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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往常王葛是不考虑这些的,但她已是吏了,觉悟当然得跟上来。
专娘子轻撞邹娘子手臂,低声问:“阿葛偷乐啥呢?”平时总跟小老妪似的,突然像小女娘了,很不习惯哩。
邹娘子嗔她一眼:“别多话。”小娘子就得有小娘子的样,难得娇俏态,多好啊。
说是卯时入场,不到寅正就排队了。王葛走正常通道,南娘子有巡吏身份,可负剑一起进考场。上次齿轮比试王葛就知道,特殊考生不罕见,离她们不远还有个特殊巡吏执双斧。
前后考生都有眼色,跟王葛保持距离。
进场顺利不必细说。
辰初,考试开始。
整场考核分上午场和下午场,除非被淘汰,中途不许离开。
上午场的大体规则为:午初时刻截止,可提前交图,但是不能提前进行下午的制模器比试。到了午初没画完图的淘汰。巡场过程中,如果一名考官与一名察验匠吏都判定某个考生画图差,便可将其淘汰。无故喧哗、斗殴的,淘汰。考生对于不公正的判定可申诉,无理申诉者,废初级匠师、准匠师等级。
今次的考核场地,官署不仅投入大量人力、材料,还安置了五里长水流地段的轻型脚踏翻车。翻车被人力驱动后,南宕渠的水会经新挖的水道并入不远处的支渠,尽量减少水浪费。当然,这得是下午场实际制模时了。
每五十步为一制作区,草灰划线,考生可自由选择水流段,然后就不能随意走动了,在自己选的制作区里领号牌和材料工具,直至考核结束。
王葛由南娘子护着一直朝东走,没办法,谁都知道既有翻车,那选择哪个制作区均是一样的,为了省出制图时间,都愿留在近的地方。
“铮”一声,铁光横起,刺杀来得毫无预兆!
南娘子来不及抽剑,用鞘格挡住的。
刺客是一异族匠娘,打斗动作太快,王葛凑巧捕捉到对方的武器,是一把细长小刀。怎么带进场的?
南娘子蜂腰上前、臂弯拧转,剑出鞘,与刺客近身缠峙。
在周围考生奔逃、惊骇大叫时,距离最近的王葛听到一声铁器捅肉的闷响。南娘子左手还有匕首,刺进那匠娘的上腹,拔、刺、拔、刺。
刺客的嘴巴疼得半张,始终冷静的南娘子绕向其背后,剑锋抹于对方颈部一勒。
此区域的两名巡吏上前,什么都没问,拖走尸体,竟然扔到视线可见的一辆柴车上就算了。
“呕……”有考生吐。
站在翻车边的察验匠吏高喊:“刚才哪个大声喧哗了?告诫一次,再有下次必驱逐。都别围着了,快选考区。”
南娘子身上沾有血,凑近王葛时,说不上腥还是锈味。“没吓着吧?”
“兵器乍碰时害怕,后来没怕。”王葛如实说。
“别影响考试。”
“不会。就选这个区!”王葛领材料筐,里面三样物,毡席、素牍、行囊笔。笔匣中配有刮刀,寻到刺客武器的来处了。真贼啊!
王葛强迫自己观察别的事,藉以忘却刚才的血腥一幕。她看到了不会用毛笔的考生可以领取木炭替代;看到踩翻车者穿的吏衣归属都亭,让她想起绰号为隼的老亭吏;还看到执双斧的那名特殊巡吏保护的考生,对方也选择了此制作区,见王葛望过来,回以和善微笑。
刚才染血的地皮被巡吏铲干净,巡吏把脏土筐也扔到载尸的车上。
好多了,王葛终于压下害怕和紧张,骨子里的倔强让她把毡席铺在刺客死的地方,面朝南宕渠,开始画图。
若考官现在巡场,就会发现别人先画水轮,而王葛是先画轴,更惊诧的是,她在轴上开始添水轮,两个、三个、五个。
跟轴平行,又画一轴。
南娘子眼观六路后,视线挪到木牍,挑下眉。阿葛在干嘛?天,这就画错了,开始刮?
唉,王葛也没办法呀,她不擅机械,昨日推翻前日的设想,如果不推翻,根本没必要来考,因为自己都觉得设计得繁琐,起不到改良作用。
幸而昨晚矗立岸边,滔滔水流将思维打开,她才有了新灵感。
谁说水碓必须固定在岸边?为什么不能在船上?如果在船上,就可以找到更多的激流,充分利用水力!
