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就此相夫教子,或许也不再有今日这下文,可偏偏她的夫家对她总怀不满,以为她既然才名远播,自然心思活络、不受管束,怀着偏见彼此磨合了一年有余,仍不能相处和乐,最终沈惠自请归家,夫家慨然应允。
此事一时间传为笑谈,落在俗人眼中,就做了“女子才高则不利于家室”的注脚。
大理卿自觉颜面无光,为此气恼,未多时,又开始为沈惠寻找下家。
昭昧道:“沈惠再婚了?”
“没有。”李素节道:“她做了尼姑。”
昭昧忍俊不禁:“自己要去做尼姑吗?”
李素节道:“做尼姑有什么不好。”
昭昧转向浮金:“那你见到沈惠的时候,她情况怎样?”
“初闻行踪时,”浮金道:“沈娘子在为衙门断案——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神判,县令若遇难解之案,总请她来襄助。”
昭昧问:“然后你便循着她的名声去找了?”
“是她先找上了我。”浮金陈述道:“我出现在她周围后,她便推测到几分,主动找上门来,说愿意随我来京。”
昭昧讶然。
请别人来的次数多了,突然冒出个主动要来的,她竟觉得新奇了,不禁问:“她可说了原因?”
浮金道:“她说她不想每天判些偷鸡摸狗的案子了。”
“呵。口气倒是不小。”昭昧道:“但愿她不是只有判偷鸡摸狗案子的能耐。”
她是否能够担负起执掌天下刑狱的重任,需要用时间来检验,但凭浮金这一番话,昭昧对她就颇有好感,约定了见面,便要将她送入刑部,如崔焕之一般,从主事做起。正欲拟旨,李素节提醒:“她换了名字。”
昭昧以为她说的是法号,照旧落笔,说:“既然选择出世,还要那法号做什么。”
“不是法号。”李素节道:“她弃了法号,说要顺便改个名字。”
“啊。”昭昧看着已经写成的“沈惠”二字,不耐烦道:“改成了什么?”
李素节探出食指,在桌面比划道:“沈慧。智慧的慧。”
“好吧。”昭昧利落地揭起废纸撕成两半,重新起笔,工整地写下她的新名,最后在文书末尾,郑重地落下大印。
六部最后一人,就位。
李素节目送沈慧踏入刑部,心生感慨:“待刑部步入正轨,或许,重修律法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一切都在按照她们的计划推进。兵部那边,针对伎子的改造也已经开始,作为大昭的中心,上京率先行动起来,各处倡肆已经关门大吉,伎子们全部转移到,期间破经历了一阵混乱和惊慌,但有两营士兵在前,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比起战乱时伎子们还要面对从军后可能的风险,现在她们面对的就只是训练而已。
在所有人正式入营前,明医堂的医者们会为她们做一次诊断,确认没有不适宜的病情,才可以入营,而查出了严重情况的女子则需要接受治疗。
这是一项很庞大的工程,明医堂的医者只有十几人,还要负责病人的日常收治,即使发动了其她医者,进展依然缓慢。
李素节来到的时候,明医堂人满为患,赵称玄坐在前台,正一个一个地诊脉,丹参走来,赵称玄和她说了几句,便要起身。
忽然,她一个趔趄向旁边栽倒。
“娘子!”丹参连忙抓住她手臂。
赵称玄也扶住了桌面,摇晃着站直身体,道:“我没事。”
“您还是休息几日吧。”丹参担忧道。
赵称玄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
丹参仍说:“您已经看了好些日子了,她们人这么多,您总不能挨个过目。还有我呢。”
“我知道还有你。”赵称玄拦住丹参的搀扶,说:“但这么多难得的案例,我不亲眼见着,心里总归不得劲儿。”
丹参哭笑不得:“哪里难得了,看来看去,总大同小异。”
赵称玄肃了脸说:“重要的就是这‘小异’!”
“是。是。”丹参连忙附和,手上却捕捉痕迹地将赵称玄引出了座位,刚转身,便碰见李素节的视线。
丹参松了口气。李素节来了,娘子是无论如何也要休息了。
她们到单独的房间里见面,李素节先是了解了伎子的身体情况,接着将话题引到生育的事情上,道:“听说您整理了许多脉案,其中不少关于女子生产。”
“是。”赵称玄道:“我研究的虽然杂,但总体说来,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几件事,怎么生、怎么不生。”
她沉甸甸地一声叹息,像是吐出心底的浊气:“单单这两件事,就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李素节问:“那您如今可有答案?”
