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水的理由这样正当,容县危险,涉及她在世最后三位姊姊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该走这一趟。
但是,放她走,她还会回来吗?
容县有她的姊妹,有她多年不见的亲人,而山海之间,更有虎视眈眈的赵孟清。
这里却只有陆凌空,或许算她心有眷恋的人。
江流水此去的后果不是单纯的回与不回,但凡没有百分百的可能,都只是最差的结果。
拒绝的理由其实很多,但横亘的问题却不能靠拒绝解决。
她们互相看了很久。
李素节亦在旁边看了很久。这是个她不能代替做出的抉择,只有昭昧自己可以开口。
终于,昭昧开口。
她问:“你会回来吗?”
江流水答:“我会回来。”
两句话,短得似乎没有任何意义附加,却沉沉地砸进空气。
昭昧笑了下。说:“你去吧。”
第97章
江流水在家中排行很小, 幼年时身边就总围绕着一群姊妹,而回忆中的母亲,很奇怪的, 总是隔着人海与她相望。
她的母亲是公主,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至于知道她曾经征战沙场, 那又是后来的事情了。姊姊们比她知道的更早,总在她耳边说起那段曾经, 说母亲如何在战场上与父亲相识,暗生情愫,此后得偿所愿,嫁入将门。
她不知道姊姊们都是从哪里听说的,后来出了任府,发现满上京都是她们的传说, 其中间或夹杂着不和谐的声音, 说母亲的婚姻不过是一场利益的捆绑, 但姊姊们听到时总要上前理论,最大的证据莫过于她们恩爱甚笃。
和满上京都知道母亲与父亲的相识一样,满上京也都知道她们恩爱甚笃。
父亲别无伎妾,唯有母亲一人,二十年间生育十一个孩子,在众人眼中, 便是情深的最佳明证, 何况,伴随着年华逝去, 昔日少年步入人生中段,母亲的身材早因不断生育而走形臃肿, 而父亲常年征战,练就一身硬骨,依旧风姿不改,渐渐的,昔日的天作之合变成了一种残忍,从前有人赞他娶妻如此,后来有人叹他娶妻如此,可父亲始终一心一意,便理所当然地,成了重情重义的人。
重情重义,他自然是的。
甚至有时候,她自己见到母亲笑意温婉地和父亲并肩时,都忍不住想,母亲究竟知不知道旁人怎么议论她们。更多时候,她还会想,面前这个仪态端方而身材发福的女人,当年意气风发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她想不到。
母亲也从来不说。母亲口中的,常常不是父亲,便是某个姊姊兄长。
与心上人喜结连理、子孙满堂,是多少人对幸福的向往。
何况父亲府无伎妾,许多女子艳羡母亲有个如此优秀又忠贞的郎君,操心的事情还少些,幻想她每日子孙绕膝、颐养天年。
她的性情自小波澜不惊,便是对母亲,很多时候也仿佛冷眼旁观。
见到母亲琐朝夕奔忙仍透着人生如意的餍足,她不知道她是否享受天伦之乐,只想自己绝不要步这样的后尘。
所以,明知道即使流放北疆亦未必会死,可她不要在旁人的监视下,在牢笼中度此余生。
她抛下姊姊们跑了,跑得那么坚决。
可现在,她又要回去了,同样那么坚决。
昭昧答应了她,又吩咐河图麾下的兰章带一队人马护送,离别当天,还亲自来送。
江流水行动多有不便,亦为此行增添了风险,可昭昧这番见她,一眼察觉:“你换了轮椅?”
