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自己, 应该也不曾想到这便是他的落幕。
无论是何等人物, 身死之际,也不过凋零落叶, 在默然中尽归于寂无。
鲜血自肩头伤口涌出,浸透了半身衣裙, 无数视线汇聚在姬瑶身上,难掩敬畏之色, 即便她身上负伤, 此时也无人敢近她身半步。
鸦青长发在风中乱舞, 血衣烈烈,耳边杀伐声骤然远去,姬瑶站在原地,久久未有动作。
而在长孙静倒下后, 众多骁武卫士卒不免陷入了惶然, 他们有多崇敬拜服长孙静, 那在眼见他身死后便有多慌张无措。
夜色下的战场,骁武卫的阵型开始乱了起来, 即便幸存的几名将领尽力想要将士卒收拢, 也已经无力回天。长孙氏的战旗翻卷, 最终不知因何故在混乱中晃动着倒了下去,被马蹄踩踏而过, 沾染上血与泥。
赤色罗刹不甘地被玄虎拍散,最终消湮为丝丝缕缕的赤色雾气。
这便意味着骁武卫大势已去, 就算人数占优,乘着黑豹的银甲卫士还是生出了畏怯之心,当第一人选择转身避战而逃时,就注定会引来身边同伴效仿。
也有人已知无望得胜,在冲杀而来的玄石军面前颓然低头,选择弃下手中兵戈。
在局面将定之时,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为首女子黥面束发,领众多赤甲卫士浩浩荡荡自东面而来,赤霄军的战旗在风中飘扬,其色炽烈,像是被鲜血浸透而染红。
“赤霄军牧元霜前来迎驾,玉京城中逆贼已然肃清,请君上还都——”女子的声音有些低哑,夹杂着砂石般的粗砺,没有分毫柔和。
牧元霜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毕竟她已经近十日未曾合眼。自边关至玉京,她与麾下赤霄军日夜不息,才能在这一晚及时赶赴,在傅集配合下夺回都城,随即又率兵前来救驾。
不过她未曾想到,千余玄石军精锐面对三倍于自身的兵力,不仅没有溃败,反而以少胜多,大破了骁武卫。
得知指挥这一战的是姬瑶,牧元霜忍不住向战场中望去,望向她的目光多有欣赏之色。
随赤霄军而来的谢寒衣也一眼就望见了战场中的姬瑶,她孤身站在旷野上,身形茕茕,像是要与这世间剥离开来。
这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御马闯进了还未止歇的战火。
“阿瑶!”
姬瑶回过头来,些许血迹残留在脸上,月光下,她的面色被映衬得更多了几许苍白。
抬头看向谢寒衣,姬瑶微微偏了偏头,如同在分辨敌我的兽类。
马蹄踏过硝烟,在近前时,谢寒衣向她伸出了手。
呼啸的朔风中,所有声音似乎又回到姬瑶耳边,嘴边勾起几不可见的笑意,她伸出手。
两只手交握,随着谢寒衣手中用力,少女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了马上。
看着这一幕,牧元霜挑了挑眉,心中微有些感慨,少年人啊……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仰倒在地上的长孙静身上,原本以为今夜她势必会与他一战,没想到他已经死在了旁人手中。
玄商赫赫扬扬的骁武卫统帅,就如此草草落场,世上之事果然无常。
即便是敌人,牧元霜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许唏嘘,但也仅止于此而已。
为将者,本就注定游走在生死之间,而死在战场上,于他们从来不是最差的结局。
牧元霜扬起手,沉声令赤霄军出击,助玄石围剿最后部分还在负隅顽抗的银甲卫士。
而当她出现在平业原上时,宿昀便知,玉京城已经被顺利取下。今夜所发生的一切最后都如预料中在发展,甚至比他所想的最好结果更好几分,顺利得叫宿昀觉出几分恍惚来。
