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不在焉李素节曾见过,开口时便有些犹豫:“在想什么?”
昭昧霍地起身,取下自己的刀,放在桌上,沉甸甸的一声响。
刀横在她和李素节的面前。
李素节不解:“这是?”
昭昧斟酌着将开口,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曲准派人来见。
两个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昭昧起身:“我去看看。”
她走出房间,已经有人将曲准手下迎进来,捧着玉盘站在她面前,赔笑道:“公主,郎君为军营发生的事情惊扰公主感到歉疚,特命小的送来这盘点心,向公主谢罪。”
昭昧揭开盖子,见到盘中盛放的白玉般的点心。
她脸上还没有什么表情,对方立刻又道:“郎君说,公主见多金银珠宝、吃惯山珍海味,纵然备下再多厚礼,也入不得公主的眼,便亲自下厨,做了这几味点心,以表心意。”
昭昧接过盘子,退开几步,那隶臣以为任务完成,躬身想要告退,昭昧嘴角一弯,托着玉盘的手忽的扬起、一抛。
玉盘自她手中飞出,直冲隶臣。隶臣一个激灵,那玉盘已从他头顶擦过,砸向身后。
“啪嚓。”
撞向石柱,粉身碎骨。
什么白玉般的点心,沾了泥土,也是灰扑扑的。
昭昧沾了灰尘似的拍拍手心,说:“我收下了。”
隶臣灰溜溜地走了。
李素节笑道:“砸得好。”
昭昧翻个白眼:“他当自己是什么。晦气!”
回到房中,又见到那把刀,李素节岔开话题,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昭昧抓住那把刀,说:“虽然有很多人在身边保护我,但始终不如握在手里的刀。”
李素节道:“自然,旁人并不可靠。”
“是。”昭昧说:“今日,他能把血溅在我身上,日后,他就能让我溅出血来。”
李素节直接问:“你要做什么?”
“一把刀能杀一人两人,那太少了。”昭昧说:“我想要更多的刀。”
李素节问:“何处去取?”
昭昧迟疑片刻:“驼驼山。”
李素节紧追不舍:“如何去取?”
昭昧说不出来。
李素节缓一口气,说:“刀是你的刀,才能杀你要杀的人。你要如何让她们做你的刀?”
驼驼山和曲准不对付,但和她们同样有仇。当初逃离驼驼山时,她们火烧山寨,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那场火中,何况,昭昧不清楚,李素节却知道她对二当家做了什么样的事。
那样的事情,足够二当家视作奇耻大辱,这梁子结下,就绝不可能解开。而陆凌空对这位二叔又尊重有加,但凡二当家耿耿于怀,陆凌空就不会松口。
除非……
陆凌空和二当家反目成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曲大负责驼驼山的事情。”昭昧说:“似乎有了进展。”
李素节凝眉:“可陆凌空还在城中。”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意味。
昭昧道:“他打算越过陆凌空对驼驼山下手。”
李素节说:“如今不能打草惊蛇,所以陆凌空暂时安全,可一旦驼驼山那边尘埃落定,她就是第一个要死的人。”
昭昧抄刀起身,往外走。
李素节叫住她:“你去哪儿?”
“找她们。”昭昧说:“我不喜欢陆凌空,但更不想曲大好过。”
可她怎么知道陆凌空在哪里?
怀着渺茫的希望,昭昧去曾经偶遇的那家客栈看了一眼,陆凌空不在。站在客栈门前,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昭昧想了想,往明医堂走去。
不巧,钟凭栏和赵称玄都不在。丹参说,赵称玄是又去给钟凭栏的那位朋友看病去了,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昭昧就坐在这里等,看堂里几名医者又换了那身奇怪的蒙面打扮,问:“你们又要去义诊了?”
“嗯。”丹参说:“曲刺史不知从何处调来粮食,已经发下去了,最近城外的人总算少些,加上天冷,可能再过些天就没什么人了,所以这段时间就去得频繁些。”说着,“扑哧”一笑:“守门的小吏都知道我们啦,每次去时,都要招呼说‘白娘子们来了’。我们可不姓白。”
正说着,她抬眼,目光一亮,笑道:“赵娘子,钟娘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昭昧刷的起身,几步蹿过去,去抓钟凭栏的衣袖。
钟凭栏身体一旋躲了过去,道:“急什么,我又跑不掉。”
她躲开,昭昧就跟上,非要抓住她衣袖,握在手里,开门见山地问:“你知道陆凌空在哪里吗?”
钟凭栏一愣:“哎哟,陆凌空不是驼驼山的匪首吗?这怎么问我?”
昭昧问:“她在哪里?”
钟凭栏无奈地笑,拉开昭昧的手:“我哪里知道。”
昭昧狐疑地看她。
“你以为她无所不能呐。”赵称玄插话进来,说:“她生了病还是要来找我。”
昭昧刺道:“那你无所不能咯。”
“不好说。”赵称玄从柜台后取出一包药,递给丹参说:“这是夏花的药,你给她送去。”
夏花是明医堂的常客,昭昧不奇怪她抓药,这会儿却突然问:“她总吃什么药?”
