不走,哪儿都不去。”
伍洲同见状当即与叶樱统一阵线:“对,我也不走,要死一起死!”
叶词瞬间头痛欲裂:“不用搞得这么悲壮,你们……”
对峙的当头,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
三人面面相觑,伍洲同上前警惕道:“哪位?”
“我,许慎。”
叶词用茶盅将桌上零散的钞票压实。她早把许慎忘在脑后,也不知这人又跑来凑什么热闹。
伍洲同开门,许慎拎一只皮包,大步闯入堂屋,立在叶词面前,将包打开,抖出几叠厚厚的百元大钞。
“这里有十五万,你先拿去用。”
叶词愣住,全然不解这是什么情况:“哪儿来的?”
“找我爸拿的呗。”
他说得轻巧,但叶词知道他和许父关系紧张,相互看不顺眼,甚至到了一点就炸的地步。
“你……”叶词仰头看他,就着灯光,发现他左耳连着脖子处有一条新鲜的血痕,花衬衫下露出皮肤的地方也好几条。
“你挨打了?”
“哈。”许慎扬起浓眉,表情吊儿郎当满不在乎:“我说我欠了高利贷,死老头,可找到机会发威了。切,没关系,随他打,反正钱到手就行。”
叶词心下震动,钉在原地没法动弹,嘴唇微张,可是哑口无言。
叶樱和伍洲同亦是呆愣许久:“那个,我们去拿医药箱。”
这时许慎发现茶盅底下东拼西凑的零散现金,略微懊恼,歪着脑袋瞧她:“还是出去借钱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叶词不晓得该说什么,心里竟然有点愧疚。
许慎随手揉她脑袋,并不真的计较,毕竟对她的脾气早就了若指掌。
后来叶词想,当时她的确被许慎的举动惊到,也着实被他感动了。人在最虚弱时,心防不堪一击,她也不例外。
尤其许慎带着一身鞭伤赶来,被打得那么惨,还若无其事地冲她笑。
要说无动于衷,那可真是石头一块了。
债务还清,当天下午叶词独自前往许家,向许父坦白那笔借款的真实用途,并将多出的两万块奉还。
她不希望许慎被家人误解,什么借高利贷,他哪有那么败家。
许宅众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许慎没料到她会来这儿,当即跑下楼站到她身旁,仿佛她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兔子。
许妈妈问:“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
叶词回:“同学。”
许慎抬起下巴:“我喜欢她!”
许父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激怒,登时指着鼻子骂道:“不成器的东西,孽障!你拿这么多钱出去,就为了泡妞?!”
许慎的祖母见状也站起身:“许志华,你要干什么?还想动我孙子,先打死我!”
“哎呀,妈,我教育儿子,你不要插手!”
“好哇,你爹死得早,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家里的事情不让我插手了,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不配说话是吧?!”
“唉呀,老娘啊……”
长辈起争执,许恪走到叶词身旁:“叶小姐,我们去外面说话吧。”
当时许恪不过也才二十七八岁,性情却是全家最稳当的一个。他带叶词到小洋楼后面的竹林散步。
“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阿慎才和爸爸吵过一架,他发狠说绝不会再要他一分钱。”许恪笑起来:“按他逆反的性情,居然肯屈服低头,看来全靠你的功劳。”
叶词听不懂是褒还是贬:“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一个人肯心甘情愿磨棱角,说明心里有了在意的人和事。”许恪双手插兜:“低头的不一定是输家,也可能是他迈向成熟的第一步。”
叶词问:“你爸爸还会惩罚他么?”
“不会。”
叶词松一口气:“这笔钱我一定会还清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许恪付之一笑:“你去找阿慎谈吧,给他的钱就是他的,我们自家人不存在借和还。”
谈话氛围轻松,叶词随意望去,冷不丁却心里发毛。许恪分明如此和善,那双眼睛投出来的光却毫无温度,猜疑与漠视一闪而过,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
“喂。”身后有人将他们叫住。
回头看,只见许慎抱着胳膊跟在后面,用不大耐烦的态度瞪着许恪:“说完了没?”
