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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多谢陛下!”
姐弟二人相视一笑。
博阳公主看着他们二人,倒更像是亲姐弟一般,不由在心里微微哂笑了下。
她的腿已经开始酸了,不耐烦的心情更为明显,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博阳公主忍不住瞅了旁边义安公主一眼。
后者神情平和,倒比她还要沉得住气许多。
博阳公主忍不住白她一眼。
义安公主一脸无辜茫然。
所幸皇帝也不准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太多,很快就请公主回马车上,自己则重回御辇,一前一后,公主马车跟随御辇驶入宫城。
久别归来,邦宁公主必然是要向天子陈述十年和亲种种,恐怕还会被皇帝留膳,这没有大半天估计是出不来的。
其余臣工目送御辇入宫之后,自可散了。
林参正待松口气,却听见博阳公主幽幽来了一句——
“听说她在张掖遇到好几回刺杀未遂,你说,刺客会不会跟到长安来?”
林参细思极恐,禁不住密密麻麻的寒意爬上后背。
“殿下……”
等他回过神,想要说点什么,博阳公主却已经走远了。
陆惟与章钤等人虽也在车队里,却没有如此待遇。
这是自然的,他们不是公主本尊,去和亲的也不是他们。
今日入宫的,只有公主一人。
皇帝与她,想必有许多话要说。
陆惟目送公主马车远去之后,就有个小内宦匆匆过来,转达了天子口谕,让他明日再入宫陛见。
陆无事给了赏钱,将人送走,回来便看见陆惟被几人围住了。
虽然这次出去,陆惟只是副使,但谁都能看出来,正使汝阳侯不过是花瓶摆设,真正作主的,还是这位陆副使。
如今一趟回来,陆惟就升了大理寺卿,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皇帝虽然对赵家下手,却不讨厌同样出身世家的陆惟,还对其青眼有加,这位不单断案有一手,离京前也是御前近臣,若不是谢维安帮皇帝杀了赵群玉,恐怕现在左相的位置都有陆惟的份。
众人察言观色,知道风向,自然要趁机寒暄结交。
好不容易等那些人散了,陆无事才挤过去。
“郎君,咱们要回哪儿,陆府吗?”
“不如就与我们一块回公主府算了!”章钤凑过来,“殿下早有交代,说陆郎君回京若是不方便,可以到公主府上去住!”
刘复马上道:“那我不方便也可以去吗?”
章钤忍笑:“殿下并未如此嘱咐,想来是因为刘侯有府邸在,随时都能回去。”
刘复嘟囔:“那陆惟就没家了?”
真要去了,那成入幕之宾了?
陆无事张了张嘴,忍住了。
章钤笑道:“陆无事你这是什么表情,到公主府上住,咱俩今晚正好不醉不休,殿下恐怕会很晚才回来,我们可以先去看看公主府修成什么样子!”
陆无事忧心忡忡,压低了声音:“那宋今不是想对殿下不利么,殿下就这么入宫去了,没关系吗?”
陆惟:“无妨,宋今不敢在宫内下手。”
章钤点点头:“殿下也是这么说的,之前远在张掖,离京千里,他才无所顾忌,如今陛下亲自出迎,公主一举一动都牵系各方,他反倒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陆惟正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前方一人路过。
那人明显也看见他了,脸上露出不悦,还皱了皱眉,脚步略略停了一下。
“你跟我来!”
连左相见了陆惟也要客气三分,此人却简单粗暴,甚至还用上了命令的口吻。
陆无事的脸色不太好看。
对方走了几步,见陆惟没动静,扭头一看,对方正站在原地,冷漠看着自己。
男人冷笑:“陆廷尉出去一趟翅膀硬了,我叫不动了是吧?”
“你……”
陆无事待要出声,却被陆惟按住。
陆惟走过去,跟在男人后面,走到无人的柳树下。
“何事?”
“你竟连父亲大人都不称呼了!”
陆敏冷笑,见陆惟冷漠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叱骂,想了想,还是压下气。
“我是要告诉你,别跟邦宁长公主走得太近!”