赵称玄白她一眼:“病人的事情,能乱说吗?”
昭昧抢先一步取走夏花的药,说:“那我去给她送药。”
“这孩子。”钟凭栏笑道:“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昭昧才不管她们怎么说,抓了药就走。
既然找不到陆凌空,那就去找夏花。邢州城的倡肆聚集在各个地块,夏花的住处正属于其中一块,附近几条街都是倡肆,林林总总几十家,昭昧却只来过这一家。她从不走正门,这回也轻车熟路地翻上二楼,感叹这段时间的锻炼有些效果,总算能一口气落地。
这一口气刚刚结束,昭昧抬头,迎面撞见一位伎子,对方的目光正看向这个方向,按时间推论,该是清清楚楚见到她是如何翻上来的。
昭昧的手按住刀柄,没来得及想如何处理,就看到那伎子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又转个弯,往别的路上去了。
昭昧反而愣住。
那女子不是装作没有见到,而是真的没有见到。她虽然眼睛在看,可心没有,整个人仿佛行尸走肉。
她好奇发生了什么,悄悄跟上去。
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那女子只是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仅此而已。
昭昧有点失望地转身,走出一步又停下,回过头想了想,又跟上,靠近那个女子的房间。
她当初就是这样见到夏花的。
那时候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被一股力量支配着,抓住最直接的念头,就挥刀落了下去。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也很像。
或者是每一个房间都很像。一道房门隔开所有,走在走廊上时,一切都很平常,可一旦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点破那层窗户纸,透过一点点缝隙窥见内里,所有的平常都被打破,露出狰狞的真相。
昭昧说不清心头涌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是因为生命中最初遇见的那一次,带来的是她最讨厌的弟弟?
还是因为在那次遇见里,她见到面目狰狞的母亲,用鲜血将所有景象染红,以至于此后每一次遇到,她总想要拔刀,以为这样的画面,就该溅上鲜血?
她顾不上分析。
她的手按上刀柄。
而另一只手,按上了她的手。
昭昧没有反抗。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扭开, 扯进一个房间。
松开手,压着声音喊:“你疯了!”
昭昧没疯。她松开刀柄,说:“好巧。”
“好巧?”夏花道:“如果不是我, 换做别人,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夏花并不清楚昭昧的身份,不知道她即便杀了那个人, 也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脸上满心后怕, 忍不住又气又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你是随随便便就能拔刀杀人吗?”
昭昧没有回答,打量四周,确定这是夏花的房间,似乎刻意收拾了一番,没有旁人的痕迹。
夏花迎着她视线走近, 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杀人是要偿命的!”
昭昧这才正眼看她, 说:“所以,忍着吗?”
夏花陡然平静下来。
“每个房间都是这样的吗?”昭昧问。她有些好奇。
“是你见到的那样。”夏花咬了咬嘴唇,说:“从来都是这样。”
“哪样?”昭昧问。
“不管哪样。”夏花自暴自弃地说:“那样的房间,还有……这样的我、我们。”
她慢慢坐到床上。
昭昧又问:“哪样的你们?”
夏花像被这追问刺痛,嘴唇紧紧抿着,继而苦笑:“谢谢你, 曾经救了我。可是你救不过来的。”
昭昧解释:“我可没想救你。”
“那不重要。”夏花说:“结果救了, 那就够了。”
昭昧皱起眉头:“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所以,”昭昧天真又残忍地问:“忍着吗?”
夏花忽然笑了, 笑得很灿烂:“忍着啊。不然,像你那样杀人, 我们怎么逃脱罪行呢。”
“曲二呢。”昭昧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夏花抬头,神色怔忡:“你相信?”
昭昧不解:“信什么?”
夏花说:“他只是我的朋友。”
“不然呢。”昭昧莫名其妙。
夏花看着她,目光盈盈,又叹了口气:“朋友又怎样呢。他和我一样,只是胆小鬼,谁也不敢挣脱自己的枷锁,又谈什么帮人解脱呢。”
昭昧说:“所以,你毫无办法。”
“是,毫无办法。”夏花坦诚道:“我还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这里,除了在这里学会的,旁的什么也不会。有时候也想离开,可是离开后又能做什么呢,我养不活自己,最可怕的是,我怕迟早有一日,为了养活自己,我会主动做回这种事,那时候,我就连本心也失掉了。”
昭昧道:“你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到这么多了。”
“嗯。”夏花说:“算我怯懦吧,只要想到后果就没办法走出那一步。只要还能忍下去,就比死好些。”
“忍不下去呢?”
夏花笑起来:“有什么是忍不下去的呢。”
昭昧看着她嘴角的笑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夏花的笑意却凝固在嘴角。
“但你不该笑。”昭昧一针见血道:“经常笑就会开心吗?”
