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窗口人员不耐又不忍,“没钱就向朋友借嘛,哭啥子,哭得老子脑壳要痛。”
陈盐抿唇咽了下喉咙,自觉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她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哭,眼眶却像生锈的龙头,仿佛是什么生理反应,率先替自己拧出了几滴眼泪。
怕被人看笑话,陈盐背过手往眼边狠狠一擦,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恍惚听见有熟悉声音喊她,由远及近:“师妹——!!陈盐师妹——!!”
她扭头,看见钟齐领着凌灵和何伟然大步往她这边赶来。
钟齐连手上的保温杯都没放就跑过来,脚上穿的还是办公室特供棉拖,见面先被陈盐衣服上的血渍吓了一跳,嘴上依然不着调:“哦哟稀奇,医院的血包都成精会走路了。”
“伤到哪里了没有?哪来的这么多血啊?”
陈盐看着他们熟悉关切的面庞,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掉,连带着之前伤到的胳膊也开始泛酸。
她被难以自抑的负面情绪堵得说不出话,只要一张口,眼泪就和不值钱一样一颗接着一颗滚,吓得她死死抿住了唇。
钟齐却理解歪了,瞠目结舌道:“痛成这样啊?伤口这么严重?大伟,赶紧帮你师妹挂号做个检查。”
“我就说那时候那个持刀的歹徒伤到她了吧,这孩子还和我逞强,”凌灵轻轻拍着陈盐的肩膀安慰,“没事了,第一次出任务就是这样,以后都是你的履历和一等功呢。”
何伟然越过陈盐,财大气粗地将她之前付不出的费用全刷了,紧接着和工作人员开始咨询起了体检的挂号。
陈盐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沙着嗓子不好意思道:“不用体检的,我真的没事。”
她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胳膊疼,他们也不会猜到真正的原因。
“哎,都是报销走的公费,和补贴客气什么,”钟齐态度出奇坚决,“就算走不了公费,我自费给你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年纪轻轻的,现在没养好,万一之后落下了病根怎么办?”
“就得做!”
他都刻意虎起脸了,陈盐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应了。
体检的路上刚好遇上急救诊室的门开,还在昏迷的应诗绮被好几个护士推出来前往住院部。
谢珩州也身处这波人之中,几乎是落到队伍的最末端,并没有跟上那张急救床。
他重新换上医院的白大褂,像是穿着一件为他高级定制的裁料风衣,整个人显得高挑又修长,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那双英挺的眉目,薄单的眼皮上撩,散漫又疏离。
两拨人相遇,他往这头看来。
非常刻意的,陈盐将自己的身子藏进凌灵的阴影里,并不想面对他。
然而越是不想见,越事与愿违。
“陈盐,过来。”他的声音低醇,干净利落,唤她。
骗子。
之前还不是说不认识吗?
陈盐的视线因为这一句唤开始抖,脚步仍然没停下,反而越来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
这样的举动轻易牵扯到了手臂上伤口,她开始清晰地感受到汩汩的血液破开结痂往下涌,就像是开裂的火山,滚烫地开始冒出岩浆。
她也身处炼狱,备受煎熬。
一步,两步,三步。
终于在迈出第四步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人重重抓住。
握得那么紧,那么重,生怕她再一次跑丢。
“陈盐!”
假面被打破,谢珩州的怒意彻底弥漫,硬声斥责她:“你的伤口在渗血,难道没感觉吗?”
谢珩州的手温度极低, 圈住陈盐的手腕,明明没使什么劲,却轻易令她动弹不得。
陈盐轻咬着唇内侧软肉, 摆了个冷淡表情。
这算什么?
有女朋友了还来招惹她, 看她笑话吗?
