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循环(柯布西柚)

温西泠大脑轰然作响。
赵奕民的警告当然没用。他一走，全班都跑了出来，趴在走廊上往下望。
于是，温西泠也隔着簕杜鹃的枝条看见了二楼平台上明晃晃的一团白。那是女生校服漫反射灯光的颜色。在那团白底下，缓慢地洇出黑色的液体。
温西泠捂住嘴，浑身发麻。隔了两秒，她本能地去看江望月，只见她同样呆滞而茫然地扒在栏杆边，手脚在打颤。
地上的女生是秋虹。
一股暖意抚在温西泠肩膀上，把她吓得一哆嗦。她回头，见是成桦。
“这不是结局，西泠。”他沉声说，“一定不会这样结束。振作一点，我们得知道原因。”
她直直地看了他三秒，跟着他挤出人群，往楼梯间跑。
“你也不相信回到原世界的方法这么简单，对吗？”她问。
“对，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如果真的这么简单，那 AB 世界的法则、前四局复杂的前进方式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一定还会有第三轮，我们有太多东西没弄明白了。”
他说着，回头看她，视线却落在了她背后，脚步也随之一顿。温西泠疑惑地扭过头，看见了背后追来的六个舍友。
“一起去。”李恩语喊，“把事情弄清楚，免得下一轮在关键时刻横生枝节。”
成桦点了一下头：“鲤鱼小白，你们去二班探探消息；楼上再去俩男的，看能不能找到顾星。时间不多了。”
剩下四人跑到三楼，江望月双腿有些发抖，握住扶手停下了。
“她会不会死？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叶修扶住她的胳膊：“救活的希望很大。教学楼最高才六楼，她未必爬了那么高，而且二楼平台铺了一层塑胶，会稍微软一些。市二医院就在背后，明天高考，现在路面畅通无阻。救活她来得及，别担心。”
江望月眼角有些湿润，放开手继续往下跑。
地上的女孩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周围挡了一圈匆匆赶到的老师。隐约传来压抑的呜咽声，那是蹲在她身侧的殷鹿鸣。赵奕民一边在和医院通话，一边搂着她的肩。
在这场混沌里，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有人在和随时会来的死神抢人，有人在和明知不会到来的明天抢信息。

穿越者们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来很巧，尽管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严重偏离了愿世界的轨道，但顾星和江望月的关系居然又结束在 2018 年的最后一天。而就在次日，顾星和秋虹的关系在一片闲言碎语中开始了，他还美其名曰“新年新气象”。
秋虹这恋爱谈得不正当，也不顺遂。她不仅遭到了全年级的白眼，还遭到了顾星父母的警告和自己父母的毒打，她在这段恋爱里日渐消瘦，成绩也一落千丈，临到高考了，顾星提出分手。于是在高考前夕，秋虹把顾星约到了六楼，自己踩着消防水管爬上了女儿墙——其实她只是想做个样子，却不慎真摔了下来。
在尖叫和啜泣声环绕西楼的那个夜晚，所有人看到的都是躺在血泊里的秋虹，唯独江望月盯着那滩夜色下漆黑的液体，看到了腐烂的顾星。那个她在心里杀了千千万万遍都杀不死的男孩，就在秋虹坠楼的那一刻平静地死掉了。
她其实说不清楚原因，只知道他死得很彻底。
知道原因后，她想，秋虹喜欢顾星，秋虹好可怜。
温西泠也有些唏嘘，但她的唏嘘不为秋虹，更不为江望月。
她在这个故事里读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其一，替身成桦曾经告诉她，学校为了扼杀早恋的苗头联系过顾星家长。在那之后，殷鹿鸣和赵奕民一直作为顾星父母的内线监视着他，也自然没把顾星移情别恋秋虹的事落下，这才有了后来的棒打鸳鸯。这种事在原世界是没有发生过的，也不知是谁砍断了这条“家校沟通的桥梁”。