“嗯。”江流水道:“这次的轮椅轻便些。”
昭昧退开两步,江流水领会,亲自转着轮椅走了几步,的确,比从前的轮椅转起来更容易。
“又是赵称玄那个朋友?”昭昧问。
江流水点头。
“这样很好。”昭昧吐出一句。
江流水说:“我会把她们带回来。”
昭昧道:“我只要你回来。”
江流水露出一丝清浅的笑,郑重道:“我会回来。”
她将这句话留给昭昧,又留下一道背影。
看着她渐行渐远,李素节道:“还是会担心的吧。”
“……嗯。”昭昧应了一声。
她的情绪比李素节想的更复杂。
任四死的时候,她已经记事了,但也只是死板地记住,要到许多年后的现在去回味,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久困后宫的母亲而言,逃离是她最大的梦想,可李益倚仗皇权,把皇宫锁得插翅难飞。
在这插翅难飞的皇宫中,唯有那么一类人,为她搭建对外沟通的渠道——禁卫。
任四身为任家四子,养在皇宫,半为制约,也半为能力。他是禁卫的领队,也是她能够接触到的最自由的人。
长久的拘禁酝酿出一霎的疯狂。她想逃。她也就那么做了。
可惜,依旧没能成功。她曾距宫门咫尺,却从此远隔天涯。李益毫不留情地将她又一次努力扑灭,非但灭任家满门,更是彻彻底底斩断她和外面最后一丝关联。
从那之后,她身边连宦官也看不见。
这真相,除了死去的母亲,恐怕只有她记得。连江流水也全凭猜测。
昭昧莫名生出一点怅然,望着远处那点影子,说:“可我也不能强留。”
李素节扭头,想要抬手摸摸她的头,可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手指刚刚动起来,就已经压下了这念头,想要说点什么,谁知嘴一张,便吐出一连串的咳嗽。
昭昧立刻变了表情,凶道:“你又不注意身体!”
李素节努力压下喉咙的痒,拢了拢衣服,说:“今年冬天格外冷,生病也很寻常。”
昭昧扬眉:“我就不生病。”
李素节顾左右而言她:“那是好事。”
昭昧盯着她:“我记得你好些年前还练刀来着。”
李素节不自然道:“大概吧。”
“还有你的眼睛。”昭昧凑得更近了:“我发现了,你这段时日看东西总是眯眼睛,刚刚就是,不会也出什么问题了吧?”
她逼得很近,好像李素节稍微露出猫腻,就要被她捉住。
李素节无奈,如实说:“是有些模糊,大概是短视。”
“所以还是要锻炼身体。”昭昧断然道:“明天和我一起去练刀。”
李素节有些不情愿,尤其这样冷的天气,她是连出门也不愿的,但又不忍拒绝昭昧的好意,只好先答应,再看看这阴冷的天,心里盼着明天下雪才好。
昭昧见她答应,满意了,说:“现在,先带你去找赵称玄。”
她们算明医堂的常客,走进来时,医者们仍按部就班的工作。昭昧问了赵称玄的位置,带着李素节往后走,果然在书房里见到她,奇道:“你今天居然不坐堂?”
赵称玄正埋首写字,随口应道:“都是些寻常病症,有她们就够了。”
昭昧走到桌旁,见到桌角摆放的册子,瞄一眼赵称玄正落笔书写的那册,问:“这是脉案?”
赵称玄应声。昭昧随手拿起桌角的册子翻看,漫不经心地问:“只有这两本?”