而且,水轮还可以做船行的驱动,代替楫棹。如果水流不急,棹夫可以踩动水轮上的档板,助水流共同驱船,甚至逆流而行。
水轮与水轮间,加短木板,拨动碓杆,使杆起落,捣物。这样的话,虽然每个碓都小,但数量多啊。
唯一要克服的就是船吃水的问题,不能因水轮而漏水,淹沉了船。但这是船匠师(不算她)该考虑的,她只是提供理念。
王葛不知道,她临时迸发的灵感,复原了一种叫“蒙冲小舰”的快船。按原有历史,此船是东晋末年八槽舰时期,名将王镇恶渭水之战,以少胜多使用的特殊“蒙冲”。
此蒙冲最早的记载在《宋书》王镇恶传里,文字为“镇恶所乘皆蒙冲小舰,行船者悉在舰内,羌见舰溯渭而进”等,关于这种船的其余记载虽也有,但怎么做到的“舰外不见有乘行船人”,又怎么做到逆渭水而进的,同样缺乏。
这场郡比试,可以算王葛匠技的分水岭了。她完全是凭自己的天马行空,勾勒了一幅幅可实现的船碓模图。这种船碓的最大意义,是改变船行的驱动,碓的功能在其次,跟明代出现的“夹以双轮如飞”的船碓不一样。
当王葛把船的外形加在模图上时,南娘子更胡涂了,不是改良碓么?怎么出来船了?
于是巡场的考官走过来时,南娘子搓碎步,不动声色挡在了考官前头。
考官挪。
南娘子后脑勺仿佛长眼,也挪。
“咳!”她和考官同时假咳。
考官是提醒对方让道。
南娘子是提醒王葛赶紧刮掉船的外形,快啊,不然会被淘汰啊。
交市:中原与异族在边境地设置的贸易区,魏晋以前称互市、关市。
晋朝的一里:300步为一里。
蒙冲:古代进攻型快船,船体狭长,用于突击。

第342章 325 第325双匠技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奇怪的瞧眼身后,没管。护卫是护卫,南娘子行事自有主意,她则做好考生就行了。添加船轮廓后,她发现水轮设计的重大问题,赶紧把轮外框刮掉,有外框会阻碍棹夫踩轮板。而且轮板不必太多,六板即可。
牍面顿时脏乎乎。
考官怎么还不走?王葛也心虚得把牍往胸前扣。
南娘子心道,幸亏我挡得严实吧。同时不解,还留着船干嘛?非得要船么?
考官姓雷,气性较暴,“哼”一声:你就是提前交模图,也压在最后阅!
他往别处走,路过执双斧的壮汉时,迁怒上头,拂袖,声更大:“哼!”
特殊考生转头看双斧护卫,咋了?
护卫的眼神透露无辜。
王葛重新画完水轮后,虑及蒙冲的狭长特性,决定再画另种水轮方式:纵向立式水轮。
水轮呈列队,安装在船体下方两侧,水轮数量按船体长度调节,模图是船切面,画三个。
这回南娘子看明白了,这不相当于给船装了轱辘么?车靠轮在地上走,船靠轮……能在水上走吗?
整体的两种船切面模图画出来后,也定下此思路是可行的,接下来是每个部分的分解,涉及数据有:水轮的径直、叶片、轴方式,轴长粗、水轮的安装与卸、拨动碓杆的方式等。
需要注意的是叶片要结实,得固定,保证人力踩踏时的牢靠。
先进行纵向立式水轮的分析,比横向的容易些。
已辰正,时间过得比水流还快。
船外侧装轮,为避免下午制模器沉船,王葛把水轮的位置放在船整体结构外。具体做法是将船甲板延伸出栏外,水轮就安在延伸的位置,一半叶片在甲板上,另半在下,每个轮的轴都非常短。
可这样一来,碓的作用怎么实现?画错还得刮,太麻烦了,王葛又在地上先起草图。两种解决方式:一种是中间的水轮改为巨型,专门驱碓用,横出的轴高不必高出甲板太多,以两组短木板拨动两组碓运作;另种法子是单独制一种只有碓的小船,在蒙冲闲时,碓船驶进两艘蒙冲的中间,将蒙冲水轮的轴加延长轴,令小碓船运作。
鼓音传来,巳初了。
王葛急出汗,来不及考虑那么周到了,把两种解决方案画在牍上后,纵向立式水轮就算结束。
进行横向立式水轮的分解。
比王葛还紧张的考生不少,都是开考后觉得准备的改良法不合适,但是来不及修改了。当然也有考生胸有成竹,无论从气度和神态上均体现着自信、甚至是傲然,这些匠师来自司州。
边郡得到的消息晚,司州早宣布“机械大匠”称号的奖励,于是精于机械的初级匠师纷纷赶往各边郡。
雷考官巡视一圈后,叹口气,集众思,也没看到真正能沉下心、利民的改良。他这声叹,并非仅忧心这点,还因早预想到是这么个结果而更忧心。碓,由杵臼来,为了节省力气,出现了踏碓,然后是机械之力的畜力碓,再出现水槽碓,最后是水碓、直至连机碓,无论哪种改良,中间确实都相隔不少时光,官家也没指望一、两场比试就出现益于连机碓的器械,但不能改来改去,离民生远了吧?