“理由。”陆惟言简意赅,能用两个字说明白就绝不废话。
这个要求也完全不符合陆敏的习惯,他自己是从来不吝于跟权贵往来的,更何况如今炙手可热的邦宁长公主。
陆敏冷冷道:“没有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别给家里招祸!”

章钤听不见陆敏陆惟父子在说什么。
两人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容貌有些相似,连身量都差不多,乍一看好像差不多,区别只有身上的服饰。
会让章钤产生“差不多”这种印象的原因是陆敏的确是个很有风仪的美男子。
就像美人在骨不在皮,男女都一样,所谓美男子有很多种,陆敏就属于那种经得起岁月磨砺,年纪反倒赋予他醇厚魅力的男人。
看着他,章钤几乎就能想象二十多年后陆惟的模样。
当然,陆惟的气质更为超脱,如果说陆敏周身都是红尘气,那陆惟则更像高山流水阳春白雪,两人虽是父子,却压根没有和谐感。
就如此刻。
陆惟冷着张脸,好像亲爹欠了他百八十万钱没还。
陆敏也没好到哪去,仿佛用尽涵养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抛去血缘上的相似,二人不像父子,倒像狭路相逢的冤家。
“有点好奇?”旁边刘复手肘撞了撞他。
“是有点,陆廷尉与家里关系不好?”章钤顺口问道。
刘复一脸“这长安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何止不好,要是现在交出亲爹能让天下太平,南朝灭亡,那陆惟估计片刻都不带犹豫的,立马就把亲爹交出去了。”
章钤为他的比喻绝倒,一般父子便是冷淡些,也很难弄成这样。
这得是多大的仇?
刘复似乎看出他所想,嘿嘿一笑。
“老章,你这是见少了吧。我给你说,除了陆惟生母,陆敏后面又续了两次弦,如今正房夫人是第三任了,还有房中妾室无数,儿女成群,出了名的风流。据说他们家吃饭,就跟上朝一样,泾渭分明,明争暗斗,坊间人称北璋小朝廷。”
旁边陆无事听见最后五个字,忍不住脸色一黑。
这诨号他也听过,但陆家跟郎君的关系再差,毕竟郎君也是姓陆,谁乐意让自家郎君成为笑谈的一部分。
章钤表示大开眼界:“我记得陆敏是光禄卿吧,他养得起这么多人?”
刘复:“那你就太小看扬州陆氏的家底了,陆惟这一支是本宗,当年从扬州过来投奔时,据说财货车载斗量,还有不少装不下半途扔掉了,不吃不喝挥霍三代也绰绰有余,更何况陆惟祖父来到长安之后,还买了不少地,如今陆家光靠田地出息,也是很大一笔收入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听说陆惟曾经放过话,说自己放弃陆家的任何一件东西,他当年回京也只拿走了他母亲的嫁妆,陆家财物再多,约莫也跟他没有关系了。”
陆家当年那桩鲜血淋漓的往事鲜有人知,外人只知道陆惟小时候曾被送到乡下养过一段时间,等再回来已经成人了,父子关系冷淡也是正常的。
连刘复这样的包打听,也不甚了了。
章钤很吃惊,这年头固然有家宅不和,分财不均的,却很少会有像陆惟这样主动放弃的,更何况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元配之子。
“那陆郎君在京城岂不是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陆无事终于忍不住了:“郎君在近郊有宅子,那边清静人少,只是来上朝有些不方便,得起早。”
所以刚才章钤邀请他们去公主府上住,陆无事还真动心了,他觉得陆惟说不定也会答应,毕竟公主府肯定坐落在皇城周边,上朝办公不过几步路的事情。
章钤:“这么说,陆郎君是不会住在陆家了?”
陆无事:“那是当然……”
话音未落,陆惟不知说了什么,陆敏愀然变色,提高了声音,好像在激烈反驳,陆惟不理他,径自走过来。
“收拾一下,去陆家住。”
这话是对陆无事说的。
陆无事:“啊?”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
“郎君,咱们真住陆家啊?住几天,就今天吗?”
