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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她养虎为患(吞鱼)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上一沉。
呼吸声在她的耳畔。
他说:“狸狸,就一会儿。”

其实, 玉浮生已经知道姜狸的意思了:
她让他不要那样看着她,她指责他的冒犯和不恭敬,其实就是间接地告诉了他:她只想要和他做师徒,并不想要他逾矩。
聪明人是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就能被点醒的, 摊开来说就不体面了, 也伤情分。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听话听音了:姜狸虽然没有赶他走,但是已经拒绝他了。
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这样和她撒娇。毕竟在她的眼中, 他就是个狡猾的、心眼八百个的坏人。
不过呢, 她也没有说错,他这个坏人还是骗了她, 借着这个靠着她的机会,短暂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最后,姜狸没有推开他, 她安静地任由他抱了一会儿。
许久之后,姜狸想要推开他了,转过头却发现,徒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也许是今天徒弟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她犹豫了一会儿, 没有推醒他。很沉很大一只的徒弟, 姜狸费了一点力气才把他拖回房,放回床上。
靠在床上的时候,他似乎眉头皱了皱。
姜狸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 想要去检查一下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是当她想要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服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她最后也只是拿了灵药放在一边, 坐在徒弟的床边看了一会儿, 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姜狸走了以后很久, 他睁开了眼睛。
他沉默地看着姜狸给他的那个灵药瓶,很久后才拿了过来,瓶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在他表现出来了狼子野心后,师尊没有把他赶走,望仙山还能接纳他,就已经很好了。
还能去奢望什么呢?
他也不能再和她表白了,何必呢,他不想惹姜狸生气、将她逗哭了。
可是不甘心。
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再次见到了成瑶长老。
成瑶看了他一眼:
“你看,留下来也没用。她还是拒绝你了。”
他以为成瑶是来故意嘲讽他的。毕竟,从小开始,姜狸的这位师姐就不喜欢他。
但是,成瑶却给他讲了姜狸刚刚来天衍宗时的一些事情。
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安静地听着。
姜狸刚刚来天衍宗的时候,比现在的玉浮生还要小很多。成瑶一开始觉得这个小师妹是只狸花猫,一定是个贪玩的。但那个时候她修炼不怕苦、不怕累,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就这样一路修炼到了金丹期。
“你知道她第一次哭是为什么?”
“当时掌门师尊骗她,说只要她好好练剑,捧鱼就可以修炼出剑灵来,谁知道她努力练到了第八重,捧鱼还是没有剑灵,她才知道掌门师尊是骗她的。”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没有剑灵,就没人陪她说话了,她好孤单。”
后来,明镜斋就多了一把摇椅,一只小炉子,大师姐的桌子上就趴上了一只狸花猫。
他愣住了。
沉默了许久。
那姜狸第二次哭呢?
就在昨天,他惹她伤心了。
半晌后,他才说:“好。”
他回到了刑堂,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亲情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茧,姜狸用十几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只柔软的,让她有安全感的小茧。他想要挣扎出去亲情的茧之时,却忘记了她那么害怕孤单。
他为什么要非要剥开这茧飞出去呢?
其实姜狸说得没错,玉浮生就是个心眼很多的坏人。他最喜欢在她面前装可怜,他不择手段,步步为营,手段又很强硬。但是呢,玉浮生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师尊,大概唯一有良心的时候就是对待姜狸的时候了。
就这样吧。
哪怕心有不甘,也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自从惹姜狸伤心那天开始,徒弟就在望仙山备受嫌弃。他在房间里待着,姜狸就说他在屋里盘算着坏事;他在院子里坐着,姜狸就说他太占地方;就算是坐在树上呢,姜狸也要说他的呼吸声打扰了她看书。
就连小蝴蝶都不搭理他了。
姜狸和小蝴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概是在说他的坏话。
如此悲惨的待遇,其实也很好解决,装可怜卖个惨就好了,比方说拿受鞭刑的事情告诉她。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说:“对不起,师尊我错了。”
那姜狸是怎么发现他受伤了的呢?
姜狸注意到徒弟最近经常很晚才回望仙山,回来的时候面色都很苍白。
徒弟身上的熏香味越来越重。
香到路过的时候,姜狸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徒弟下意识道歉:“熏到师尊了,对不起。”
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姜狸远了一点,就像个备受排挤的小可怜,远远地看着姜狸。又不是很敢上前的样子,仿佛是怕姜狸骂他。
姜狸:“……”
那天被她训了,伤心了之后,徒弟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是姜狸实在是不放心徒弟,去敲徒弟的门,“浮生,你的伤还没有好么?”