夏花收敛笑意,有些不安:“人总要活下去。”
“你可以反抗。”
夏花垂下眼眸,喃喃道:“谁说不可以呢。”
她抬眼,目光是麻木的讥讽:“你若有闲,每天夜里可以来走一圈,去看看那些吊在天井里的女孩,听听那些游荡在空气里的鬼哭——谁说不可以反抗呢。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她们难道没有反抗吗?我——”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我难道没有反抗吗?”
“可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哦,或许有不同。”夏花轻声说:“从前那些女子来劝我时,我恨她们为虎作伥、自甘堕落。可现在,我也做了那为虎作伥、自甘堕落的人。每每见到有女孩反抗,见到她们被吊在天井里奄奄一息,我总忍不住走过去劝一句‘放弃吧’。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还有,那就是看着那些不愿屈服的女孩年纪轻轻的,就化作尸体离开——”
昭昧突然打断:“什么声音?”
夏花一惊,瞬间从过往抽离,身体紧绷:“什么?”
昭昧道:“房间里有动静。”
夏花忍不住问:“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昭昧环顾四周,说:“你没听到那声音吗?”
夏花怔怔的,忽然笑了,复杂地说:“你没有听啊。”
“我听了。”昭昧重复:“你说你从前反抗过,现在劝旁人不要反抗。”
夏花几番欲言又止。
昭昧说的不错,可将夏花的一席话概括成这样,又好像哪里不对。
昭昧再没有听到那动静,转回头说:“你继续说吧。”
夏花失笑,又有些赌气:“我不说了。”
昭昧道:“那就不说。”
“不说,似乎也没有人可以说了。”夏花看向窗外,忍不住说:“你看到了吧,城外有多少流民饿死,比起她们,至少,我还能够吃上饭。活下来本身,已经很奢侈了。”
昭昧嗤笑:“那也能算活着吗?”
夏花扭过头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抿着唇笑,轻声说:“心脏还在跳动啊。”
胸腔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昭昧有一瞬愣神,又很快抽回手:“它就是不跳了,也与我没什么干系。”
“可真凉薄啊。”夏花感叹一声,坐正了身体问:“你来找我吗?”
昭昧按住刀柄,问:“你说过,那个人,你本来想杀了他。”
夏花愣了愣,明白她说什么,点头:“是。”
昭昧道:“我杀了他。”
夏花道:“却牵连了我。”
昭昧道:“我帮了你。”
夏花问:“害我坐牢吗?”
昭昧无动于衷,说:“既然我对你有恩,你不该涌泉相报吗?”
夏花笑起来。
无论她说什么,都拦不住昭昧自说自话。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很是应该。”
昭昧说:“你是曲二的朋友,也想帮他吧。”
“帮他什么?”
“帮他进入军营。”
夏花微讶,问:“他的意思吗?”
昭昧道:“我的意思。”
夏花失笑,摇头:“朋友不是这样做的。”
昭昧问:“你觉得曲二不愿从军?”
夏花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说:“无论想与不想,这决定该他自己来做。”
“呵。”昭昧嫌弃道:“有的人,非要人推一把不可。不然像你这样,还知足得很。”
夏花有几分好奇:“你觉得我知足吗?”
昭昧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没好气说:“你那么想和我说你从前经历的事情,怎么都不像知足的样子。可我一旦说你不知足,你立刻又自己安慰自己起来。我哪里知道你究竟是知足还是不知足?”
夏花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昭昧莫名其妙:“我说了什么笑话?”
“不,你没有。”夏花含笑摇头,稍稍止住笑意,说:“我只是觉得好笑——你把我说得也够可笑了。”
昭昧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究竟答不答应?”
夏花不作回复,却说起别的事情:“我有个妹妹。”
昭昧道:“你说过——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有什么难的?”
这回轮到夏花自说自话,无论昭昧问什么,她只自顾自说下去:“但我们长得不像。我们是异母异父的姊妹。”
昭昧听进去了:“异母异父?”
夏花点头:“我娘死得早,后来父亲娶了她的娘。我本来还有个妹妹,也是她同母的姊姊,可惜出生没多久就死掉了。父亲觉得他或许命中无子,便把她娘送到客人的床上,后来,就有了她。”
昭昧问:“什么是送到客人的床上?”
夏花说:“生下她后,她娘羞愤自杀,再过几年,我和她就一同被卖掉了。”
这一次,故事里抽离了情绪,夏花只是平平地陈述,不掺杂任何旧日怨愤。
她说:“我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这样活着已经很勉强了,她真的会有那样幸运,比我活得更好吗?可若是她活得还不如我……那只能说,没有死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死掉的人太多了,只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死人,就已经很多很多,她们很多和我、和我妹妹一样,是被卖掉的。水灾、旱灾、贫穷……因为任何一个理由。”
她看向昭昧,眨了眨眼睛问:“我该知足吗?我不该知足吗?”
昭昧托着下巴听她讲完,开口时却说了不相关的事:“你父亲后来有儿子了吗?”
夏花神色怔忪:“啊……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昭昧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吃到嘴里满意了,点点头,说:“你该不该知足,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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