“不疼啊。”陈盐不想在他面前掉面子, 故意轻描淡写地动弹了一下手, 想要装没事人。
然而胳膊却很不配合,有几滴血沿着小臂渗到手背, 最终滴到了谢珩州的白大褂袖口。
衣服颜色白, 血渍顿时染成了一片。
她想起谢珩州有点洁癖,连忙想抬手去擦, 手抬到一半才发现另一只手也全是应诗绮的血, 这下彻底没招了,只能无奈刹住动作。
谢珩州却像浑然没看见自己被弄脏的袖口一般,将她逮了就走,一路送到自己的诊室门口。
“坐下。”他的声音比手的温度更低几分, 把陈盐听得一个激灵。
她在诊室的凳子上坐下来,看着谢珩州侧身从帘后拿出纱布酒精棉和止血钳,他洗干净并且消毒了手, 扬眉示意:“袖子拉上。”
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盐有些不乐意,胳膊抬动间有点疼, 动作也慢吞吞的。
她解开执勤衬衣的袖口, 折叠捋上去, 暴露出一道还在流血的伤口。
那伤口刚结了点血痂, 又开裂了, 看上去狰狞得很。
谢珩州处理伤口的动作很专业,垂着眼睛专注地给她仔细清洁沾了血的肌肤, 清创完毕,上完药膏后给她用纱布包扎好。
“刀伤?”他状若无意地问,修长的手指在白炽灯下泛着光,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陈盐放下袖子,语气淡但带着点刺:“对啊,见义勇为,正好救了你女朋友。”
听见“女朋友”这个字眼,谢珩州眉头微皱,正想说点什么,陈盐的几个同事已经找上门来。
“小兔崽子,说好的去体检,怎么一会儿功夫跑没影了?”钟齐人未到声已至,插着腰强势闯入,下一秒看见旁边的谢珩州,又很快切了副惊喜面孔,“哦哟,这么巧,谢医生也在啊?今天工作忙不忙,等下下班一起去吃个饭?”
谢珩州如今在临京医警高层间可出了名,几乎就没有不认识他的领导,钟齐一向能来事,能认识他也不稀奇。
谢珩州将桌上的医疗废物收拾好,提了下唇角,圆滑地说了句场面话:“不好意思啊钟所,刚值完班有点累,有机会下次再约。”
陈盐这才想起来他通了个宵又刚加完班,现在肯定精力不济。
反正伤口也处理完了,就算是替女朋友还她人情也足够了,她捂住胳膊上的纱布,非常知趣地起身作势要走。
“陈盐,”谢珩州再一次慢悠悠叫住她,像是故意提醒,“刀伤的话还要再打针破伤风。”
陈盐回视:“不打会死吗?”
“死不了的话我不打,”她没扭捏,将理由吐露得干脆,“我没钱。”
岁月终是将陈盐洗礼得不同了,同样是没钱,她已不再是那个总是为经济而感到困窘的小姑娘,如今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穷困潦倒。
说者无心,谢珩州听后却神色轻怔,搭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骨节泛白。
“你这兔崽子,”钟齐恨铁不成钢地重申,“你这是工伤,我都说了可以走公款报销,赶紧听谢医生的话去打针。”
陈盐有些怵打针,一时没动弹,还在犹豫考虑。
谢珩州多了解她一人,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么,抱臂懒洋洋哂笑:“怕了?”
“没怕,”陈盐还在倔强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体面,“在哪打针?”
谢珩州松松站起,直接用行动代替了言语,走了两步回头,锋利的下颔一指,示意她跟上来。
陈盐在钟齐的注视中无奈起身,认命地跟在了他身后。
医院的输液室和疫苗室是同一个,这个点已经接近深夜,人是最多的时候。
陈盐做完皮试就觉得挺疼,低头偷偷往手腕上吹凉气。察觉到谢珩州往这头看过来时,又很快背着手坐直了身子。
导诊台上方悬挂的大屏很快刷新出她的名字。
“请3634号陈盐到3号注射室就诊。”
陈盐拿着单子抬脚挪过去,紧盯着注射的护士取药,针头还没扎到手上,后背先油然而生一股凉意。
她还没冲着护士递出手,身后有个磁性低冽的嗓音率先响起:“下手轻点,她怕疼。”
陈盐转动脑袋,看见谢珩州倚身靠在她位置旁边那堵墙上,头微低,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护士拿着酒精棉棒往陈盐胳膊上涂,笑问:“谢医生,这你朋友啊?”
