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旧族?”风颂道,“你是说发起泽谷起义的三旧族?”
“对。”
“但这只是传闻。探幽阁的人,功法高妙,不入世,通过机缘散出门票,我曾有一张,用了,凡毓有三张,陆娘子大概也有,所以先前向他们讨要。”
罗暮衣暗探外面之人的境界,明白对方破不开风颂的结界,便放心说了这么多。
“你上次去,问了什么?”风颂低声道。
“……”罗暮衣沉默,手按箸。
她去问了怎么制服风颂万无一失。
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不是浪费了自己的机会。
罗暮衣沉默。风颂也没有再问。
因方寸术,神行舆宽敞,几榻具备。
二人坐在中央的案前,沉默了许多。
还是罗暮衣先开口:“你查到那‘忘洇散’是何物了么?”
风颂:“尚未。但我已传讯去风樯城,命人讯问幽淩和陆康。”
“好。”
“那此次到了探幽阁,你打算去问些什么?”
“问中泽乡,问飞云岭,问魑魅海。”罗暮衣道。
风颂点头。
二人之间再次静默,似有什么话想说,但不知如何开口。
气氛有几分凝固,却见风颂抬眸,轻声问:
“所以,你两个月前,来中泽乡做什么了?”
“我不问为何锁我,我只关心你中了幽都草。”
罗暮衣:“……”
问题是,她也不记得了。
她抿唇,犹疑少许,哑声道:“说实话,我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风颂睁眸。
罗暮衣点头。
风颂脸色又白了些。大概是当时的回忆的确让人不快。
他默了会儿,似在思考,少许又道:“方才对话之后,我便一直在梳理我二人身上发生的事。”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定,你是因为我这两个月对你冷淡,你又想不起过去的事了,才决定离开我的?”
“……”罗暮衣抿唇。
她沉默了会儿,语气冰冷:“因为你说‘殊途’。任何人和我说‘殊途’,我都会先走。”
“‘殊途’?”风颂愕然抬眸,他似一时想不起自己何时说过,但认真思考后,他想起来了。
“我是说过……”风颂讷讷道,“但那不是因为……”
“因为我用庶平之人喂妖?”罗暮衣淡淡道,“我没用庶平之人喂妖,我有法子瞒住幽圹。他们现在被我藏在下乡里。但当时我的认知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和你解释。我觉得你不会理解,也不屑理解我。”
“你过往的表现就是这样的。”
“……我从没有不屑去理解你。”
风颂道。
道侣二人对视一眼,罗暮衣目光冰冷,风颂解释得恳切。
罗暮衣一愣,她很不习惯风颂这样的态度,让她不舒服,不习惯。
风颂安静了会儿,才低声道:“对不起,你当时表现反常,没一句解释,我很乱,只当……你真的做了那些事。”
他垂眸,“对不住,我没有信任你,是我没想到。”
罗暮衣也目光有几分躲闪,她冷声道:
“罢了。我当时其实也觉得有几分古怪……但我没深想。”
她抿唇,再次回忆起当时她察觉的不对劲。
她那会儿打心眼里认定自己和风颂是无爱的道侣,却觉得风颂表现得十分割裂。
记忆中,他冷淡,不屑问她所有;
但当她质问他为什么因为她离开生气,有什么脸在意“师兄”,他理直气壮到让她脑袋充血。
她觉得他们关系很远,他却总很自然地做一些她觉得“关系过近”的事。
比如,当时风颂在夺魂坡对她有几分冷淡,拒绝她一起跳舞的要求,他夜半还是回来就歇在她榻边的椅子上。
她觉得二人没睡过,他却除夕夜非要跟来,在她面前把衣服脱了。
最关键的是,罗暮衣其实当时也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她怎么就忍了风颂十年?
哪怕有“演戏报复他”这个心理补足她的行为逻辑,她觉得自己是忍不了的。忍一两年得了,谁能忍他十年冷淡,还一直扮笑脸?