徒弟说:“师尊,我没事,你先不要进来。”
他做了伤她心的事。
他不敢再使手段了。
因为他很害怕再有下一次,姜狸就开始讨厌他了。
但是姜狸怎么可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她实在是不放心,偷偷跟着徒弟进了刑堂。等到徒弟消失后,姜狸直接抓了个刑堂的小弟子逼问,问完了,她才知道了徒弟日日受鞭刑的事。姜狸朝着地牢的深处走去,终于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徒弟。
姜狸的心里就一下子酸涩得要命。
徒弟垂着头,闭着眼,面色白得和纸一样靠在角落里。很像是小时候躲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一样。
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下意识地要躲进黑暗里,但是姜狸已经快步上前,蹲在了他的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肯说。
姜狸伸出手去扶他,他又要拒绝。
姜狸生气地说:“玉浮生,你还听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愣住了,低声乖乖说“好”。
她伸出手要扶起他,这一扶,手上就沾满了他的血。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气得有点发抖。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要叫师尊,又有点不敢惹她。
就这样,姜狸把他扶到了刑堂后面的内室。
姜狸要把他的外套掀开,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姜狸的手,姜狸拍开他的手,他才无奈地松开。
她看着他身上交错的伤痕,翻出灵药的时候都在手抖。
玉浮生以为,她会觉得他在装可怜,于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可是当他抬起头,却撞见了她的眼神。
姜狸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遇见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师尊的么?我难道还会不管你么?”
他在她的这种目光当中渐渐地愣住了。
姜狸起身要走,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衣摆。
她说:“我去找大师姐求情。”
他这才松开手,朝着她笑了一下。
姜狸走到了门口,转头看见了徒弟还在看着她。眼神就像是小时候,很怕被她丢掉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浮生,师尊没有不要你。”
姜狸转头就去找了大师姐。
大师姐没有隐瞒她,很平静道:“他把你的罚也一起领了,怎么,你还想挨打不成?”
姜狸愣住了:“是因为他不肯去御剑门的事?”
大师姐:“国有国法,宗有宗规。他对你不敬,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已经网开一面,让他分好几日打完了。
姜狸踌躇:“那现在也罚够了,接下来的就算了吧。”
大师姐不说话。
姜狸着急了,她绕着大师姐开始转圈圈。
转到了二十圈的时候,大师姐实在是忍不下她了:“行行行,你把徒弟领回去,去望仙山自己罚吧。”
姜狸走到了一半,又转头说:
“师姐,我有分寸的,我……”
明镜斋的门啪地关上了。
姜狸讪讪地滚了。
漫天大雪,天色渐渐晚了。
等到回到了刑堂,徒弟靠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倒水倒了半天都倒不准。
姜狸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她快步上前,按住了徒弟的手。转过身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那八百个心眼子就知道用在我身上,大师姐让你自己罚,你就不会给自己放水么?”
“刑堂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那么多的弟子,就不知道使唤他们么?”
他愣愣地看着姜狸。
姜狸回来了,就像是从前一样抱怨着他,她还愿意关心他。就像是现在这样,回到过去就很好了。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还是不甘心。
“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你和师尊好好解释,暂时去御剑门,师尊不会怪你的。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回来嘛。”
“何必要留在这里受苦呢?师尊不是以前教过你,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么?”
他抬起了头,看着她。
他伸出了还沾着血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突然间,姜狸看懂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喜欢她。
姜狸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有些话,玉浮生知道,聪明人就不该讲了。讲了也许师尊就真的不要他了。讲了就不体面了。可是不亲口告诉她一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了。
心有不甘。
是到一百岁、一万岁想起来的时候,还会心有不甘。
这一天晚上,月色和雪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天与地,谁更为皎洁。
“师尊,我的心里呢,有一轮月亮。”
“每当我一靠近,她就走远。”
“师尊,你说。”
“月亮也有照到我身上的那一天么?”
月色动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这月色一般。
姜狸却躲开了他的视线,松开了他的手。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仿佛要找点事情做一般,煮了一壶热茶,背对着他忙碌起来。
其实盯着飘起的烟看了很久。
姜狸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刚刚来天衍宗的那时候,她觉得很孤单。修真界是极少有亲密关系的,大家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宗门,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所有人都各自修炼,动不动就闭关几个月,很长时间里都不会碰一次头。
姜狸的师尊年纪大了,早就隐世了;姜狸的师姐是个工作狂,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三个月下来,都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都是修士了,是世外高人了,怎么还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呢,大家都冷淡又客气。
人人都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孤坟,但是好像她比在孤坟里还要寂寞——至少还有一个孤魂陪着她呢。
姜狸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没人理解她的生活习惯,她为什么要吃东西呢,为什么要散步呢?真奇怪啊,她的话真的好多,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
怎么会怕一个人呢?书上都说了:大道至孤,你这是参不透嘛。
后来呢,就有了一个小虎崽。他小小一只,跟在她的身后,她说什么歪道理,他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他陪着她吃饭、散步,天天叫她狸狸、师尊。她话多,他就句句不落地应着。
望仙山小小的,是她和小虎崽的家,岁月漫长,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只躲在冬季洞穴里依偎着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终于,她抱着一杯茶,坐回了他的身边,看着窗外。
“浮生,人这一辈子呢,可以喜欢上很多人。”
“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人、二十岁喜欢的人、三十岁喜欢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修士一辈子那么长,遇见的人不计其数。”
“但是家人只有一个,对不对?”