其二，在原世界，大家其实理不清顾星和秋虹是什么时候搅到一块儿的，本着不可错杀的态度，没有谁真的攻击秋虹。这个世界之所以闹得满城风雨，还是替身成桦的功劳，他在 2018 年底搜集到一堆证据，把这对男女捅了出来。
那又是谁怂恿了替身成桦？
是她，温西泠。
当熟悉的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想，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却忘了她也是构成这个世界因果的一环。
“宛如淡雪一般翩然落下的眼泪深处，
有着本应与你一起见证的永远。
纵然时光荏苒，四季流转，
却只余那灼烧胸中的回忆堆积而成终章……”
大巴车上的温西泠睁开双眼，扯掉耳机。
2017 年 2 月 6 日。
果然，穿越不可能那样草率地结束。
又是漫长的一轮，但眼前，所有穿越者齐聚在 A 世界的时间只有五天。
“成桦！”她将身边的人摇醒，坐直了身子，从前排座椅上方瞟了一眼教官朱炳一的背影，压低声音道，“快，快叫贺文。”
成桦睡意褪去。他向后探出身子，隔着几排对贺文打了个响指，无声地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贺文爽快地比了个 OK。
成桦刚转回身，朱炳一就站起来了，面无表情地扫视车内的人，没有找到明显扎眼的行为。他照例声明了一遍基地禁止电子产品，随后问：“班长是谁？”
贺文没动，温西泠果断举手。
“你是班长？你叫什么名字？”
“温西泠。”
话音干脆落下，前排的赵奕民诧异回头，与说话者打了个照面。她的心脏狂跳，生怕被拆穿，但所幸他什么都没有说。
成桦和温西泠对视一眼，两只手悄悄握了一下。
这是他们来之前做的决定——穿越后第一时间向全班发出信号，让大家知道他们有“组织”可依靠。
次日早餐，温西泠、成桦和贺文三个宿舍拿了馒头就跑，提前在训练场汇合。
“秋虹坠楼的事我们知道。别忘了，B 世界的复制起点是每局开始的那天，当时秋虹和顾星的关系已成定局。在不受咱们干扰的情况下，两个世界发生的事理应是完全一致的。”贺文推了推眼镜。
“所以，你们也在高考前夕拿到了那张集体照？”
“对，不过那是我们特意找赵奕民要的。我们也推理出那张照片是连接两个世界的关键了。”
“特意要的？算了，无所谓。总之，AB 世界每个穿越者都拿到了通行证，但通道并没有打开。说明还有条件没满足。”
温西泠盘坐在地，双手托腮，微微眯眼，想象出那张在跑道上拍摄的合照，在脑海中把它放大，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又恢复原状，将 36 个人框在一起。
“其实……”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之前我有过一种猜测，但无凭无据。”
“你大胆猜。”成桦身子向前倾了倾。
“或许，B 世界根本就没有那条通道。”
众人愣了一下。
“穿越的起点，我们 36 个人都落在 A 世界，而每一轮穿越结束后，我们也都会同时回到 A 世界的起点。我想，穿越的通道就位于 A 世界，而 B 世界只是一个虚拟的、临时性的复制品，用于承载溢出 A 世界的穿越者。而我们所有人也必须回到 A 世界，才能进入通道。”
她咬咬嘴唇：“这就是那张通行证的使用条件——照片上的 36 个人，只能是穿越者本人。当所有穿越者亲自完成合照，再拿到通行证，通道就会开启。”
“所有人一起来，自然所有人一起走。”李恩语眼睛一亮，“合理。前四局的前进规则终于可以用上了。”
那条口诀盘旋在穿越者们的脑海里：
打破历史，主角变道，配角直行。
复刻历史，主角直行，配角循环。
“这么看来，破局最关键的一环就在于——当第五局 A 的闸门关闭时，我们 36 个人都得在门里。”
成桦开始倒推：“所以，第四局所应该导向的结果就是，既不能有人掉进循环，也不能有人进入 B 世界。”
“这怎么可能呢？”郝墨川摘下帽子扇风，“不能有人掉进循环，那就是 AB 世界都得打破历史；一旦打破历史，主配角就会被拆开，总有一部分人进入 B……”
