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使(咖啡树下的猫)

洪水已经漫过绝大部分屋墙，只剩下最后一点屋脊还露在水面外。
除了李妍以外，还有另外两个与她同龄的六岁同村孩子也是被大黄从水中咬着衣服带上来的。
“李妍！大黄！”其中一个与她玩得最好的女生哭着扑上来，抱住她和老黄狗：“找不到爸爸妈妈他们了！”
大黄舔了舔她满是泪水的脸，然后又要下水去。
可是它的身体摇摇晃晃，终于倒了下去。
在暴雨洪水中不断往返奔波，已经彻底将它的身体压垮。
李妍身边那个声音说道：“它已经快死了……都快死了，就给我吃吧！我不吃人，我就吃一条狗，而且是快老死累死的狗，我不过分吧？没吃的不好恢复体力，我也活不下去啊。”
屋脊上另外两个孩子都惊了。
“是谁在说话？”
“该、该不会是鬼吧？”
李妍一愣：“不是我在做梦？”
“当然不是。”
“所以让我吃了吧，吃了我还能恢复一些力气送你们到那边的山上呢。”
在雨声中听清这话的三个孩子第一反应都是拦在倒在屋脊上的老黄狗身边，刚在与李妍说话的那个女孩子更是直接抱住大黄，然后哭喊：“不准你吃掉大黄！不准！你凭什么吃、呜——你凭什么吃掉它——”
“你觉得你们拦得住我吗？”
那个声音飘忽不定地像是在雨中绕到了他们身后。
李妍立马推着三个孩子中的另一个男生去后面守着，自己则站在前面，像一只愤怒的幼狮朝着看不见的敌人怒吼。
“我们不许你吃了大黄！”
“你们凡人怎么和书上说的不一样。”那声音疑惑：“你们凡人不是说都很冷血无情的吗？”
不过在三个孩子护在中间的老黄狗在这时睁开眼，然后勉强拉起嗓子叫了两声。
“……你自己同意，我能吃了你？哎呀，好啊好啊。”
三个孩子死活不同意。
随后又听见那声音像是和老黄狗对话一般说道：“什么？！让我送这三个孩子出去不成，还要我再去水里救人？！开什么玩笑，我又没和凡人签订契约，我也做不到这么多事情啊！”
“算了算了，我吃了你就走了。”
孩子们立马全都用身体护住大黄。
“不行！”
“大黄是家人！不可以！”
“对，不可以！”
大黄睁开逐渐浑浊的眼睛。
它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唯一遗憾的是，它还没来得及救出更多的人。
真好啊，最后不是它孤零零地死去，可是看不见他们安全，它又觉得不是那么好。
用上最后的力气，老黄狗挨个挨个舔了舔三个孩子的手背，希望他们都能在这无情天灾中健康正直地活下去。
如果……它是异兽就好了。
一定能好好保护这群孩子吧。
它彻底闭上了眼睛。
“……”
孩子们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死亡与分别来得太过突然，悲伤像从天而降的雨淹没了他们。
每个孩子脸上都满是泪水。
像是理解了什么。
那声音不说话了，直到水面哗啦啦地响起动静，有一条和大黄长得如此类似，但小一圈的黄色土狗从水中爬出来，然后抖抖毛，口吐人言对他们说道：“你们……”
李妍戒备：“我们不会让你吃掉大黄的！”
她认出了这道声音。
对方说道：“我没打算吃它……它，是个英勇的战士，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山顶，别掉队！”
“——！”
杜青碧猛地张开眼，感觉自己的神魂好像刚从一场梦中醒来。
刚才她好像变成了一位断了腿的武/警，又好像变成一只带着羊群逃生的领袖，随后她又成了一条游在洪水中救人的老黄狗，再成为一个在暴雨中哭泣的孩子。
在瞬息的时间里，她好像成为了很多人，最后又重新成为杜青碧自己。
黑门就静静伫立在她的不远处，好像在无言看着她，也在看着天下很多人的心绪。

“黑渊更深处应当就是山海界了吧？”
杜青碧攀在隐隐能看见绿意边缘的孔洞口, 头往里面探了探。
不过不往里面多走几步，还是无法用肉眼直接看清孔洞深处到底藏着什么。
苍龙：“但是山海界已经和人界逐渐重合，估计出去就是不分彼此的一个世界。”
“一般来说的确是这样的。”饕餮的声音响起, “可是这里的黑渊被扭曲过了，出去估计不是山海界，而且我还嗅到了一股我不喜欢的老味道, 该不会是烛九阴那家伙。”