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罗暮衣十分相信自己的记忆,只当自己是忘不掉少年时发生的事,又栽了。
但既然他不珍惜,及时脱身就好。
风颂小心观察罗暮衣的神色。
二人如今目光疏冷,身体也互相远离,倒似真应了那句:……至亲至疏。
罗暮衣垂头。
他却试探着,又鼓起勇气问:“那你和岑浮……到底是何关系,你真想着他么?”
近日因为“岑浮”二字,风颂所受折磨,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甚至,他现在想起这两个字,都饱受折磨。
他最早想到这两个字还有愤慨,现在只有哀求,想求罗暮衣不要走。
他压住心中的感受,哑声道:“我听凡毓……说他‘恶心’。”
“所以,你真还念着他么?“
罗暮衣:“……”
她的手一颤。
她还没做好把事实剖给风颂的准备。
而且,大概是小时候的经历,大概是父母的影响,她习惯性地讨厌思考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她从不后悔,也不思考对错。
罗暮衣再次抬起头。
风颂看到她的眼神,却十分心惊。
她的眼中再次充满了防备。
风颂心痛难耐,忍不住哽咽道:“求你,告诉我这件事的答案。”
“我很在意。”
“我绝不借此缠着你。”
“……”罗暮衣本打算一个字不说,但对上风颂,却愣住了。
他眼眶泛红,竟似再要伤心落泪。
显然,岑浮的事让他悲痛欲绝。
竟这么伤心么。
那到底说不说呢。
……承认还是不承认呢。
风颂垂眸,眼泪却顺着他的脸落下,滴在案上。
罗暮衣抿唇,罢了,之前的事足够让风颂得知所有真相了,她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别哭了。”
罗暮衣无奈,扭开头,“是。我骗了你,我不爱岑浮,我恨岑浮。岑浮背叛了我。”
“他利用我,所以我杀了他。”
“因为承认杀他会引起很多麻烦,我对外装作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
“……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修了下。-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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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颂:“所以,你还记得什么?”◎
风颂猛地抬眸, 难以置信地看着罗暮衣,似半晌反应不过来。
他是想求一个真相,但是, 没想到是这种他以为的完全相反的真相。
她……杀了岑浮?
“但他死之前,你们不是……已经议亲, 传闻中你对他极好么?”
“哼,我不对他好些, 他怎会放松警惕, 任我杀?我不对他好些,不是人人都怀疑到我头上?”罗暮衣道。
“……”风颂凝注罗暮衣,脸上还有泪珠,他欲言又止,张了张唇。
罗暮衣知道他想到哪里去,没好气地道:“但放心, 我过去对你好,没有杀你的意思。我要杀你俘虏你时就能杀了。”
“只有对不起我的人, 我才杀。”
风颂的手紧握, 指节苍白。
“那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 罗暮衣低头:“只是他合适,我用他说谎。”
“为什么一定要用岑浮说谎呢?”
“……”罗暮衣闭眼,没说话了。
她平日对风颂太好了, 怕不搬出岑浮, 怕没人信。
但这一点,她说不出口,她现在也知道矛盾点了。
风颂却幽幽地看着罗暮衣, 他不明白:罗暮衣到底是失忆到了什么程度, 又把他对她的情意误会到什么程度, 才能对她说出……他是岑浮的替身?
二人之间的氛围再次僵住。
他们之间有一堵墙,罗暮衣不敢出来,风颂进不去。
罗暮衣的样子,似心里有事,也对他有怨言。她没有说出所有。
这真是失忆,就能造成的么?
风颂哑声问:“所以……你到底还记得什么?你记忆里,我是什么样的?”