他沉默了下来,眼神就像是突然灰败下来的月光。
姜狸说:
“你只是年纪太轻,一时冲动。”
“等到你上百岁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件事是你的黑历史呢。”
他笑了一下。
视线和她一起看向了窗外。
哪里是一时冲动?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已经过去五年了。
只是少年人的喜欢,总是会被人冠以“轻狂”二字,就好像是年长者的爱意才能称得上厚重,年轻一点呢,说出来,都会被人当做笑谈。
但是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问:
“那,师尊,你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姜狸盯着外面的月亮。
——听说对着月亮撒谎会尿床。
——算了不管了。
她笑了,“没有,师尊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其实姜狸有个初恋。虽然对方没有和她说过话,但那时候在坟墓里,她又没人说话,只有他陪着她。他长得又好看,眼睛好漂亮,个子又高。
她没事干追着尾巴玩的时候,是悄悄暗恋过他的。
这件事冥蝶都不知道。她谁也没有告诉。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至于今生呢,她只是把他当做了徒弟看,当个小孩养大,也没有什么再续前缘的心思,只是觉得虎崽很可爱,他们的小家好幸福。
徒弟长大后呢,亲情之外,不是没有一点点的心动。比方说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好像可以把她淹没在里面;比方说他跟在她的身后,用影子将她包裹住的时候。
然而,顶多是一点点的好感,既不起眼,又无关紧要。
她分不清徒弟的喜欢有多重,也许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时冲动。徒弟可以任性,他陷进去了,只是年少轻狂,抽身的时候可以干净利落。
可是如果他的一时冲动,她却当了真,那怎么办呢。
恋人做不成了,他们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做亲人么?
姜狸就没有家了。说她畏首畏尾也好,胆小鬼也好,她喜欢她在望仙山小小的家,那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小幸福。
她承担不起后果,倒不如及时止损。
“你就当我放不下当师尊的架子,接受不了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儿吧。”
在感情问题上,年长者总是要冷酷得多的。见得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不会脑子一热,和个小姑娘一样冲动了。
“小漂亮你呢,还很年轻。见过的人太少,遇见了一个人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个。可是如果你走出望仙山,去到更远的地方,见过更多的人,就会知道她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等到你以后往前走,会遇见千千万万个……”
他却打断了她。
他转过头,看着如水的月色。
很平静地说:
“姜狸,没有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因为受伤了不好挪动, 养伤期间,他一直住在刑堂。
说开了也好,至少那点心有不甘也被一起浇灭了。姜狸的态度,让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消失了。
他很平静地想:原来如此, 从未喜欢过啊。
他觉得心上空空荡荡的, 像是被扎了一个大大的洞,风吹过的时候都在漏风。
姜狸一直在照顾徒弟, 只是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一个长久地看着外面发呆, 一个人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等到他的伤好了,姜狸就对他说:
“浮生, 师尊呢最近有点忙,可能这半年都不会怎么回望仙山了,你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么?”
怎么, 怕他不死心么?
玉浮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他虽然是个冷硬,但是心也是肉长的,在被她伤过后,也是知道疼的。他也是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的,不至于还没心上的大洞还没长好又凑上去, 让她再捅上一刀, 他大概还没有那种自虐的爱好。
他垂下了眸子说:“好啊。”
姜狸离开了刑堂,心情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她觉得两个人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的。
其实两个人各自都有需要忙的事情。
姜狸本来也不轻松,大师姐开始接手掌门的印记了, 姜狸要帮忙的事情变多了, 干脆直接住在了明镜斋。她还要抽时间去查江破虚的事, 很少有时间想起那天的事情了。
就是呢,姜狸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早上起床会鬼鬼祟祟地摸摸床单。
对着月亮撒谎的人会尿床。
——幸好是假的。
撒谎的人过得好好的,其实不会有任何惩罚。
姜狸听说徒弟开始频繁地去妖界。
每一次碰面,姜狸都能够感觉到徒弟身上更加浓重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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