他几步上前握住叶词的手腕:“审犯人呢?”
许恪笑笑:“叶小姐,以后常来家里做客。”
叶词礼貌地点头示意,接着被许慎带走。
“他没吓唬你吧?”
“没有。”
“你胆子可真肥,竟然敢自己送上门。”
叶词没接话,于是他也没了言语,低头看一眼,索性直接牵起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词沉默。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父母意外身亡,妹妹自杀未遂,催债的上门恐吓,她至今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神经紧绷到极限,就快随时断裂。
“你脸色好差,很不舒服吗?”许慎觉得她好像快昏倒:“我背你。”
说着果真在她面前蹲下。
叶词迟疑:“你的伤……”
“我不痛。”
“嗯?”怎么可能不痛啊。
许慎拉她胳膊:“不用担心,我皮糙肉厚,这点伤小菜一碟。”
叶词半信半疑,慢慢趴下去,压着后背,听见他轻轻嘶一声,咬牙笑道:“酸爽。”
说罢利落地背她起身,两人慢慢走出竹林,沿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漫步。
“其实不用硬撑。”许慎说:“想哭就哭,我又不会笑话你。”
叶词倒没哭,只是疲惫地把脸埋了下去。
许慎爱意爆发,有车不坐,竟一路背着把她送回家。
叶樱开门,微微愣怔,悄声问:“我姐怎么了?”
“嘘,别吵她。”许慎上楼,轻手轻脚,将叶词放到床铺里。
“快睡吧,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干燥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抚她眉心的纹路:“我在这儿守着。”
叶词已然有些神思糊涂,浑浑噩噩间坠入梦乡。
许慎找了把椅子待着,叶樱上来给他送了杯水,然后悄声下楼。
木椅硬邦邦,硌得身上痛,他调整懒散的坐姿,这时忽然发现叶词睡得极不踏实,神色痛苦,嘴唇嘟囔着什么,却又醒不过来。
“叶子?”
许慎探手碰了碰她的脸,她的眼泪淌下来,连绵不绝。
许慎愕然,心下震荡,从未见过有人在睡梦中掉泪。
叶词的手指紧紧揪住被角,闷声啜泣,口中又在嘀咕什么。
许慎第一时间想到梁彦平这个人。
可是凝神倾听,原来她念的只有两个字。
“妈妈……”
◎(2003)你说对吧?◎
日头渐高, 山中雾气消散,叶樱与柳骏扫墓完,坐班车回喜塔, 在镇口下车。
路边的丰田佳美十分显眼, 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车主。
一米八几的梁彦平靠在车门边抽烟,呢绒大衣过膝,色泽内敛, 清俊的皮相与考究的外在惹来许多路人侧目。
他看见叶樱, 随即掐了烟,径直上前, 问:“叶词呢?”
“她有急事,刚好遇到顺路的老同学, 搭他们的车先回津市了。”
梁彦平闻言点了下头,正要转身, 忽然被叶樱叫住。
“彦平哥,你找我姐干嘛?”
他说:“有些事想问她。”
其实两人都不约而同记起当年的那通电话。
梁彦平临出国前最后尝试联系叶词,打她家里座机, 竟然很快接通。他自认不是一个会纠缠的人, 可是电话拨通的一刻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叶子,我马上买票回喜塔镇,我们当面讲清楚,好吗?”
对面没有声响,他也静默片刻,声音放得很低:“你是不想我出国还是有别的原因, 不管什么都可以商量, 你这样算什么?等我两年……”
“没有人会等你。”
那边接电话的并不是叶词。
叶樱语气冷漠地通知他:“我姐已经决定和许慎在一起了, 他们今天出门看房子,你安心去留学,别再惦记她。”
梁彦平又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的事?”