“……”罗暮衣这才睁开眼,凝注风颂,目光冰冷:“你冷淡t z,不理人,比如成婚两年后我让你来荆岫宫,你说我粗鄙蛮横,你要去见大长老一家;
比如,成婚五年后,我闯了你的清雪宫,你却一脸防备,不让我碰你;
又比如,成婚七年后,我送法宝琉璃玉与你,你也不见人影,一日后,才得玉简上一句冰冷的‘魔主,多谢’。你去照顾你的弟子去了。”
她垂眸,淡声说着,似是对这些事毫不在意,“记忆里,这些事的细节很逼真。”
“我无法视为假。”
“……”
罗暮衣又问:“所以这些你的记忆里,发生过么?”
她抬眸,目光专注。
风颂脸色却变了。
他形容还因为失态有几分狼狈,此时却涨红了脸,嗫嚅半晌才道:“发生过。”
罗暮衣:“……”
风颂:“但是……那不是在吵架时才发生的么。”
……风颂的脸有些烫。
他和罗暮衣的确如此。成婚多年,时不时吵架。
但哪对道侣不吵架?更遑论他们性格如此不同。
他吵架时,生气的表现是疏离,甚至会疏远地喊她“魔主”;
罗暮衣吵架,生气后则会发疯,随时能重演当年强夺他的场景,把他藏起来摆弄得十分狼狈和屈辱,丝毫不顾他感受。
风颂双脸生起红晕,抿唇。
罗暮衣看他模样,感觉他怪里怪气的,蹙眉。
风颂醒神,却明白如今的问题在哪里,罗暮衣只记得他们的吵架,似不记得其他时候了。
“那你还记得……其他事么?“风颂道,“你我共筑温蔼之界阵法图,你我共破夺魂坡民乱,还有,百尸崖的魇乱……”
罗暮衣冷淡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得。这些方面,你很好。”
风颂:“……”
他死死地盯着罗暮衣。
那她都记得啊。
同生共死的记忆,她没丢。
他的手紧握成拳。
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让她冷淡成这般,全然否定过去十年。
等等,“这些方面”……
风颂突然意识到,这些方面,和情爱无关。
“那些夜晚,你还记得么?”风颂问。
“‘那些夜晚’?”罗暮衣愣了愣,摇头道,“除了你受伤,我迫你在荆岫宫休养的那几夜,不记得。”
风颂:“……”
却听罗暮衣问:“所以,是什么样的夜晚?”
“……”风颂道,“就是,和寻常夫妻一般的……那些‘夜晚’。”
罗暮衣吃了一惊,冥思苦想了番,低声道:“我的确对此没有记忆。”
风颂脸色更为苍白。
“那成婚两年后元月初三‘镇地’,我们在祈福祭仪后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祭仪?”罗暮衣凝眉。
她的记忆里,当时初三,她也去了西边的田野“镇地”,为望北台祈福。
但她的记忆里只有公事。
当时,祭仪结束,她似十分无聊,便一人去了西边田野后的山林,她坐在树上看了一晚上月亮,吹了一晚上冷风。
第二天才回来,风颂也没等她,先回去了。
“……”罗暮衣也是这会儿,倏然发现不对了。
“镇地”如此重要的事,她真会如此感性,一人在树上吹一晚上冷风,虚度光阴么?旁人不会唤她做更重要的事么?那会儿的望北台,可是百废待兴。
罗暮衣有时是有些情绪化,但她绝不是喜欢春花秋月感伤悲秋的人。
她如果真去后山,一定有比和下属待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拌住了脚。
她抬首,望向风颂,等待他的答案。
风颂本还期待望她,见她神色,脸上血色更是少了些。
“我们说,此后同舟共济。”
他低头,“看来,你也不记得这些了。我知道了。”
风颂脸色越来越白。
他闭了闭眼。
他不傻。
他已看明白,看来,是有人或有什么东西,把罗暮衣的记忆,和他最深情厚意的部分,全部拔去了。
风颂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做,以及怎么做到的。
但他心里,倏然生出一股许久没生成过的极恨。
到底什么东西,对他们出手,把他和罗暮衣的情感搅成这种支离破碎的样子。
血气涌上心头,风颂低头,咳嗽起来,捂住嘴。
罗暮衣本也陷入了沉思。
她没想到自己和风颂,竟还有这般诺言。她也震惊。
她记不住。
她一片乱麻,想要理清,但见风颂又咳嗽起来,面无血色,她忙抬首:“你又毒发了么?”