“不过这针真没办法,破伤风针本来就疼,忍着点啊。”
听着这话,她本就紧绷的神经越发紧张,偏偏护士还要求她:“放松一点,越紧张打得越疼。”
陈盐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一边,紧闭眼睛克服内心的恐惧。
针头刺入肌肤的瞬间,她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止痛,最后只堪堪握到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清晰宽大,指腹有些粗粝,掌心微凉。
陈盐来不及感受疼痛,错愕睁开眼,看见谢珩州不知什么时候弯腰半蹲在她身前,左手迁就地递给她,右手提前留意到护士的结束动作,替她摁住了止血棉花。
“还走得动吗?”他懒散偏头看过来,撞进陈盐收势不及的目光。
同样收势不及的,还有陈盐此刻极其不争气、像发了狂一般的心跳。
年少就为之心动过的人,总有办法再让你心动千百次。
陈盐扪心自问并没有将从前那份绮思斩除干净,如今长风一吹,星火复燃,又开始烧不尽地生长。
可是他有女朋友的。
陈盐垂下颤动的眼睫,胳膊残留着的痛感像是一道禁咒,警醒着她不要有逾距的想法。
她回复的声音轻轻的:“走得了。”
所以你别管我了。
我们的这些纠缠不清到今天为止。
“怎么样打完没,可以去体检了。”
钟齐和凌灵刚从应诗绮的病房兜回来,人还没醒,他们扑了个空,打算明天再来一趟做笔录。
钟齐眼尖,一眼看见他们两人交握的手,忍不住出言调侃:“谢医生,打针就打针,手抓这么紧,看犯人呢?”
陈盐脸皮薄,耳廓瞬间染上红,囫囵说了句好了,将手不着痕迹地从谢珩州手里抽出来。
她接过止血棉,随意摁了两下,发现没再继续流血,于是扔了东西就走。
“陈盐,用完就丢啊?”谢珩州嗓音轻佻,意有所指。一模一样的话语,差点将她拉回了17岁那个春末。
和当时一样,陈盐迟疑了一瞬,回过头来。
谢珩州将手插进衣兜里,平静注视着她的脸,眼中泛起点复杂晦涩的嘲意:“其实我才是那个犯人,不是吗?”
陈盐垂下的手指紧了紧,敛下眼睛,没有给任何回复就离开了。
之后的一系列仪器检查令陈盐忙得昏头转向,暂时将谢珩州的事抛在了脑后。
等到所有的检查完毕,她站在医院的大厅里,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挥之不去谢珩州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和他那件被沾染了血迹的白大褂。
何伟然本来都要开车送她回家,两个人临要出门了,她又突然反悔匆匆折返回去。
几步奔到谢珩州的诊室,里面的灯已经灭了,人也早就离开。
幸好还有清洁员要来定时做消毒,门没有锁上。
陈盐推门进去,被她血迹弄脏的那件白大褂还挂在衣架上。
她将衣服取了抱在怀里,和何伟然会合。
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之后,她也不欠谢珩州的,和他彻底两清了。
陈盐想得挺良好,结果没料到第二天谢珩州没来上班。
人不在就算了,诊室的门也被锁上了。
她拎着洗好晾干的衣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把东西丢门口不太好,只好又耐心等了一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所里接到医院传来的喜讯,说是应诗绮已经基本脱离危险醒了,可以接受笔录。
与此同时,陈盐的短信振动了一下,提醒她上次的体检已经出了结果,可以来取报告单了。
钟齐还在办公室里准备点人去一趟医院,陈盐第一个自告奋勇地举起手:“钟所,我正好有事要过去,可以走一趟。”
钟齐看了她一眼,嘴巴刚要张开,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极其不信任地移开视线,预备点其他人。
“我真有事,”陈盐急得晃手,“所长,我上次不体检去了?现在报告单出了,我正好去取了。”
“原来是这样啊,”钟齐顿时换了副脸色,笑眯眯的,“那你和大伟师兄一块去吧,他有经验,正好带带你。”
何伟然嗤一下笑了:“师妹,看你把钟所紧张的,都不敢把你和你凌灵师姐放一块了都。”
“不过跟着我你放心,师兄会时刻照顾着你点的。”
陈盐没忍住笑了下。
收拾好行头,他们俩驱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今天临京的天气不怎么好,飘了点朦胧的雨。
陈盐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膝盖又开始隐隐泛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何伟然余光瞥见,关心地问:“不舒服啊?”