“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主动去看看也不清楚。”
杜青碧穿过孔洞, 往里面走去。
进入孔洞的内部, 就会发现那种仿佛是在水中的失重感就消失了。
她重新脚踏实地地踩在地上，发现自己受伤的部位已经止住了血, 只是那身血衣看着也是格外恐怖。
之前在外面瞥见的绿意，实际上是长在黑暗中的绿色荧光蘑菇。
借着这细微的光亮, 她能看见孔洞里长着一丛又一丛绿油油的绒草。
在这样环境下，竟然还有植物能顽强地破土发芽。
这条道路一旦走上去, 就再也看不见来时走过的回头路在哪里。
杜青碧只回头看了一眼, 就不再思索没有退路这件事。
“但是这条路到底通往哪里？”杜青碧忍不住低声说道。
这条笔直的道路，不见开头，也不见结尾；她和两个搭档仿佛中途加入其中，然后成为一粒尘埃，在永不停歇的江河流水中，不断往前、往前、再往前地走着。
这条道路太过幽静，甚至是静到, 如果身边没有其他声音与她说说话，杜青碧甚至会误以为这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
“贺博士说, 这条路应该是通往天灾门后。”
突如其来的声响, 让杜青碧的身体紧绷起来。
但是, 很快她就辨别出是谁在说话。
杜青碧猛地抬起头。
“林深山？！”
从漫长的甬道对面走来的是同样满身狼狈的少年人。
两人此时的惨样，一时间似乎和在孤儿院那时的初见重合起来，不过此时的杜青碧已经不是那个手无寸铁之力的普通人。
“你怎么在这里？！”杜青碧的语气也开始慌乱起来：“杜尔希没能把你们救出去吗？！”
林深山摇头，“我们已经出去了。”
他把那时发生的事情大概总结了一遍。
“宙斯虽然已死，但不停止天灾的话，世界上无论哪里都没有安全的地方。”
“不过还好够幸运，你还能在掉进海里的时候，直接进入灵力流里找到我。”
杜青碧这么说的时候，饕餮吐槽她说道：
“你也是够幸运的，神魂都四散了，距离魂归太虚，也就一步之差。”
看见林深山的眼神又开始担忧起来，杜青碧一巴掌敲在饕餮化形的水镜上，把对方疼得嗷嗷叫了一声。
她咳嗽一下，然后对林深山说道：“没事，我这不魂魄重回身体了嘛，没变植物人。”
林深山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一直等杜青碧被看到不自在地动了动，然后举手投降。
“当时情况紧急，我没其他办法了，你也是知道的。”
林深山：“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怪的是自己不够强，所以在那时，无法给予她强有力的支持。
他也没有告诉她的是，自己并不是因为纯粹的幸运，才和她在这里相见，而是他掉进深海黑渊里之后，太过想要见她，所以才会追随着她的步伐来到这里。
杜青碧看看他的表情，然后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心里暖得很。
不得不说，当她看到林深山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心头瞬间闪过的就是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到底是战友情，还是带上了其他什么……
算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杜青碧晃晃头，对他问道：“你从另一头来的时候，有看到类似出口一类的地方吗？”
“不见头也不见尾。”林深山摇头：“除了脚下的青草和蘑菇以外，没有见到其他生物。”
和她看见的一样。
也就是说，只是这样徒劳地继续走，他们相对而行相遇的这条路可能永无尽头。
于是她侧首看向墙壁。
“试试看？”
林深山：“有道理。”
饕餮：“事先说明，我算不上强攻系的。”
它化形前后，其实都更擅长辅助制造幻象，只是它的灵力强大，哪怕不像苍龙、吊睛白额虎那样上阵厮杀，也能做到直接杀人于无形之间。