“除非，在抵达第四局的时候，主配角已经拆开了。”叶修沉吟道，“第四局的主角是足球队 7 人，提前把这 7 人和剩下 29 个人拆到两个世界，大家都不需要考虑对方的去向。而且，必须是 29 人在 A，7 人在 B，因为只有主角才能变道回到 A，配角只能直行。”
“所以，第三局的结果必须正好拆分出 29 人和 7 人？这能做到吗？”
“能做到，而且恰恰只有第三局能做到，因为三四两局的主配角是完全相反的。就是你们 7 个臭男的，在井冈山没去放烟花。”
“可再往前，问题就复杂了。你们看，第二局的主角是啦啦队 12 人，这 12 人到了第三局既有主角又有配角，剩余那 24 人的情况也是如此。这两局主配角完全没有关联，路线必然会发生交叉。”
“而第一局的配角又是另外 5 人，我们再把这 5 人的路线考虑进去……”
几个人的思绪开始陷入混乱。
成桦忽然意识到温西泠许久没有发话，他一扭头，看见她和李恩语正拿树枝在沙地上比划。他想凑上去看，温西泠猛地一回头，差点同他撞在一起。
“成桦，我们一直遗漏了一个问题。”
“嗯？”
“复刻历史，配角循环——从循环出来的配角们去了哪里？”
成桦皱了皱眉。他们不是遗漏了，而是一直默认脱离循环的人会随机并入一个世界。“如果是随机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找出一条确定的路线。”他喃喃自语。
“假如每一局都打破历史呢？不让任何人进入循环？”
“不行，你们来看。”温西泠指指沙地，“这就是全部打破的结果——在第三局结束的时候，第四局的主配角会混到一起无法分开，不能满足我们刚才讨论得出的必要条件。”
“天啊，真的有路能走通吗？”郝墨川开始掀起衣服扇风。
成桦一动不动地盯着沙地上潦草的数字和箭头。温西泠打量几眼他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画得太乱了，我可以再……”
“B。”
“啊？”
“从循环出来的人会进入 B 世界。”
他顿了顿，又道：“但这个答案有蒙的成分，因为截止到现在，我们只有两组人成功脱离循环进入下一局，分别是第一轮的贺文三人和第二轮的裴雯雯五人，剩下的人都错过了窗口期。贺文从第三局 B 陷进循环，出来后在第四局 B 遇到了你们；裴雯雯从第一局 A 陷进循环，出来后单独进入第二局 B，直到第三局才和我们汇合。”
江望月听到这儿，低下头：“对不起，上一轮大家本来能再验证一次，都怪我在井冈山落水，浪费一次机会。”
“没关系。”成桦笑了笑，“只要这套运行逻辑是确定的，有这两个例子就足够了。无论陷进循环之前在 A 还是 B，出来后都会进入 B。”
他转向温西泠：“我明白你的思路了。全部打破是最简单的一条路线，而现在证实了这条路走不通，说明在前三局至少有一次需要复刻历史。这三局又分为 AB 两个世界，第一局 B 不存在，排除；第二局是长局，必须打破历史以防陷入循环，也排除；剩下的其实只有第一局 A 和第三局 AB。”
温西泠使劲点头：“现在就要看从循环出来……”
她的袖子被扯了一下。她回头，李恩语用树枝指着沙地：
“你们来检查一眼。把‘循环出来进入 B’代入进去，不仅有解，而且有两种解。我们甚至还能挑最优解。”

第58章 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方案一，分别在第一局 A 和第三局 A 复刻历史，陷进循环的分别是裴雯雯五人和贺文三人。
方案二，只需要在第三局 A 复刻历史，陷进循环的是成桦四人。
成桦几乎没犹豫便选了方案二。
“这还用选吗？”郝墨川附议，“方案一有两组人需要进循环，风险多大啊！”
“那倒未必。”贺文严肃道，“我们仨和海狮他们正好都有在那一局成功脱离循环的经验，而你们四个还从来没有进过循环。”
“他说得没错，不能只看复刻历史的次数。”温西泠不免担忧地望了一眼成桦，“而且，在 AB 世界打破历史的难度是不一样的。B 世界会消失，但 A 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在 B 世界可以胡作非为，在 A 世界却不能不考虑后果。”