赵称玄回:“这只是孕产一类——”
声音戛然而止。她终于抬头。
昭昧奇怪,正要问她怎么了,目光忽然顿住。
手中的册子停在一页,她的手再翻不下去了。
这一册记录着赵称玄亲自接手的孕产类脉案,这一页也不例外,昭昧只是随手翻阅,根本看不出什么,可偏偏,她记得这时间。
倘若只是时间也就罢了,但脉案抬头,最显眼的地方记着病患的姓。
天下姓武的女子不知凡几,“武氏”什么也不能说明。
昭昧看向赵称玄:“这是李璋的生日。”
赵称玄答:“是。”
昭昧合上书册,放回桌面,声音也轻轻搁落:“是你为我娘接生的啊。”
“不错。”赵称玄道:“她当时情况不好。先帝曾召我入宫。”
这个孩子的到来并非出自武缉熙的本意。她本刻意松动态度,为哄李益上钩,将簪子插进他的胸口。可惜刺杀失败,孩子便是这失败的产物。她不想留,但李益控制得紧,她没有任何安全手段解决这问题,又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就只能这样养下来。然而,心情郁郁,自然影响身体,前期诊脉已经发现一些不妥,临产时,李益不得不广纳名医。
身为医科圣手,尤善女科的赵称玄赫然在列。
李璋便是在她手中呱呱坠地的。
昭昧听完过往,辨不出滋味,道:“原来你也认得我娘。”
似乎也不奇怪。赵称玄与钟凭栏交好,钟凭栏又是母亲旧识。
她忍不住问:“那钟凭栏呢,她又是怎么认得我娘的?”
赵称玄的回答一板一眼:“那你要去问她。”
虽然是朋友,赵称玄和钟凭栏不同,后者总是和蔼可亲,前者却不苟言笑,一旦话从口出,就让人明白没有商量的余地。
昭昧收住了念头,想起此来目的,让赵称玄给李素节诊脉,虽是寻常疾病,赵称玄也没推拒,正开方子,昭昧问:“她的眼睛有些短视,能治吗?”
“不能。”赵称玄答得干脆。
昭昧却重复:“半点不能?”
“不能。”赵称玄看她一眼,说:“但可以想别的法子。”
昭昧问:“什么法子?”
赵称玄看过李素节的眼睛,说:“我有个朋友,可以做些手工,短视的人用了,看东西清楚些。”
昭昧想起来了:“我见了江流水换的新轮椅,也是她做的?”
赵称玄点头,又很快堵住昭昧的后话:“她不喜欢见外人。”
昭昧被戳中了心思。
能自行推动的轮椅,知道了原理会觉得很容易,可真正难能可贵的就是,大多数人摸索多少年,也打不通那最后一点,那不知名的人做却到了。
见到江流水那轮椅,昭昧便想起近日悬在她头上的大问题:提高军队的战斗力。
思前想后,除了练兵,便是炼武器,尤其是陆凌空的陷阵营已经组建,士兵早已不缺,军备却成了难题。
骑兵冲锋,弓箭至关重要,而弓箭的要点在于射程。两军对垒,胜负就取决于射程远出的那一点点。
但听了赵称玄这话,昭昧迅速把冒头的想法按下去,满不在乎地回道:“嘁。”
赵称玄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昭昧半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地把主意打在那个人身上,走出明医堂就和李素节商量。
李素节道:“军备与寻常物件不同,不能莽撞。”
“我知道。”昭昧郑重几分,说:“我会先探探她的情况。”
不知底细的时候,还不能将军事机要托付,弓箭技术如此,战马同样如此。
派往北疆的人员回报提到的那个神秘的罗娘子,当真要来了。
度过一个春天,当马匹再度肥壮起来,罗娘子带着它们,不知用什么法子穿越颍州,踏上了邢州的土地。
明明盼着有马,可人家如此光明正大地奔向邢州,她们反而小心翼翼。既要做来者不善的打算,又要摆出买马的诚意,最终敲定河图带兵出城迎接。
为此,陆凌空坚决反对。她带着骑兵,凭什么要河图去接?