风颂摇头,却似忍着一口气,问:“那我们还和离么?”
他目光潋滟,直勾勾地盯着她,“不和离了吧?”
他又轻声道:“……镇地之夜,可不是我们唯一的誓言。不过你忘了。”
罗暮衣:“……”
她一下不知道怎么答。
她是个反应比较慢的人。
对一个人的失望积累够了,她就离开,绝不回头。
她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忘了一切,才作出了如今的决策。
如果是别人,罗暮衣会怀疑这个人别有目的在说谎。
但对上的……是风颂。
罗暮衣虽然怀疑过风颂对自己的感情,但坚信风颂的人品,他不会对此说假话。
他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利用情爱来达到目的的人。
而风颂说的话,也让她震惊,她一点都不记得。
所以,要她立刻把他描述的事情,当成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也是做不到的。
“我不知道。”罗暮衣说。
风颂:“……”
罗暮衣又垂眸:“但如果我真说过那些话,你以后也未背叛我,那我会做到的。”
“……”风颂无言,半晌,才哑声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他说完,却垂眸,指尖都失去血色。
他想要答案,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原来,人的感情真的能够随着记忆的失去淡掉。
十年时光,不过化为她平淡的守诺。
风颂想到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又明白如今的情形多么难得,多么柳暗花明。
不分开就好了。
来日方长。
那些誓言,他总能让她再愿意说出来的。无论她想没想起来过去。
风颂想着,却突然又咳嗽。
他的脸色苍白,手背也暴起青筋。
“你又发寒毒了么?”罗暮衣忙抬眸。
风颂摇头:“我解了蠡毒后,便好多了,服药便好。”
风颂召出缓解毒征的药,服下。
却突觉一只手在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
风颂错愕抬眸,只见罗暮衣站在他身后。
二人对视,俱是一愣。明明十年夫妻,但因为如今的局面,不过是普通的顺了下气,竟都忽然觉得……古怪。
罗暮衣是忸怩。
风颂则是和罗暮衣疏远太久,见她这般,不习惯,仿若还在梦中。
他愣愣望着她,眼眶红了。
罗暮衣收回手,背到身后:“吃完药了吧?”
“……吃了。”风颂仰头看她。
罗暮衣:“那歇息一番吧。你今日为我和霍二解毒,耗了不少功力,我也在采药时发了毒,离到探幽堂还要一段时日,都得歇歇。”
“好。”风颂道,“都听你的。”
“……”
半晌,风颂坐在榻上,没动,似在等待什么。
罗暮衣扫了眼他,张了张唇,道:“那边的幕帘后还有一张榻,我去那里歇息。”
“……嗯。”风颂僵了一下。
罗暮衣去了。
然而,说是歇息,风颂根本难以入眠。
他和罗暮衣的榻一帘之隔。
枕在枕上,风颂思绪凌乱,想着失忆,想着岑浮……还有凡毓。
……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有人算计,才让他和罗暮衣的关系变成这般。
道侣成怨侣,成陌路。
风颂想着这一切,气血翻涌,无法睡着。
他心里也产生后怕。
如果他和罗暮衣风樯城没有偶遇再见,会怎么样?
如果他没有想通,没有接受所谓“岑浮”的存在来追罗暮衣,那会怎么样?
他们会成为陌路,甚至互相恨下去,直到彻底分开。
罗暮衣也永远会以为,那十年什么都不是。
他们都会彻底否定那十年。
风颂想到这个可能,就恐惧到心悸,也对罗暮衣如今的疏离感到恨和彷徨。
恨,是因为如果有幕后黑手,那他一定会很恨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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