杜青碧：“我也没丧心病狂到，要拿着镜子往墙上砸。”
她松开水镜，和林深山对视一眼，同时举起手中的武器，往甬道的墙壁上砸去。
不过令他们有些惊讶的是，他们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就成功砸开了墙壁。
“这么简单？”
杜青碧看了眼那山石碎裂的墙壁上露出新的道路，察觉到好像有带着香火气息的微风从里面吹来。
她精神紧绷起来，灵力扫过其中的时候，探查到里面有什么庞大的活物，只不过气息已经很是微弱。
她和林深山打了个手势，让他注意里面的情况，随后放轻自己的脚步往里走去。
“终于有凡人来我这里了吗？”
听起来过于清冷的声音冻得人一打哆嗦，宏大得像是寒冬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在同时说话。
“哦……是饕餮的御主……它终于明白了取得兽名后，人生应当懂得那些道理了吗？”
饕餮不满：“果然是你啊烛九阴！”
对方似乎靠近了她。
杜青碧忽地意识到，刚才感觉到的那阵风原来是这头庞大异兽的呼吸。
下一刻，天光乍亮。
巨龙睁开它的双目，一边赤红如艳阳，一边冰蓝如冷月。
它睁眼的时候，好似日光洒落，合眸的时候，又好似夜幕降临。
“烛九阴……”
它的形态特征太过明显，所以杜青碧一眼就认出了这头看起来无比虚弱的异兽，正是传说中早已灭亡的存在。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烛九阴低头看着这两个，和它比起来，似乎很是渺小的凡人，“再往里一步，就是天灾源头……以往通常只有一人能在我的庇护下来此，如今我实力衰弱得厉害，无法继续庇护凡人，不想这次竟有两人一同来此吗？”
“其中一个是双龙的御主。”
“还有一个……”
它用红蓝异色的眼眸看向林深山。
“我记得你，你在很久以前不慎神魂离体，误入过我这里，不过足够幸运的是，你还能活着回去。”
林深山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有一回高烧不退，自己仿佛做梦一样去过一处幽暗的森林。
现在环顾四周看看，他极有可能就是来的就是这里，然后在眼前这头身型庞大异兽的帮助下，才成功和吊睛白额虎签订契约后，侥幸活着离开。
杜青碧问道：“那么，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烛九阴看着她：“在等一个能够接替我位置的人与异兽来。”
杜青碧与林深山双双一愣。
“什么叫……等一个接替者来？”
“因为想去门内关闭天灾的源头，需要异兽先找到门，撑住不让门扉关上，随后再由人进去付出代价，关闭源头。”烛九阴说道：“当年我留守此处，令门扉没有完全闭合，但我的御主盘古进入门后已然身死；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十万余年，恐怕再不过多久就要彻底死去，一旦没有异兽或是凡人抵住门扉，想要再打开它会变得相当困难。”
杜青碧想起遥远的神话故事。
“那盘古开天辟地，在这个世界是指……打开了这扇门？！”
“是。”烛九阴微微点头，“门开后，清气上浮成天，浊气下沉作地，这世间第一次的天灾‘混沌’就此终结，于是诞生如此之多的生灵万物。”
它低下头，目光看向她与苍龙、饕餮。
“你的实力足够强大，留下一个饕餮在这里守门，再与苍龙一同进门是最稳妥的选择。”
饕餮的声音忽地拔高：“等等！那他们进去之后必定是会死的吗？！去了门后到底要怎么关闭天灾？！”
烛九阴摇摇头，气息虚弱地说道：
“无人可知，因为进去的人已经死了。”
“天灾会一次一次地变强，那门后的情况必定一次比一次恶劣。”
“我没能同盘古一同入内，所以我也不清楚。”
杜青碧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道：