陆惟淡淡道:“先住几天吧。”
他本来自然不准备住的。
但是陆敏说了那句话之后,又不肯继续往下说时,陆惟就改变主意了。
陆敏的确没什么才干,但这个世道也不需要有才干,只要门第够高,人缘够好就行。
拜陆惟的祖父所赐,陆敏一生下来就袭封了一个东平伯的爵位,后来一步步坐到九卿之一的光禄寺一把手,光禄卿,又因为俊美风流,身边从来就不缺过美人,多的是不求回报倒贴上去的女子,可以说生来顺遂,几乎从无逆境,唯一的瑕疵就是元配和陆惟。
而且陆敏别的不会,有一个优点,便是很会钻营,或者说,很会来事儿。
他结交的人都是长安权贵,几乎是每一家的座上宾,他妙语如珠,琴棋书画精通,大家也乐意请他为自家宴席增光,所以陆敏消息灵通,总能提前知道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消息。
按理说,陆敏不应该禁止陆惟与邦宁公主往来,反倒应该鼓励赞许,乐见其成。
但他说得如此笃定,显然从不知道什么人口中听见一些风声。
而从陆敏交往的圈子来看,他这话的可信度,应该还是有的。
加上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事情,陆惟觉得有必要寻根究底一下。
“我今日回陆家住。”他对陆敏说道。
陆敏皱眉,却显然不太欢迎。
“家里没有准备,怕是没有空屋了,你在京城不是有宅子吗?”
“父亲,”陆惟特地在这两个字上加重语气,“若我去陛下跟前说,久未归家,家里却连一张床都容不下,您觉得陛下会对您如何看?”
陆敏大怒,这竖子竟敢拿天子来要挟他!
“你要回便回,别扰了家里人的清静就行!”
扔下这句话,陆敏拂袖而去,陆惟则施施然走向陆无事他们,让陆无事先去陆家告知一声,他晚点再过去。
陆惟要回来住的消息很快在陆家炸开了锅。
陆家没有分家,陆惟回来住,似乎是很寻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住过了,以至于原本应该留给陆惟的院子,现在也已经分成两半,给陆敏的另外两个女儿居住。
然而陆惟如今的身份,又容不得陆家轻忽怠慢。
掌管家务的金氏不得已,去请了已经很久不管家的何氏问计。
何氏闻言也很头疼,最后总算兵荒马乱地临时收拾出一个客院,权当是安置贵客的办法。
陆家上下因此都被惊动了,人人都知道高升大理寺卿的陆惟即将回来的消息。
何氏咳嗽两声,打发走第三拨过来打听消息的女人,烦不胜烦。
旁边少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若不行,阿娘就闭门谢客,别再见他们了,左右您也没有管事,即便出什么岔子,也怪不到你身上。”少女劝道。
“那不行,你阿娘我毕竟还担着个正室夫人的头衔。”何氏摇摇头,“再说了,以陆惟如今的身份,若让金氏出面去接待,必然是侮辱和怠慢,届时不单是我个人的事情,也是整个陆家的事情。内讧再闹到外头去,惊动天子,更是麻烦。”
少女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回来住了?我想像他那样自由自在而不得,他却反倒往里跳!”
“嘘,”何氏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这番话在外面可不兴说。”
“女儿自然知晓,我只是好奇,他往常回京,从来也不上门的,会不会这回是高升了大理寺卿,想着与父亲大人平起平坐了,回来耀武扬威的?”
