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安慰道:“横竖都有这么一天的。”
“嗯。”昭昧应道。
她们离开倡肆,自然有其她人做好收尾,河图将此行得到的名单整理出来,二十几个人的名字出现在她面前——那家倡肆所有伎子的名字。
昭昧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扔到一边,道:“大丈夫总说生当建功立业,可她们怎么不想。”
“她们又不似大丈夫,要对这朝这代有什么归属。”李素节笑道:“问她们,她们大概只觉得,建功立业有什么用?”
说着,她叹息:“建功立业于她们,是没什么用。”
昭昧道:“可没有人站出来,建功立业于她们永远也没有用。她们就只会坐享其成罢了。”
“话是如此。”李素节道:“但人总是有惰性的,只要还有一点可能,她们也会说服自己继续,你若强硬坚持,你或许就成了比害她们沦落此地更可恶的人。”
昭昧恼了:“你这样想?”
李素节道:“这是她们的想法。”
昭昧道:“可我要你的想法。”
李素节问:“我的想法?”
“是。”昭昧直视她:“如果我坚持要那么做,你怎样想?”
“我吗。”李素节认真想了想,笑了:“我想……”
她轻声说:“我想取缔倡肆。”
“取缔倡肆?”昭昧讶异:“你怎么想到这里?”
“不是今时今日才想的。”李素节道:“很早之前, 河图来到的时候,我就想,她们其实没有退路的, 哪怕她们从良,亦摘不掉身上伎子的标签,甚至, 哪怕她们原本就只是良家女子,亦逃不掉被人省视着、时刻怀疑着将会成为伎子——只要倡肆存在一日, 便免不了会有伎子,便免不了会有人受那样的苦、走那样的路。”
昭昧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是。可你既然早那样想,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早说出来,能做什么?”李素节道:“你我尚在曲准的掌控之下,便是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况且……取缔倡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昭昧不语。
“想也知道, 取缔倡肆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没有足够稳定的根基, 就没办法稳定推行。”李素节语气一转:“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昭昧亦多了新的思考,立刻问:“那什么是最大的问题?”
“伎子。”李素节说:“伎子才是最大的问题。”
昭昧微微蹙眉。
李素节继续说:“取缔倡肆,倒也还容易,可是,只取缔倡肆又有什么用处?伎子呢,她们离开了倡肆又要如何生活?她们习惯了安稳的环境, 就如你今日见到的那般, 根本不愿意改变,又要怎么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即便她们试图改变……她们多数自幼年起便沦落倡肆, 一生都活在这里,所学也只为这一目的, 已经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当她们突然要去独立生活——她们怎么独立生活?”
想法在心里堆积了很久,也思考了很久,此刻再不压抑,她将所有念头尽情流露:“时日稍久,她们会意识到,她们最擅长的便是做伎子,她们会顺从惰性,去走那条最简单的路。就像我们逃难时见过的那些人。她们不是伎子,可她们做的和伎子没什么两样——她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所以呢?”昭昧道:“你今日为什么提起?只是因为又见到了她们吗?”
“不。”李素节目光清明地看着她:“因为你问我的想法。这就是我的想法。”
她说:“她们若没有旁的路可走,那么,便为她们找到那条路。”
昭昧有些明白了:“可你见到了,她们并不想走。”
“所以我说,总要有人逼迫她们。”李素节道。
昭昧嗤笑:“要我一个一个杀过去吗?”
李素节摇头:“纵使如你所说,倘若她们真的受你逼迫拿起武器,至少证明她们有反抗的能力——但你要的是为你战斗的士兵,而不是与你战斗的士兵。逼迫不是目的,目的是招兵。”
“你也见到了,”昭昧脸色落下来:“是她们不愿意。”
“不妨换种方式。”李素节说。
昭昧问:“什么方式?”
李素节道:“当初曲准如何征收营伎,你便如何征收士兵。”
昭昧渐渐醒悟。
李素节解释道:“按十取一,直接要求各家倡肆出人。她们不敢抵抗,自然拿最底层的人来充数,而这些人,正是处境最艰难的人——”
“也是最容易接受改变的人!”昭昧目光渐亮:“这样一来,我们至少能够得到数百人,而且……”
李素节微笑:“隐患最小。”
“好极了!”昭昧笑得灿烂。
“而且,”李素节又说:“我们大可以一批一批地征收,每一批只取十分之一,便如温水煮青蛙,肆主们总觉得不过十分之一,但一批批下来,到最后时,倡肆的伎子必然所剩无几,而我们也能够达成目的。”
昭昧点头,说:“就按你的意思——”
“等等。”李素节忽然道。
昭昧:“怎么?”
李素节合掌,目光明亮:“最简单的办法我们竟没有想到!”