“早晚的事,要没有你在中间妨碍,他们早就修成正果,多般配的一对啊。不过也好,你算他们感情路上的试金石,有你做比较,我姐才能看清楚,什么样的伴侣才适合她。许慎家里开煤矿,不仅出手大方,而且无微不至。我姐跟他在一起不用那么辛苦,你能体谅吧?”
在叶樱看来,梁彦平已经耽误叶词两年,怎么好意思让她继续等两年?简直荒谬。
今时今日也是一样,叶樱抿了抿嘴,尽量平心静气:“有什么必须要见她的理由吗?你女友难道不介意?现在我姐过得很好,你就更是春风得意了,还想在她面前显摆什么?从前玩弄感情不算,今天继续以此为乐,做人不好这样吧?”
梁彦平心下自嘲:我有什么春风得意的?
叶樱的敌意他从没放在心上,也可以说视若无睹,但此刻险些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玩弄过叶词的感情,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她分开那两年是怎么过的,更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走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在他足够克制,没有失态。
“我明白。”梁彦平做出这样的回答,犹自上车。
他给杨少钧发信息询问叶词的手机号码。那边却直接打来电话。
“你和蕊涵彻底玩儿完了?”
消息倒很灵通。
“那我和她……”
梁彦平对此毫无兴致:“以后你们的事不用说给我听。”
杨少钧悠然一笑:“行,我找找叶小姐的联系方式。”
不多时他收到回复,将手机号存进通讯录,想立刻拨通,手指放在按键上,却久久没有动作。
从何说起呢?五年半的时光,许多事情早已时过境迁,叶词又不是那种停在回忆里的人,她一向往前看,未必愿意纠结往事。
他还能跟她说什么?
梁彦平脑中浮现一句电影台词,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爱,后来因为一场变故和误解分开,许多年后再见,两人讲明当初的一切,可又能怎么样呢。纵使万般的情绪翻涌,终归不过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叶词早上忽然接到伍洲同的电话,那边焦头烂额,说娇娇闹着要走,害他没法跟父母和长辈们交代,不晓得怎么开口。
“才住一晚就受不了了?”叶词笑道:“你们老家也没那么烂吧?”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想陪我回来。”伍洲同说:“本来昨天还好好的,我妈和外婆都给她封了红包,算是见面礼,可是数目大概和她想象中有些差距,晚上脸色就不太好。”
叶词问:“那你呢,想走还是想留?”
“当然想留啊,外公外婆多疼我,春节一大堆亲戚打牌吃酒,乡下风景秀丽,好玩得不得了,我哪儿舍得走?!”伍洲同纠结不已:“可是娇娇人生地不熟,要我送她回去……”
叶词思忖:“你可以送她到客运总站,或者雇一辆跑长途的车,你们老家离津市也就两三个小时,安排妥当,你自个儿再回去就是。”
“只能这样了,唉,肯定又得给我甩脸。”
叶词调笑:“你自愿的呗。”
就这么个事儿,其实在电话里就聊完了。但叶词不想继续留在喜塔镇,便以此为借口,搭同学的车回津市去。
大年初一,她翻找通讯录,联系了一帮朋友出来唱KTV,嘻嘻哈哈热闹一整个下午,晚上再找大排档吃饭喝酒。
十点散伙,意犹未尽,叶词打车回江都金郡,春节车费高昂,她有点肉痛,从电梯出来,正掏钥匙,忽然定定地怔在当下。
有个醉鬼瘫坐在她家门前,手边一堆啤酒罐和烟头。
很大一只醉鬼。
什么意思?叶词面无表情上去:“喂。”
梁彦平毫无反应。
她皱眉,抬脚轻轻踢他的腿:“走开。”
梁彦平睁眼,仰头看她:“叶词,我进不了家了。”
“你家在那边。”
他揉捏额角,言语有些含糊:“出门买酒,回来发现钥匙没带。”
“找物业呗。”
“放假了。”
“雇个开锁的。”
“手机没带。”
“备用钥匙呢?”
“在我爸妈那儿。”
“拿呀。”
“他们初五才回来。”
“……”叶词无语:“所以你就自暴自弃,把我家门口弄得一团乱?”