“答案?”赵称玄竟然笑了:“我这辈子可还没过去呢。”
那便是没有答案了。李素节该为这回答感到遗憾,然而听了赵称玄的话,她却察觉有另一股深重的情绪漫上来,哽在咽喉。她直愣愣地盯着赵称玄,倏尔一笑:“是我不该问了。”
“也没什么。”赵称玄忽又转了语气道:“六十多岁的人了,也算得上一辈子了。”
李素节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幸,外面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有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口,接着是丹参的声音:“李中书。”
李素节打开门,见到丹参凝重的脸色,生出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方才有人要我转告,说,”丹参拧着眉,道:“扬州大水,陛下请您入宫议事。”
收到扬州大水的消息时, 昭昧正与暗鸮讨论文书科的事情。
初开女科时无人响应的尴尬已经过去,本次制举女性参与者逾千,在降低标准后, 她们选拔出识文断字的女男文书各三百人,其中三百男文书已经安排进入弘文馆,负责整理不断征收的典籍, 后期将加入抄书的队伍,而三百女文书的去处则需要更多思量。
由冯庐自大昭各县中选出需要优先监察的三百县, 交由吏部李流景结合文书个人情况进行分配,最终形成名单,交到昭昧手中。
昭昧将名单交给李素舒,由她搭配暗鸮人员,李素舒接过一看,惊道:“这么多人!”
昭昧道:“你暗鸮有五百多人。”
“手里的可不剩多少了。”李素舒暗示道:“这派一点那派一点的也就没了。”
昭昧不接她的话:“三百人, 有没有?”
李素舒只好说:“有。大不了把不相干地方的人再召回来。”
昭昧道:“北域的不能动。”
李素舒道:“是。”
大昭初立, 需要更稳定的发展环境, 她们便早早将注意力对准与大昭毗邻的北域,派暗鸮潜入,监视对方动向。
数年前中原混乱,北域恰好也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皇帝病重,继承权争夺激烈, 无力南窥, 至皇后辅佐幼子登基,赢得内战的最终胜利, 昭昧也登上皇位,令她们丧失了出兵的最佳时机。
经暗鸮探查, 这几年来,北域内部仍未完全稳定,皇帝年少时,太后摄政,与朝臣们常有龃龉。
“现在太后和朝臣们总算磨合成功了,朝政也大体稳定下来,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李素节笑道:“皇帝长大了。”
皇帝年幼时,全靠母亲为他筹谋,助他登基,主弱臣强时,也全靠母亲为他左右逢源,运筹帷幄。然而当他长大,最先看不顺眼的,也正是这个母亲。
这种事情在历史当中俯拾即是,长大的皇帝忌惮母亲手中的权力,而母亲们对此有着不同的反应,那些面对权力的诱惑仍能保持“清醒”的太后们成了名垂青史的贤后,而那些食髓知味一定要非常手段才不得不放弃的太后们则成了牝鸡司晨的祸水。
李素舒悠悠道:“只是不知道这位萧太后是哪一种了。”
“无论她是哪一种,”昭昧说:“她们要拉锯得足够久。”
“我明白,”李素舒说:“谁弱我们就支持谁。”
昭昧正是此意。
在北域的问题上达成共识,话题重新回到文书的安排上,她们开始探讨哪里布置的暗鸮能够召回,又该如何将暗鸮与文书配合使用起到最大效果。论起如今的暗鸮,只怕李流景也没有李素舒这般如数家珍,交流起来效率极高,很快两人便敲定安排。
派出三百暗鸮分别随从三百文书前往各县监察,在护卫安全的同时负责信息传递,同时,为降低信息减损,提高传递效率,她们将在各州设提点官,负责对接州内文书,并封浮金为都提点,汇总全部信息且核查来源,最终提交至李素舒手中,向昭昧汇报。
原本还有些不情愿的李素舒颇有开闸之意,越发停不下来,讨论得如火如荼。
直到一声突兀的通报中断她们的交流。
扬州大水。
洪水实在是太过寻常的灾害,昭昧再回忆邢州大水时的狼狈,记忆都已经模糊。坐上皇位后她便知晓,每年夏季,自各地报上来的各类灾害不知凡几,往往不是这里洪水便是那里干旱,频繁的灾害提高了她的接受阈值,以至于等闲灾害仿佛只是一连串救灾旨意的不断重复。
但扬州大水不同。
比起那些河段决堤导致一县两县受灾的情况,此次扬州大水直接波及大半个州,如同当年邢州大水的重置。二州均在江北,因江流而发达,亦因江流而受难,一旦干流决堤,咆哮的洪水能直接卷走千万人性命。
亦为昭昧敲响警钟。
“户部照例救灾,对应蠲免赋税。但是,”昭昧道:“我查阅周朝旧史,干流洪水未有这样频繁,究竟是什么缘故?”
“恐怕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李流景道:“有周一朝,每年有例行巡检,及时加固,确保堤坝安全,但至末帝末年,巡检制度已经荒废,堤坝多年未经巡检,才导致邢州大水。”
她没有说本朝,但意思已经足够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末位的夏翀。
夏翀咳了两声说:“我最近手头还有点儿事情没搞完——”
“夏廊中,”昭昧直接发令:“此次救灾,你带人随户部一同前往。”
“我不——”夏翀扶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对上昭昧目光,突然有了点拿人手短的意思,咽下后半句话,说:“筑堤的事儿我没研究过,让我去也没用。”
李素节道:“正因您从前没研究过,这次不正该您去研究吗?”
夏翀说:“可我手里还有别的——”
李素节道:“您回来再做也不迟。”
夏翀还想说什么,李素节抢先开口:“莫非您其实根本研究不出来?”