有的考生自恃聪明,将几个水轮并立,一机连六碓,模图上密密麻麻的摆开,根本不考虑材料消耗、水力能不能带动这么多碓运转。
还有考生把刚出水轮的轴位置凿孔,整轴为空心,让水轮甩出的水顺空心轴流出,从另端接水。这叫节水吗?这叫添乱!因水轮重,为了轴能平衡住,轴末端不绑石块就得绑重木,将轴掏成空心,费劲不说,能不裂么、能不断么?
更有把轴上短板改为齿轮的,层层齿轮的终作用,仍是拨动碓杆起落,徒增繁琐。所以啊,本事不够,莫太异想天开!
好在有二人务实,改动的是碓臼。
第一人,将臼材料标明要石制,臼壁需光滑如瓷,且四周如“瓮”之内腹,这样的话在舂米过程中,谷粮堆上去就下来,等同自行翻滚;第二人,改动的是碓杵形状和臼壁的斜度,臼壁只有一个方向是倾斜的即可,配合杵的斜度,作用也是令谷粮在被捣过程中自行翻倒。
“臼”当然算水碓的一部分。上午场进行到现在,基本可以下决定,第六制作区画模图的前两名就是这俩务实的考生。
雷考官的视线落在双斧壮汉位置,改杵、斜面臼壁的便是此特殊考生。刚才巡场他问了察验匠吏,此考生叫项衡,是襄平本地的双初级匠师,一制木,一制石,都是考出来的,这等匠才即便在繁华郡地也很罕见,从遭遇过二十余次的刺杀数便能知晓项衡本领之难得。
巳正,距离上午场结束只有半个时辰。
远处骤起叫嚷,所有人看过去,太远了,没发现什么。约有一刻,俩巡吏拖着个人经过,被拖的人双脚捆了得有十几圈麻绳,神态极痛苦,都叫唤不出声了,手臂明显脱臼。
又是刺客?一般扰乱考场的不会被这么对待。王葛是第一个回神抓紧在地上画的,这点倒令雷考官颇满意。
项衡起身交图。
来自司州广平郡的布姓考生交图。
来自司州魏郡的施姓考生交图。
来自司州汲郡的焦姓考生交图。
这次的郡比试跟以往不同,每个制作区各有主考官,两位副考官。副考官按序阅,先淘汰一批,次阅时主考官才参与,再淘汰一部分。所以雷考官暂不忙。
有专门盯刻漏的巡吏,最后半时辰时,每次挥旗表示一刻过去。
巳正两刻。
巳正三刻。
除了王葛还在画,其余考生均在进行最后的模图检查。哎呀,谁挡她前头了?
这画的是……哎……呀?雷考官站的位置看模图是反着的,脑中刚将模图扳正,瞠目结舌!
碓在船上?
不不不,轮在船上。
不不不,碓在不在船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水轮可驱船行?
刚才力求务实的想法完全置之脑后,雷考官知道这名考生是王葛,但他才想起来,对方跟他一样双匠技,一制木,一制船!

当然了,他的双匠技均为中等级。
双匠技的排名方式非随意,打个比方,假如王葛考上制木的中级匠师,履历中只能记录为“首制木,次制船”,因为她制船的本事仍在初等级。
雷考官目光警告南娘子:让道。他等不及了,要迫切察看蒙冲图。
每块木片的正反面都有画,没办法,王葛思维越来越扩散,既然是比试,当然把构想的都呈现,就跟做阅读理解拼字数一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万一哪个构想对了考官的心思呢?