她不禁懊恼失笑,叹道:“募兵。我们竟把募兵的法子都忘在了脑后。这可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作为她们最初的军队,刀锋营由伎子组成,她们自打决定招兵,便直接将目标对准了伎子,却忘了最朴实的办法:广而告之。
邢州城高门富贾,然而,富的愈富,穷的愈穷,街巷间从不乏在生死间挣扎的人,于她们而言,今日少吃一顿便可能饿死,又哪里顾得上未来是否死在战场。
她们才该是最先考虑的人。
昭昧怔忡,旋即粲然,面上积郁一扫而空,起身道:“我这就吩咐河图募兵。此前招到的一百来人,编入陷阵营,由陆凌空练兵。”
这又牵扯到另一件事,李素节情绪稍落:“骑兵的马还是个问题。”
她们已经派出曾经参与买马的人往北方去接触马商,至今仍没有消息。曲芳洲收拢兵权的过程看似顺利,实则是表面功夫,真正触碰到核心利益,将领们便开始倚老卖老,似马匹之类的事情,便没有商量的余地。
安静了一会儿,昭昧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今天我杀了个李家的人。”
李素节抬头,四目相对,她读出了昭昧的意思。
良马多在军营,倘若别处还有,那只会出于世家。
李家居邢州诸世家之首,自曲准死去便有些蠢蠢欲动,近日昭昧冲动杀人,更是给足了借口。
死的是李家三房的幼子,平日里最受大人宠爱,更是骄横无度,惯常往来于倡肆。李家自诩诗礼传家,并不许拈花惹草,但凡事都有通融,李太常教训几次,不见用处,便以为尽到责任,不再多说。这次闹出事情来,三房到他面前哭诉,他先是一番恨铁不成钢的指责,话里话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待训斥结束,转头便召集城中众多头面人物,闭门开起了小会。
会上,李家三房自然要再度哭诉一番自身遭遇,骂骂咧咧道:“她便是贵为公主,也不该如此枉顾恩义,当初她刚到邢州,还受曲准掣肘,我李家为护她周全,不知出了多少力气,她却这般翻脸不认人——”
“慎言。”待三子说得差不多了,李太常打断他的话:“毕竟事关公主,不可出言不逊。”
三房住了口,却又旁人捡起了话题:“李太常此言差矣!李三郎幼子确确实实为公主所杀,多少人亲眼多见,还能有假?况且,这也不是公主第一次杀人了。你我不曾看见,大军平扬州归来时,诸多将领亲眼所见,公主拔刀杀曲名洲,眼都不眨!”
“说起来……”另一人开口:“我家亦有个不成器的孙子,常喜欢往来倡肆,几年前却在倡肆为人所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当日他正和那个……如今叫河图的人共处一室,如今看来,分明便是河图所谓,可恨事后却有曲芳洲作保,将她救了出去!”
“诶,这事儿我知道!但要我看……”一人说:“河图从前可没那个胆子,算算时间,公主那时候却到了邢州,她刚到邢州,就能要曲准杀了好些士兵,可见是像了她——咳咳,可见天性如此。”
“你那件事,究竟是河图还是公主,尚未可知,但我这儿有桩公案,却冤有头债有主,必定是那陆凌空所为!可就因她进了军营,如今似乎还做了公主的人,这事儿还有几人记得?哼,如今她还官运亨通,竟做了都尉!”
“不管是河图还是陆凌空,都和公主过从甚密,保不齐是一丘之貉。”
又一人道:“依我看,这公主便像了她母亲,来邢州城这许久,不见她有半点贞淑娴静,倒是喜欢做些分外之事。这几个月来,竟招兵买马,还放言要招收伎子,我去的时候……咳,我路过的时候,正见到她们出入倡肆,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是公主该做的事情吗?”
“正是!倡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下九流之地,”有人说得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堂堂公主,毫不避讳,竟公然出入,与伎子往来……已然惊世骇俗。她居然还,还——”
似乎觉得言及龌龊,实在难以言说,他一时语塞,与众人交换愤然目光,才道:“居然还强夺伎子,有不从者,便持刀威胁,将伎子纷纷掠去军营,害得倡肆关闭。这分明是与民争利!倘若再这样坐视不理,不知多少倡肆要就此倒闭,多少肆主要断了生计,多少伎子要沦落到卖命的境地!”