夏翀双手抱胸,瞥着李素节道:“激将法?呵……”
她皱起眉,说:“我去。”
户部正以最快的速度集结物资,夏翀亦带着工部同事们前往配合,临行前她去找赵称玄,埋怨道:“我本来还有个事儿没搞清楚,结果她们三言两语的非要我去,居然连激将法都用出来了。”
赵称玄问:“你上当了没有?”
“我怎么可能上当。”夏翀道:“我一听就知道了。”
赵称玄问:“那你不去?”
“我去。”夏翀说:“当然,不是为了激将法。只是李素节说的没错,我从前还没研究过,遇到这么难得的机会,肯定不能错过。”
赵称玄瞥了她一眼。
夏翀不满地捅她一下:“你什么眼神?”
赵称玄收回视线:“你现在来找我干什么?”
夏翀硬邦邦道:“找你来受气了。”
赵称玄不以为意:“你要是来跟我告别的,那就不用了。”
“怎么——”夏翀反应过来:“你也要去?”
赵称玄:“嗯。”
“你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丹参那家伙瞒得狠,但我还不了解你——”
“你还不了解我。”赵称玄截断说:“这种事情,哪回少了我。”
夏翀急道:“那你可一把年纪了,这能一样?”
赵称玄道:“你不也一把年纪了。”
“那不一样。”夏翀噎了一下,梗着脖子说:“我是去筑堤的,只和大坝打交道。但你可是去和人打交道的,真要来了瘟疫,那风险能一样吗!”
“一样的。”赵称玄转过脸来正视她:“你想去的理由,和我想去的理由,都一样。”
夏翀说不出话来,半晌,叹口气:“行吧,我服了你了。反正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再没和赵称玄道别,离开的时候碰见丹参,丹参热情地招呼她,眼睛发光还有些激动地拉着她胳膊想要说悄悄话,夏翀见状不好,身体一转就溜了过去,还有点心虚。
丹参肯定想要让她劝老赵,但那绝对没戏。这么多年她俩能合得来,就因为她俩是一种人——这还能怎么劝。
夏翀脚底抹油地走了,这明白的姿态,丹参一看就懂,叹息一声走回去,倚在门口看到赵称玄在收拾行李,忍不住说:“我一起去吧。”
“不用。”赵称玄道:“这边的事情你也撂不开。”
丹参道:“那您留下,我去。”
赵称玄停手,看着丹参的眼神近乎于瞪:“你经验多还是我经验多?我经历的瘟疫比你——”
“比我看过的病人都多!”丹参回瞪一眼,但还是走进去帮她打包,说:“那我先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再过去。”
“嗯。”赵称玄应声,将手里的活儿交给丹参,直起身,忽然叹了口气。
丹参问:“为什么叹气?”
赵称玄坐到旁边,怅然地说:“你们都觉得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又觉得真闹起瘟疫来不知要病死多少人。但是你们不想想,更多的人,不是死在大水,也不是死在瘟疫,而是死在别的原因——那些人才是最多的。”
丹参停下动作,站起来,说:“所以才有我们啊。”
赵称玄看向她:“可我们医得了人,医不了这世道。我差点死于这世道,你也差点死于这世道。”
“但我们活下来了。”丹参依偎着握住她的手,说:“这世道既然没能杀死我们,我们便要杀死他了——现在难道不是在变得更好吗?”
她闪闪发光地笑。
赵称玄在她脸颊捏了一下,说:“多大年纪了,还撒娇。”
“多大年纪在您面前都是孩子嘛。”丹参晃了晃她的胳膊。
和夏翀同样的,因为了解,所以没办法再劝,只能为赵称玄打包了所有行李,再目送着她们远去。
从前,当她们守着小小的明医堂相依为命的时候,她们总是同进同出,赵称玄去哪里,丹参便去哪里——她就是这样被赵称玄拉扯大的。但是现在,当明医堂逐步扩大,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她们的队伍,她们也服务着越来越多的人,当她成长为赵称玄之外的另一根顶梁柱,她们便再不可能一起前往同一个地方。
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对方渐行渐远。
赵称玄轻装简从,出发得比户部更早,但在她踏上征程后几日,户部也终于调配了足够的物资,奔赴受灾一线。
接下来的救灾,昭昧身在上京,鞭长莫及,然而水灾也带来另外一些情况,必须她直接面对。
奏折上了几波,许多朝臣们开始展现自身能力,绞尽脑汁地向昭昧提议,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其中有些老生常谈的救灾办法,能做的已经都安排去做,还有一些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水灾这一“上天示警”的时机,暗示昭昧哪里惹怒了天意。
自开女科起,“阴阳不谐”之类的字眼总在奏折里或明或暗地出现,昭昧早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领,此番有所增多,她也权当放屁。但伴随着水灾一同出现的,还有另外一些字眼。
李素节刚走进书房,正赶上昭昧甩手一扔,迎面一本奏折砸过来。
她伶俐一躲,那奏折擦着她的手臂飞出书房,摔在地上。
她捡起来,问:“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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