“嗯,老毛病了,”陈盐自己倒是浑不在意,“之前体训训练落下的。时好时坏,最近上下楼梯的时候有点疼,但也能走。”
“先前体检的时候做过核磁共振了吗?”
“做了,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忍忍也就过去了。”
何伟然将车倒入停车位:“这样,等下你先去拿你体检报告,我一个人去给应诗绮做笔录就行。”
他料到陈盐会拒绝,抢先一步说:“哎,你的身体最重要。”
“你真当钟所叫你来是帮我啊,他纯粹就是因为上次的事愧疚了,给你图方便呢,”何伟然拍拍她的肩,“放心啊,我一个人能做笔录,你先去吧,等会儿忙完了来应诗绮的病房找我,师兄带你去吃饭。”
陈盐心中涌过一阵感动的暖流,看了眼手边放着的纸袋。她确实还有别的事要做,也没继续推辞,应下了。
陈盐进了医院,先去自助的机器上将体检报告打印了。
她粗略地翻了翻纸页,里面对于她身体的检查内容非常详尽,专业的术语极多,一时看不太明白,索性先合上不看。
陈盐拎着纸袋来到谢珩州的诊室前,他的假期结束,诊室外都是来看病的患者,都在排着队等待叫号。
她不好插队,于是也取了一张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
就这么一等,从上午九点等到了中午十二点半。
陈盐肚子都等饿了,他的患者还没出来。
她百无聊赖地开始翻起了自己的体检报告。
又过了十分钟,排在陈盐前一位的患者终于离开,号码叫到了上午的最后一个号。
漫长的等待结束,陈盐胡乱将手里的体检报告一塞,愉快地走进去。
谢珩州今天也戴着口罩,他的胸前挂着一副听诊器,陈盐进来前他还在写病历,手中的钢笔洋洋洒洒落下几个锋利的大字,头也不抬地问:“哪里不舒服?”
陈盐连忙将纸袋摆上桌面:“谢珩州,你上次被我弄脏的那件白大褂我已经洗干净了,还给你。”
谢珩州笔尖一顿,脖颈抬两寸,看见纸袋子里装着的白衣服,道谢道得漫不经心。
“谢了,你不说我还以为衣服被哪个暗恋我的人偷了。”
陈盐:“……”
她勉强挤出一个虚假的笑:“您忙,您忙。我就是过来拿一□□检报告,顺便过来送个衣服,没什么事的话就不打扰了。”
本来是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却曾不想谢珩州并打算就这样放过她:“体检报告出了?”
他好整以暇地冲她伸出手:“我看看。”
陈盐刚刚自己翻过一遍,看得似懂非懂,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她泰然地将报告递到他手上:“没什么大问题,身体很健康。钟所就是太大惊小怪了,我从小到大体质都好。”
谢珩州接过报告,无波地掀了她眼,嗤道:“是吗?”
陈盐猝然想起高中的时候她高烧不退,谢珩州照顾了她一天一夜的事,顿时心虚地抿了下唇,没再继续夸口。
气氛安静了下来,一时只剩下谢珩州专注看报告的簌簌翻页声。
越往后,他翻页的动作越缓慢,最终停在了核磁共振的那一页上,眉心淡淡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