不过事态能就此遏制,倒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纪微驾着马自赤霄军队末来到车辇旁,面上难掩疲色,但还是强撑精神对宿昀道:“牧帅已经分兵前往滁虞山,如今虽不知玄石大营具体情形如何,但有赤霄军及时赶到,玄石军纵有伤亡,也当还在可控之内。”
便是事发突然,将离也还不至轻易被两万骁武卫精锐攻破玄石大营。
宿昀点头,沉声吩咐道:“长孙静已死,骁武卫中纵有一众大将,也不足为惧,请牧帅尽快赶赴滁虞山,不降者尽诛,绝不可令其有机会遁入山林,再生事端。”
骁武卫败局已定,但若令其残部逃脱,后续不免生出许多麻烦。
纪微点头听命,她素来不喜废话,此时也没有关怀宿昀一二的意思,径直便要离开。
见此,宿昀只能主动开口将人叫住:“等等。”
纪微回头,神色不难看出几分不解。
宿昀错开她的目光,拢着袖子,语气诚恳:“扶我一把,有点儿腿软。”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毕竟这种事流传出去,实在有损君王威严。
在宿昀看来,他已然尽力了,至少从头到尾都没露过怯。以他的身份和修为,今夜还是宿昀第一次如此近地正面战场,能维持住表情不崩已是不易。
平业原上大局已定,但滁虞山上的战事,即便有赤霄军来援,也经历了两日余的苦战。
玄商最负盛名的骁武卫铁骑精锐,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终究还是要以鲜血才能作结。
不过这些事,与姬瑶等人却是没有关系了,在平业原一战后,众人便回了钦天学宫。
之后无论是对于骁武卫,还是对长孙氏的处置,他们都未作干涉。
宿昀顺着长孙府中留下的蛛丝马迹,想查出长孙静背后的是何许人物,最后当然是无果。
对于这样的结果,姬瑶也不觉得意外,若是宿昀能查出什么,她反倒要觉得惊讶了。
大渊天启城,姬瑶会去,但不是现在。
长孙静一死,玉京作为整个玄商的中枢,势必发生无数权力更迭与利益交割,不过这些同钦天都没有太大关系,姚静深一心筹办只学宫,再不过问其他。
但没有人当真敢将这座钦天学宫视作无物,在姬瑶亲手斩杀长孙静后,她于玄商境内近乎成了不可说的存在。玄商世族从前如何敬畏长孙静,如今便如何敬畏姬瑶。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钦天学宫也随之成了玉京城中地位超然之处,从前无处不在的眼线消失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不识趣的人敢上门寻衅,连横行玉京的世族纨绔也要绕着这里走,一时间学宫内外岁月静好,清净非常。
对此,姚静深仍处之泰然,还有闲心与姬瑶玩笑:“如此一来,学宫便不必担心收不到学生了。”
不错,如今钦天学宫诸多事宜都准备妥当,只是想着岁末深冬非好时节,便等开春再正式招收学生。
十二月三十,一早,学宫仆婢正在打扫前夜落雪,便有人不请自来,径直踏入宫门。
正从殿前广场走过的叶望秋见了傅集,当即如临大敌,就算如今傅集立场改换,也不能叫叶望秋放下对他的戒备。
毕竟上回他来,可没干什么好事儿。
傅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自如地笑了笑,不过这笑意只为那张阴郁的脸平添几分森然:“听闻钦天学宫将要落成,我今日特地携厚礼来贺。”
说罢,他示意身后抬了箱笼的扈从上前,证明自己的确是上门送礼来的。
叶望秋上下打量他一眼,只觉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可信来,当即便要阻止,傅集却取出了君王诏令,他今日来,还是奉宿昀之命,有事与姚静深相商。
叶望秋便只能看着他走上殿前,兀自郁闷。
“你好像看我很是不惯?”傅集开口,他虽开罪过钦天,最后不也付出了代价。
叶望秋高高挑起了眉头:“如你这样的恶徒,难道还希望旁人对你能有好感?”