她指指方案二：“这个方案在第一局打破历史后，主角变道，配角前进，也就是说，需要在第二局 A 破坏啦啦操合照的只有五个与啦啦操毫不相关的人。如果让他们像上一轮那样冲上舞台干扰演出，这件事会永远刻在他们身上洗不掉，学校可能还会给处分。”
“我们已经搅乱了他们的生活。”江望月轻声说，“而且在将来，我们还会不可避免地影响他们高考。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可以让他们尽可能快乐地度过这三年吗？”
成桦沉默片刻，末了，点点头。
训练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朱炳一也已经到了。叶修和张卓元用脚擦去沙地上的痕迹。
温西泠环顾四周，声音逐渐坚定：“明晚烧烤，教官坐得远，管理也很松。通知全班人，烧烤的时候都来我们桌，我们要让每个人都清楚接下来的计划。另外，烧烤过后，我们要准备复刻历史了。”
那几天，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踢出合照的朱炳一心情很愉悦。
他逢人便炫耀，一定没有人带过这么聪明的班级。三十九排动作一教便会，磨合得又快，分列式配合得极好，而且纪律、内务样样都不劳他费心，有时他甚至怀疑这群学生连路都不用他带，基地里的卡卡角角他们都认得。
于是，他决定专心做好一件事——在吃饭的时候紧盯着桌上的菜盆，哪里缺一块，随时给他们补满。
周三下午训练结束，他邀功似地半昂着头宣布：“今天晚餐我就不给你们加菜了，一会儿有烧烤。留几个男生在广场上等着，拿你们家长送的零食。你们老师挺客气的，不好意思让家长送进来，我说没事儿，车直接开进来，省得你们跑出去搬……”
温西泠头低了低，手不自觉攥住了衣角。
带着三班回家才是最重要的。她拿白皖棠说过的玩笑话安慰自己：越早返回原世界，越少朱炳一被诬陷，没有穿越，就没有诬陷。
晚上的基地后山热闹得像在过节。火星摇曳，烤肉香气萦绕着整座后山，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只有一桌的气氛与周围格格不入。烤炉上架着的肉串逐渐焦黑，而桌边紧紧挨着的 36 个人无动于衷，聚精会神地盯着脚下的水泥地面。
温西泠拿着从寝室楼下偷来的粉笔，借着人群的掩护飞快地勾画。
“第一局军训，复刻历史，31 名主角直行进入第二局 A，裴雯雯你们 5 人进入循环，打破循环后进入第二局 B。
“第二局啦啦操，A 世界打破历史，12 名主角变道进入第三局 B，剩余 19 名配角直行进入第三局 A；同时 B 世界 5 名配角也打破历史，直行进入第三局 B，同我们 12 人汇合。
“第三局井冈山，A 世界复刻历史，16 名主角直行进入第四局 A，贺文 3 人进入循环，打破循环后进入第四局 B；而 B 世界则要打破历史，13 名主角变道进入第四局 A，4 名配角直行进入第四局 B。
“到了第四局足球赛，AB 世界分别为 29 名配角和 7 名主角，此时两边同时打破历史，配角直行，主角变道，我们全班会在第五局 A 会师。”
她的话音落下，三班一片寂静，只剩烤肉滋滋冒油的声音和其他桌的喧哗。
“没问题。”有人回应，“整个过程我们都经历了几遍，算是很熟悉了，这次一定能成功。”
温西泠抿着嘴唇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忽然，捏粉笔的手紧了紧。
“其实，我们还有另一套方案。”她说。
“方案二，其他地方都不变，只有第一局由复刻历史改成打破历史。”她往旁划出一条线，“打破历史后，5 人直行进入第二局 A，31 人变道进入第二局 B，之后的两局，AB 世界的人员和方案一完全对调，第四局恢复到和方案一相同，最终大家在第五局 A 会师。”
成桦沉声解释：“这两个方案执行起来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海狮你们五个人。方案二看起来简单，但是需要你们在不造成恶劣后果的前提下，去破坏啦啦操合照。相比起来，方案一其实更容易，只是要辛苦你们进入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