此言正中众人心坎,一时间,附和不觉,纷纷看向李太常,目光满含控诉,请他拿出主意。
李太常任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发一言,待他们吵出了核心思想,才捻着胡须,慢吞吞道:“固然做事荒唐,可公主毕竟是公主。”
有人不满,正要发言,李太常语气一转:“不过。”
他说:“当初我等支持公主,在于公主乃大周正统,然如今太子在北,正召集天下志士,公主既为大周血脉,理当与太子同进同退。”
众人纷纷响应:“公主合该前往颍州面见太子。”
“不错。据某所知,”李太常自褶皱间露出笑容来:“太子已遣来使者,与公主相见。”
众人不约而同地吐息。又有人担忧道:“只怕公主不肯移驾。”
“公主若是不愿,恐姊弟离心,我等既为大周诚臣,自当尽心竭力……”李太常面容高深,吐字轻缓:“为太子分忧。”
昭昧比李家更早收到了颍州来使的消息, 且知晓来使当中,有宋含熹。
宋含熹在颍州,她和李素节的关系就瞒不住李璋或说崔玄师, 派她前来,意义昭然若揭。
昭昧闻言只嘲讽一笑,便迎着她们的心意, 派李素节亲自去接。
李素节来到邢州城前,看到远处一队士兵簇拥着几辆马车, 最先一辆,就该坐着宋含熹。距离尚远时,她盯着那辆马车移不开视线,可距离越来越近,那马车就要停到她面前,她却别开视线, 不自然地去看驾车的马。
军中缺马的困扰丝毫不减, 李素节见到马便思维散发, 评断这是匹好马,又天马行空地想到颍州此时的战力,接着,看到了车帘微动的一角。
一道声音比容貌现得更早,杂着低徊的叹息。
“素节。”
话音落时,李素节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看着宋含熹自车中走出, 像很久以前, 快步走过去,又猝然止步, 隔开一人的空间,亦隔开时光数载, 轻唤:“……老师。”
宋含熹走下马车,道:“好久不见。”
只是几年,但什么都在改变。
李素节带宋含熹走进邢州城,在使者队伍前和宋含熹说些不着边际的浅显话题,到安置妥当,与宋含熹在房间里再见,没有别人,只有她们两个,彼此才真正撕开那层陌生和客套。
李素节为宋含熹倒茶,注视着茶水倾注杯中,举重若轻道:“老师是来做说客的吧。”
宋含熹接过茶,喝了一口,说:“说什么?”
李素节道:“说公主该北上去见齐王。”
宋含熹笑了,捧着茶杯道:“我为的不是公主,是你。”
李素节没有意味地笑。
热茶的雾气在空中缭绕,宋含熹凝视着雾气,忽然道:“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李素节道:“我离家出走,流落街头,食不饱腹,又受人欺辱——”
“不是这个。”宋含熹打断她。
李素节却说下去,坚定地直视她:“您救了我。”
“举手之劳,不提也罢。”宋含熹将素日恩情轻易带过,说:“我想的却是那时,我与武相言及政事,为陛下得知,他盛怒之下欲将我斩首……你却拦在我身前。”
李素节抿唇:“您也不必再说。”
宋含熹也无视了这拒绝,径自说道:“你向陛下求情,百般劝阻,拖到了武相赶来,才留得我的性命。”
李素节道:“您也救过我。”
宋含熹摇头:“后来我问,说,陛下怒极,你那样拦在我身前,很可能要死在我前面,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拦?”
“我说……”李素节垂眸,低声道:“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是。”宋含熹转头看她:“你说,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李素节抬头,看进她的目光,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触动,忽然就红了眼角。
“素节。你当初为了我愿意抛却性命,可现在……”宋含熹抬手,轻抚李素节的脸庞,细细勾勒着她的模样,声音宽容:“却有了比我更重要的事情吗?”
“老师!”李素节一把攥住她的手:“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宋含熹摇头:“你是太理想的人了,可权力容不下理想。”
李素节道:“倘若能做到,理想又怎样?”
宋含熹缓缓抽回手,脸上不见方才的温柔:“李璋有崔玄师,有大周几百年积淀的忠臣义士,可公主有什么?她只有你、你们的一腔孤勇。”
“可我们正是凭借着一腔孤勇走到今天!”李素节霍然起身。
“走到今天,”宋含熹面容冷硬,不容辩驳道:“也还没有走到他们的起点。”
李素节凝噎。
“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好。”宋含熹道:“但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不说服你,你也不要来说服我。”
李素节:“老师——”
宋含熹道:“出去。”
李素节察觉自己的失态,很快恢复理性,点头道:“您好好休息。”
宋含熹是为李素节而来,但不为了说服什么。她们都不需要说服彼此,她们只是想再见一面。
真正要被说服的,是昭昧。
这支队伍中,有昭昧和李素节共同的熟人梅五,亦有共同的长辈宋含熹,除此之外,还有她们都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身份特殊的人。
这两个人站在昭昧面前,说他们姓武。
“哎哟,我的甥女哟,我可算见到你了!”自称武三的男子见面就是鬼哭狼嚎,扑上来便要抱住昭昧。
昭昧闪身,他冲了个踉跄,“哎哟”一嗓子,呻、吟起来。
自称武四的男子见状,立刻收住脚步,一边哭一边精准停在她的面前,道:“甥女哟!你出生都多少年了,没想到今天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当初五娘就那么一走了之,我和三兄平日最是宠她,可她竟狠心再不见我们!这都多少年了哟!”
旁边,钺星正啃着肉饼,听到这声音,嫌弃地往旁边蹭了蹭。
昭昧道:“五娘,是我娘。你们是她的兄长,也就是我舅舅?”
武三忙和武四挤在一起,连连点头:“没错!我们是你舅舅!”
“既然是舅舅,”昭昧道:“总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武三支吾:“啊这……”
武四吭哧:“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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