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有几人敢在傅集面前说。
长孙静身陨,骁武卫精锐折损大半,余下十余万士卒中也发生了一场大清洗,其中,傅集因为夺回玉京有功,为宿昀提拔,升任骁武卫统帅。不过如今的骁武卫,地位当然不比从前。
而长孙静在骁武卫中的影响也不是轻易能抹除,他们对背叛了长孙静的傅集成为统帅自然多有不满,不过在铁血手段下,终究只敢在背后骂上傅集两句,他对此也并不在意。
被称为疯狗这么多年都不在意,又如何会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唾骂。
“说不定恶徒,一开始也并非恶徒。”傅集脸上噙着笑,意有所指道。
叶望秋看向他,眼底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好奇,难道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傅集看着他的神色,负手而立,徐徐道:“从前我有个妹妹,虽然做乞儿衣不蔽体,难以得食,但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然后呢?”叶望秋忍不住追问。
傅集似乎陷入了回忆,轻声道:“后来她在沿街讨食时,惹了贵人的眼,被碾死在了车轮下。”
庶民性命轻如草芥,轻易便能抹去。
叶望秋不由沉默下来,傅集却笑道:“无妨,后来我入骁武卫后,便带着人将那位贵人满门都屠了。”
听着这番话,叶望秋欲言又止,面前的傅集似乎也没有那般面目可憎了。
便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姬瑶清冷的声音:“他没有妹妹。”
啊?叶望秋面上隐隐现出茫然之色,傅集方才说得如此情真意切,难道都是假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在听到姬瑶这句话时, 傅集不由轻啧一声,他收了脸上状似缅怀的神情,神情中流露出几许漫不经心, 向并肩而来的姬瑶和谢寒衣抬手一礼:“瑶山君, 谢道子。”
“之前未曾听闻, 原来瑶山君还精通占星卜筮之术。”
对上姬瑶目光,傅集嘴边噙着笑, 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说谎的不自在,口中犹自试探道。
“不算精通, 但观你的命,足矣。”姬瑶未曾在意他话中试探, 淡淡回道。
她于镇魔塔中悟得步天歌, 这是紫微宫不传之秘, 连仙神命盘也可一观,何况凡人。傅集如今不过四境,姬瑶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分辨他话中真假。
所以傅集没有妹妹。
他的身世其实也无甚寻常, 幼时在天灾中失了父母, 从此沦为沿街讨食的乞儿, 受尽冷眼嘲讽,饥寒交迫。九州之上, 这样的事从来不在少数, 身世可怜的庶民不知凡几。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 在被饿死或病死前,傅集被长孙静捡回了府中, 得他亲授枪法,在战场上铸就赫赫凶名。崭露头角后, 他便被长孙静收为义子,从此玄商世族也要对他避让三分。
知道傅集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叶望秋只觉自己满腔同情和感动都喂了狗,不过他实在不明白,傅集编出这样一番瞎话有什么意义。
其实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如今长孙静身死,傅集因夺回玉京的功劳升任骁武卫统帅,成了宿昀手下重臣,对现在的他来说,与钦天修好显然是有必要的。
至少在无利益冲突的前提,就算不能做朋友,也不必成为敌人才是。
傅集行事恣睢疯狂,对人心却堪称洞明,所以他也知道如何能令如叶望秋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对他改观。
可惜姬瑶和谢寒衣出现在这里,轻易便拆穿了他的谎话。
不过傅集也不觉得太失望,左右也是随意为之,便是不成也无妨。
此时面对叶望秋的质问,他更是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用意道出,未作隐瞒,让叶望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垮着脸,不太高兴地看向谢寒衣,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
谢寒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叹了一声,叶望秋的脸顿时垮得更厉害了。
“你果然是个行事无所顾忌的恶徒。”以叶望秋的思维,着实无法理解傅集这样的人。
傅集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似乎看出了叶望秋的未尽之语,面上噙着笑意:“所以我这样的恶徒,会做出背主之事,也不值得奇怪。”
谢寒衣有些好奇:“我听闻长孙静虽不是好人,但对你似乎还不算差?”