计时鼓响。
完了,她郁闷的垂肩,没画完。
雷考官抄着手嘱咐:“速收拾,交图。”控制着激动,他知道不仅要目睹碓的变革,还要亲历造船术的变革!哼,听说东莱郡驶来几艘船,舵有孔、甲板竖有什么“拍竿”?对辽东郡的海船很是不屑哩。往后定让那帮人见识见识,无楫棹也可航行的蒙冲!
有秩序的上交后,所有考生按着巡吏引导,在考官区的划线外站立,等候叫名。叫的是木牍上的数字,跟每人号牌对应,被叫到可不是好事,证明被第一批淘汰。
半个时辰后,副考官按阅看的顺序报:“考生十一,考生七,考生二十三,考生一,考生二十……”
王葛的号牌是二十一,心揪起来、刚落下、又揪起,每个制作区的考生是不少,但首批淘汰数念完,此处绝对少掉一半人。
“淘汰者速离场。”巡吏重复三遍。
常参加郡竞逐赛的早习惯了,离去毫不留恋,不过总有不服气的,一考生脚步最迟疑,他在观察王葛,发现小匠娘没有离场的意思后,走回来举臂:“我有质疑。”
雷考官正看王葛制的图,听见嚷声抬头。
规则允许内,察验匠吏便可决定:“讲。”
考生指王葛:“她是特殊考生么?计时鼓响的时候,我看见她根本没画完模图,我想问,这次淘汰的人里有没有她?”
两名副考官均看向雷考官,特殊考生的身份敏感,且这个问题他俩确实没法答,因为王葛的模图被封存了。被封存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出现了极为出色的改良,后续可能会签密契的程度,多一人阅看就多一份泄露出去的风险。
封存规则还有:应当三名考官共同决议,仅副考官无封存权,如果主考官一人阅看后就封存,过后经官署评定考生的成绩没有那么优越,主考官得担责。
对于正常申诉,雷考官没有不悦,简言回复:“没有她。她改良的水碓不止一种,未全部完成,不违反本次郡考规则。”
原来如此。考生向考官分别揖礼,再向王葛揖礼,离去。
两隶臣为一组,推着独轮车来发放午食了,刚才那些淘汰者不管饭,真难为官署把时间算计得这么好。
三位考官不得歇,共同商议排出优劣,进行第二轮的淘汰。考生们食之无味,会不会再淘汰一半之多?
其余制作区被淘汰者陆续经过此处,有人独行,也有三三两两结伴的。一个看上去三十年纪的匠郎跟身边同伴说:“那人就是项均之。”
均之是项衡的字。
双斧护卫耳聪,凶视过去,那俩匠郎脸色都不大好看的离开了。
午正三刻,由雷考官宣布下午场的人选,这次是念到号的留下,仅念了三人!
各种不甘声起:“下午场才三个人?”
“我也被淘汰?淘汰是凭什么依据?”
“听说这次很多主考官才是中匠师级别,他们真有能力辨别水碓改良的优劣么?”
“铛铛”两声,察验匠吏用木棍敲刁斗,喝道:“有质疑可申诉!不服考官者,离场后向官署申诉。不谨守规矩,视为扰乱考场!”
魏郡的施考生起身,问:“我初来辽东,不知这种事向郡署申诉?还是东夷府?”
这是预备告考官了。
匠吏回:“找郡署吏曹,期限三天,不计今日。”
“我这就去!”他喜机械机巧,早就思考过水碓的改良,怎想在上午场就被淘汰,简直是对他苦心研虑的折辱!
一考生举臂,施考生停步,想听对方申诉什么。
“讲。”
“我自司州广平郡来,耳闻王葛匠师之名,在广平郡,像她这般的特殊考生很多,但我从未见过仅凭模图就达到封存标准、连另两位考官也不能阅看的先例。我非疑心主考官偏向特殊考生,而是制图时,王葛自始至终手忙脚乱,我很难不观察到她。王匠师,呵……”他摇头一笑,“王葛匠师似是对这场比试毫无准备,所以啊,怎样的天赋匠才,才能让毫无准备之人,把机械之碓改得巧上加巧,利上加利,胜过我等准备良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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