她说到这里,脸上却没有反感的神色,反倒是有些看热闹的蠢蠢欲动。
何氏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嗔怪一眼。
“也许是你父亲有什么事情,召他回来商议。”她顿了顿,也有些疑惑,“说起来,四郎也到年纪了,说不定为了他的婚事。”
陆惟在陆家居长,但在家族里却行四,所以外人一般以陆四郎来称呼,久而久之,家里人也跟着喊,而陆惟底下的弟弟们,也就索性按照家族排序来,以免混乱。
陆敏一共有五子三女,外头说不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生子,这也不稀奇,毕竟他的风流名声在外,长安无人不知,但陆惟不成婚,底下的弟弟也不太好绕过他,虽说不是一定非得按顺序来,但作为父亲,陆敏再不关心这个儿子,也得表示一下。
母亲这一说,少女才发现,自家这位兄长,的确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甚至比时下普遍的年龄还要大一些。
自己已经定了亲,明年就要嫁过去,而家里其他兄弟姊妹,有的定亲还未成婚,有的年纪小还未开始物色,唯独陆惟,一枝独秀,孤零零的在外头支棱着,确实有些奇怪。
“以兄长的才貌,又是如今身居高位,父亲恐怕左右不了他的婚事吧,怕不得陛下赐婚才行?”陆二娘也是有几分见地的。
“无论如何,你父亲总该问问的。”何氏不知道陆敏对陆惟说的那番话,自然也就想不到真正的缘由,她摇摇头,“他平日对这个儿子疏于过问,如今倒是想起来了,希望陆惟来了,这家里的其他人不要生出多余心思,否则真是没个安宁了!”
陆惟母亲死后没多久,陆敏就续了萧氏为继室,萧氏留下二子,陆芩和陆蒿,在生陆蒿时难产而亡。
这何氏是陆敏的第三任妻子,她家世平平,不像陆惟生母和萧氏那样出身世家,起初何氏也曾为陆惟容止所倾倒,对能嫁入陆家充满憧憬,哪怕是续弦,如陆敏这样的家世和外表,也有许多人家前仆后继,愿意与陆家结亲。
但何氏年复一年,在看清陆敏的真面目,又大闹了一场之后,就彻底对当家主母这个角色失去了兴趣,她将管家权交出去,自己深居简出,养育女儿。
如今管家的金氏,是高句丽人,也是早年被陆敏宠爱过的妾,但她毕竟没有扶正,像陆惟回家这等大事,她就得来请何氏帮忙出面。
就像何氏说的,她不愿意管,又不能不管,毕竟陆家荣辱也与她有关。
不唯独何氏母女在讨论此事,陆家其他人,也都在议论纷纷。
直到傍晚夜幕降临之前,陆敏回来,看见满屋子过来请安的儿女和摆放整齐的菜肴,先是一愣。
“今儿是什么日子,如此郑重其事?”
陆敏有些奇怪,他看见久不露面的何氏出现,就更奇怪了。
何氏没有说话,开口的是金氏,她笑道:“夫主,陆廷尉不是派人过来说,要回来小住几日,现在还未到,是不是朝中有事耽误了?”
陆敏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张口就要爆发。
但在他出口骂人之前,忽然抓住了金氏话语里的称呼。
陆廷尉。
大理寺卿,九卿之一。
与他平起平坐,前途不可限量。
陆敏深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抽搐,扯出一个不像笑容的表情,看上去颇为诡异。
“他既是难得说过要回来,那便等等他好了。”
五子陆阆快言快语:“大哥回来得这样晚,是不是被陛下留膳了?”
陆敏冷冷道:“陛下今日接见长公主,不会见他。”
公主有很多,但长公主只有一位,大家都知道是哪位公主。
陆敏疑心陆惟是为了摆架子,才会姗姗来迟。
但陆惟如今炙手可热,年纪轻轻官职就与他一样,不是去陛见,说不定是被左相或右相给留住了,陆敏也不好追究。
“那就等吧!”
陆惟眉间微微疲惫,越过陆家的门槛。
他的确是接到不少请帖,有左相谢维安那边的,也有右相严观海的。
以他如今地位,许多人都乐意结交这位新贵。
公平起见,陆惟索性两边都去见了见,也想借机打探一下陆敏那番话,到底出自何处。
很可惜,周旋大半天,都没有结果。
加上长途跋涉,车马颠簸,陆惟疲惫不堪。
当他抬眼看见陆府的大门,还有陆敏连同那一大帮儿女家眷时,心就更累了。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陆惟对陆敏与何氏行礼,只不过这两个称呼在他说来,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
“你回来得可真早啊!”陆敏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挤出话。
何氏恍若未觉,含笑点头:“一别经年,四郎又挺拔许多,难怪京中有‘玉山冰魄’之称,你一路行来辛苦了吧,快进屋吃点东西,你父亲大人听说你要回来,都命人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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