正是因为长孙静,傅集才能有今日。
“那又如何?”对此,傅集只是轻飘飘地反问。
那又如何。
人当然不会对看守门户的恶犬太差,但恶犬做得久了,未免也会厌烦。
“所以你为什么会选择倒戈向商君?”叶望秋没忍住问了一句,直到赤霄军顺利进入玉京城门,他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傅集竟然会选择背弃长孙静,倒戈向宿昀。
闻言,傅集摸了摸下巴:“这个嘛……倒是与元霜有些关系……”
听他这样亲近地唤赤霄军统帅的名字,叶望秋不由微微张大了嘴,难道他们之间……
不过傅集话还没说完,突有一枚石子隔空飞来,好在他及时伸手握住,那股力道还是震得他掌心隐隐发麻。
这证明出手的人丝毫没有留情,俨然打算让他脑袋开花。
“本帅与他,除了一起杀过北夷人,再无其他关系。”
牧元霜自下方广场行来,经过边境风沙数年洗礼,她的嗓音粗砺异常。即便今日没有着甲,在她行来时,也不免让人感受到浓重杀伐之意。
一步步走上石阶,牧元霜语气冷淡:“本帅不过曾帮你向君上去信,休要言语闪烁,攀扯本帅。”
傅集笑了起来:“好歹共事一场,牧帅不必如此冷淡吧。”
当日傅集被流放边关,正是在牧元霜手下,也是因此,傅集才会与宿昀有了联系。
叶望秋满脸无语地看着傅集。
傅集耸了耸肩:“至少方才那句,不算谎话。”
他自己想得太多,便与他没有关系了。
傅集所做一切,从来只是为了自己,一开始只是为了活下去,后来便是为了活得更好。
所以当日,他会为了长孙静一句话,拖着断腿,撑住一口气,一路爬到长孙氏府门前,终于做了长孙氏的奴仆。
后来,也是为了向长孙静表忠心,他不惜屠了与其为敌的御史大夫满门,乃至如今,他选择倒戈宿昀,无一不是为了活得更好。
虽然给长孙静做狗也算风光,但狗做得久了,总归还是有些厌烦了。
叶望秋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傅集,这是他从前十多年中都未曾见过的一种人。
“真不知道商君为何还要重用你。”叶望秋嘟囔了一句。
傅集负手而立,站在石阶向下望去,他含笑道:“若没有我这等奸佞小人,如何显得出所谓光风霁月的君子来。”
他从不讳言这一点。
有的时候,他这样的人,于君王而言更有用。
说话间,姚静深从殿中行来,见牧元霜也在,不免有些意外,抬手向她一礼:“不知牧帅前来钦天,是为何事?”
身为赤霄军统帅,牧元霜此番奉王命回援玉京,不日便需赶回边境,留在都城这些时日,她也事务繁忙,不想今日竟有空来了钦天学宫。
“听闻钦天学宫有意立兵道,牧氏旧日藏有数卷兵书,留在我手中也无用,今日便都带来了。”牧元霜淡淡道,“恰好滁虞山事毕,年节将至,玄石军在山中行猎,将离托我送来几头鹿。”
“那便多谢牧帅了,还请入内,饮一杯薄茶。”姚静深抬手将牧元霜请入殿中,不必他开口,傅集已经十分主动地跟了上去。
直到午后,牧元霜与傅集才先后离去。
这是旧年最后一日,在学宫诸多事务安排妥当后,姚静深便令钦天学宫众多仆婢休沐,又重重给了赏赐,赢得一片谢恩声。有楚原君留下的灵物,钦天学宫自是不会缺钱的。
今夜便是除夕,虽然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大变,但好在事态控制得及时,未曾波及诸多黔首百姓,玉京如今已然恢复了往日热闹。
夜色渐渐变得浓稠,城池中一片灯火通明,就算玄商地处偏远,国中算得穷困,作为都城的玉京还是颇有几分繁盛景象的,无数黔首携家带口出游,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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