可李素节说:“你去了,人家只以为乱匪下山。”
陆凌空觉着自己身上匪气去了不少,奈何性格实在不够妥帖,更拿捏不住两可之间的尺度,只好认命,眼巴巴看着河图奔着她的马儿们去了。
河图带兵迎出了一段距离,全队驻扎,等候对方的到来。
她以为来到的会是几个人带着一群马匹。可直到有人走近她的营帐,她才察觉,对方只有一个人。
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她的军营前,只来了一个人。
河图接到消息,走出营帐,还没有迈出几步就站住了。
她距离军营的大门还有很远的距离,这样远,堪堪看清门口处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看不清面庞,看不清表情,看不清半点模样,可河图站住了。
或许是一次呼吸,或许是十次呼吸,她再度迈开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飞奔到门前,又陡然刹住脚步。
似乎有什么膨胀着堵住了咽喉,她没有开口。
“我的好姊姊,”对方挑眉,嗔道:“怎么,才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河图喉头微哽,唤了声:“三娘。”
她的三娘。秋叶。
时隔几年, 秋叶回来了,将人手和马匹留在远处,独自来见河图。
她们总是聚少离多, 上一次相逢时,还都是伎子,这一次, 一个做了刀锋营的都尉,一个成了北疆的马商, 期间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坐下时,她们相视许久,要从彼此脸上找到当年分别时的模样。都像,也都不像。
时间改变了许多,但没有改变她们的感情, 就那么凝望着, 秋叶就忍不住笑起来, 笑得身体发抖。
河图也笑了,笑声消弭了那点陌生。她问:“怎么变成了罗娘子?”
秋叶带着点小任性,反问:“你猜?”
河图无奈:“我哪里猜得到。”
秋叶自觉无趣,说:“我不喜欢秋叶这名字,我本来也不叫这名字,后来叫得久了, 它也成了我的名字。可谁愿意做什么秋天的叶子, 那不是一看便知道要凋零的吗——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罗……”河图忽然想到什么:“你该不会……”
“怎么,不许吗?”秋叶挑衅道:“你叫得河图, 我叫不得洛书?”
河图好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洛书这名字,比秋叶好一万倍!”
洛书满意地笑起来:“所以我就成了罗娘子咯。”
河图也觉奇妙, 握着她的手说:“原来是你。早知是你……”
洛书问:“是我怎样?”
河图忍俊不禁:“我们还在奇怪,南下卖马这样的事情,多少算是秘密,你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告诉了别人。”
“当然因为我认得她。”洛书道:“我见到的那个人,她也是你军营里的吧,从前也是伎子,我见过她,一眼就看出是你们的人了。”
河图道:“你想来见我了。”
“是又怎样。”洛书道:“难道我还不能回来了?”
几年过去,她骨子里那点争强好胜的天真不曾被磨灭。河图一时间感慨万千,问:“你怎么就成了马商?”
成为马商,或许不算巧合。
当初和河图分道扬镳,是因为她们追求不同。河图要留下来,为所有姊妹、为共同未来,而洛书选择离开,则是为来之不易的自由。
幼年时遭家人抛弃,成为隶臣,后辗转曲府作为伎妾,再沦落倡肆,做了伎子,堪称颠沛流离,实则不过困于一个又一个藩篱。她从没有机会走出那道墙去看外面的世界,一旦收获自由,最想做的事情便是,到处走走。
这念头是离开河图后自然而然生出来的。
这样想,她也就这样做了,往北,一路往北。
她看到了不同的风土人情,见到北方辽阔的原野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她第一次骑上了马,奔驰在天地之间,立刻就迷上了那样的感觉。
她加入了马商的队伍,后来,成了马商。
洛书说得简单,期间许多困难被她掩去,只剩下支撑她走到今天的那股心情。
就像河图,成为战士时对前途的迷茫,初登战场时对死亡的恐惧,一旦越过去,就成了人生的一抹背景,也不会向洛书说得太清。
而结果,是彼此都能够一目了然的。
“我还只是个小马商而已。”洛书道:“但你倒是个正儿八经的将领了。”
话题落到眼下,河图不免想起此行目的,语气微沉,叹道:“按照公主的意思,刀锋营与陷阵营同为精锐部队,刀锋营始终维持七百人数,以做机动之用,而陆娘子的陷阵营则为冲锋,预备两千人马,这数量本是考虑武器装备难以大规模实现,只能压缩名额,可事实上受限于马匹数量,这二千人如今也只齐了二百,征召的士兵只能暂且充入上武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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