“我不畏惧生死，如果牺牲一个我，就能关闭天灾源头，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你为什么不告诉它，守门的异兽无法再离开这里。”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外界不可能已经上万年不见烛九阴的消息。
“不是我不说，而是饕餮早就知道。”烛九阴说道：“想要做守门者，需心志坚定，万年如一日地守在这里，门内一旦有异动时，就要不断传递消息给外界的凡人们，让他们尽快派人来关上源头。”
“我其实对人类不甚了解，反而是饕餮从以前开始，就很会与人交谈。”
杜青碧一愣：“也就是说，窥得‘天机’的本质是——”
烛九阴眨眼。
这处很多年无人踏足的世界，又孤独寂寞地独自度过一个日夜轮回。
“不错，是我的神力。”
红蓝异色的眼眸里明光灼灼，于是自有像杜青碧之前看过的气泡缓缓浮现。
“我询问那些凡人‘你想知道什么’的时候，也就是在衍算天机，最后将最有可能的结果放在他们面前。”
“这样的方法可以令那些凡人对这里更有探知欲，也能更快找到这里。”
它的声音听起来明明包含情况，却又显得很是冷酷无情。

杜青碧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缺氧一般, 难以正常运转。
“你是说……你自己在这片空间里，独自守了……”
“以凡人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说，是万年余两千三百零二日。”
烛龙好似巨型灯笼一样的眼眸低垂下来看着她。
“我在这里, 不断用‘天机’引/诱实力足够强大的凡人来此，再把他们送进门后，作为回报, 我也会以托梦的形式, 把他们想要预知的未来告诉指定的人。”
“我可以理解为门后是需要有人填一条命进去, 才能停止天灾的继续吗？”
许久没有说话的林深山忽然开口问道。
烛九阴说道：“如果实力不够强, 大概需要更多的性命去填。”
“又或者选择和我一样留在，这既不属于现世, 也不属于太虚的空间里，守着这扇特殊的门。”
“在这里, 时间几乎没有意义，只有在将力量神通全部耗尽后, 生命才会迎来最后的终结。”
说话之间, 它巨大的身形在黑暗中越发变得模糊虚幻。
“外面已是洪水滔天，在这里继续闲谈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来的是两人，不过我还是建议另一个小子回去比较好，留在这里也是徒增伤亡而已。”
它说话间吐露的香火气都变得浓郁起来，好像它即将化作一缕烟灰彻底消散一样。
它疲惫地抬起眼去看杜青碧他们。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现在就转身离开，去享受距离末日来临前最后几日的时间。”
饕餮忍不住出声嘲讽：“你也给西边那群人看了预言中的未来, 他们难道不就是打算继续混混日子，然后只选对自己有利的人活下来吗？”
“而且你还对人下菜是不是？要不然, 为什么他们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未来？”
“我没有必要对凡人这样花费心思。”
烛九阴的语气还是很冷淡。
异兽与异兽的想法, 有时差距很大, 有天生亲近人类的，也有天生把人当食物的。
而它恰好只是对这种生物无感的异兽。
“我预言的未来，只能说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但并不是绝对准确。”
“当年第二次天灾到来，在我看来是必死的劫难，可女娲舍身补天，才让你们这群脆弱的凡人活了下来。”
它说道：
“只要足够强大，的确可以扭转乾坤。”
饕餮沉默片刻，“你还真是老样子。”
它于这片天地中诞生的年岁要小一些，恰好踩在第二次天灾最后的尾巴上。
那时最初的御兽师，盘古、夸父等人已于混沌之中身死，它没能看到那些英雄与其搭档的辉煌，不过也能从女娲等人口中听出，那些人是如何力挽狂澜的强大存在。
然而第一次天灾过后，给世界带来的大格局变动之一，就是“人”的缓慢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