梁彦平有气无力地说:“我被人甩了,不能借酒浇愁吗?”
叶词闻言扯起嘴角,冷嗤道:“不会吧,昨天不还如胶似漆?”搂着看烟花,同床共枕,第二天就失恋,他现在玩得这么激烈?
梁彦平说:“回光返照,有没有听过?”
叶词面无表情:“跟我没关系,别祸害邻居,你要浇愁去自己家门口。”
她插钥匙,挤过他走进屋:“麻烦把这些酒瓶子和烟头收拾干净。”
说完转身关掉防盗门。
天气冷,叶词双腿冰凉,回家立刻放热水泡澡。半小时后手掌脚掌都有些发皱了,她起来涂抹身体乳,然后套上厚厚的睡衣。
今天气温三五度,门外那个人只穿着单薄的居家服。虽然是长袖,但根本没法抵御风寒。
况且他还喝酒。
叶词想起冬日醉酒死在室外的新闻报导。
眉头一拧,他要出什么意外,自己会不会负刑责?见死不救什么的。
叶词走到门前,通过猫眼瞄了瞄,心下烦闷,转身拿手机打电话。
找了几个开锁的,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过节不想接单,天冷,又是深夜,加钱都不愿意来。
她想起杨少钧,拨过去,刚响两声就被挂断了。
叶词感到莫名其妙。
算了,都是成年人,这是干嘛呢。
叶词过去开门,居高临下看着他:“进来吧,别死在我门外。”
梁彦平已经有些冻僵了,听见她的话,睁开眼,手撑着墙壁站起身,跟进屋,倒没什么做客人的自觉,一头歪进沙发。
叶词回屋找出一张毛毯,丢过去,然后到厨房烧开水,灌了一只暖水袋给他。
梁彦平问:“不开暖气吗?”
“……”叶词眼尾抽搐,差点没忍住把他赶出门:“大少爷,我这台空调只能制冷。”
他又问:“有酒吧?”
“你还喝?”
“嗯,最好白酒。”
叶词冷飕飕瞧着他,心下觉得好笑,他失恋居然这副德行,简直没眼看。
不过正好,叶词晚上也没喝够,这会儿又饿了,叶樱和柳骏带的香肠腊肉好吃得不得了,取两条切成片,放进蒸锅,顺便再蒸几个大白馒头,香得人口水欲滴。
叶词打开电视机,吃着小菜配小酒,自得其乐。
梁彦平裹着毛毯盘腿坐在茶几前,背靠沙发,神态有些呆滞。叶词不想和他说话,这么个大活人待在旁边,目光涣散无精打采,像妻离子散被丢在路边的弃夫。
“至于吗?”她实在看不下去。
梁彦平起唇:“至于。”
叶词不由讥讽:“那么舍不得黎小姐,把人哄回来呗。”
梁彦平转头看着她:“怎么哄?”
“死皮赖脸,甜言蜜语,这都不懂?”
梁彦平胳膊撑着膝盖,抬手轻抚额头,莞尔笑道:“你现在喜欢这种把戏?”
叶词冷哼:“算了吧,你没天赋,现在学也晚了,活该两个字知道吧?”
他并无所谓:“谁要学这种把戏,我又不是许慎。”
“……”叶词霎时语塞:“提他干什么?”
梁彦平缓慢转动小巧的玻璃杯,面无表情饮尽高粱酒,喉咙烧着,他仰头倒入沙发,醉态愈发明显,英挺的眉骨似起伏的山脉,轮廓瘦削而凌厉,吃过酒的嘴唇潮湿红润,修长的脖子后仰,喉结像小山尖,若有似无颤动。
高粱到了胃里,暖流般散开,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活了,他舒服地把腿伸直,不小心踢到叶词的脚,眼皮略抬:“抱歉。”
叶词挪了挪坐垫,离他远点儿。
电视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喜气洋洋,外面又有人在放烟花,五颜六色映照在窗户上,绚丽绽放,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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