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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陆惟冷冷道:“云娘也死了,她死前吃了你送去的饭菜,摔碎了碗,用瓷片割喉,若不是你与她说了什么,她怎会寻死?”
杨忠大声喊冤:“饭菜是小人托狱卒送进去的,娘子那边我也送了,我根本没有见到她们!”
陆惟:“想要让一个人赴死,有许多办法,不用非得见面,你可以将纸条放在饭菜里,只要她感觉被威胁了,非死不可,那就会做出选择。”
杨忠:“这些全是你自己的臆测!”
陆惟:“你应该也知道,你们家郎君杨园已经背了杀人嫌疑,还是灭人满门的罪名,一旦落实,即便他出身华阴杨氏,也保不住他的性命,届时你们这些人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想好了,帮幕后主使隐瞒的后果吗?若想搭上自己和全家性命,你就只管嘴硬好了。”
他语气越是平淡,杨忠脸上的惊骇之色就越浓。
等到陆惟与公主作势要走,杨忠再也沉不住气,大声道:“是崔十!”
陆惟停住脚步。
“崔十是谁?”
“是崔家的家人,是崔司马得用的管事!”杨忠咬咬牙,说都说了,索性一股脑倒出来。“我说的就是司马崔千!”
陆惟:“他为何让你杀人?”
杨忠:“我、我不知道,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把郑姬杀了,还说事成之后,还会再给我一大笔钱财,我鬼迷心窍,就、就……”
陆惟:“那云娘呢?”
杨忠露出一丝迷茫:“云娘和我们家娘子被带走之后,崔十又找上我,说云娘是替我受过的,她知道一些内情,让我把云娘也处理了,否则后患无穷。我不敢再杀人,他就说不用我动手,让我只需要送些饭菜进去,还说云娘吃了饭菜,自然会自己去死的。我心里好奇,在送进去之前,忍不住偷偷翻了饭菜,发现底下有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

纸条上面就写了五个字,杨忠当时半懂不懂,照着吩咐就将饭菜送进去了。
如今听陆惟的意思,竟是云娘真的看见纸条,就自杀了。
“你与云娘有私情?”陆惟盯着他。
“没、没……”杨忠下意识想否认,又发现这种否认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颓然放弃,“我们是好过一阵,但云娘毕竟是杨府的人,没有郎君发话,我怎敢放肆?云娘就与我说私奔,我原是答应了,后来又后悔,就与她说算了,她便和我闹翻了,我们没再联系……仅此而已。”
陆惟:“你知道她有个弟弟吗?”
杨忠:“我只是听她提过一嘴,说是早年与弟弟都被父母卖走,如今终于找到离散的弟弟,我并未细问。”
说话间,园丁老黑也被带过来。
他人如其名,又黑又瘦,老实巴交,来了之后扑通一声跪下,束手讷讷无语。
根据魏氏所说,他喜欢郑姬,但郑姬并不喜欢他,两人后来也没什么交集,郑姬之死更与他无关。
杨忠既然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老黑作用似乎也不大了。
陆惟正琢磨着如何去崔千府上拿人,是否要通过方良,可那样一来容易打草惊蛇。
他如今认定崔千那边是在酝酿一场阴谋,阴谋尚未暴露之前,贸然拿下崔千身边的人,很可能迫使他提前做出某些事情。
陆惟难得有些心不在焉,挥挥手就让人将老黑带下去。
公主却忽然道:“且慢。”
她甚至起身,绕着老黑走了几圈。
老黑被她看得神情惶惶,越发不知所措。
“我听魏娘子说,你平日里除了莳花弄草,还喜欢琢磨吃的。”
“好教贵人知晓,小人先前去过不少地方,当时魏娘子怀小郎君的时候,说想吃鱼,尤其是口味酸一些的鱼,小人想起自己吃的酸菜鱼锅,就将方子献给娘子,娘子还给赏了东西。”
公主笑道:“听得我也馋了,那方子可以现在给我吗?我明日就让人做。”
老黑忙道:“自然可以!那酸菜鱼锅用的是草鱼,酸菜,面筋,豆皮,花椒,八角,桂皮,若是想要增加鲜甜味道,可以再放点红枣……”
公主忽然问:“临泽小枣如何?”
老黑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寻常红枣也可以,这临泽小枣名声在外,小人却是未曾尝过,也无法保证其味道……”
“许福。”公主冷不丁喊了个名字。
老黑面色微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公主看见了。
她笑吟吟的:“这鱼锅,要不要再放点搓鱼儿?”
老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恐怕味道无法调和,失之鲜美。”
早在公主喊出那个名字时,陆惟就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盯住老黑。
此人跟他得到的画像大不相符,那画像上的许福,人如其名,身材发福,面前这个许福,虽然依旧肤色又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陆惟将陆无事手里的灯笼拿过来,近前一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耳后有一颗黑色的圆痣,位置正好对着耳背,掩在头发里。
头发……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许福的特征在心里飞快闪过一遍,陆惟摸向对方头顶。
“也是假发髻吗?”
许福瑟瑟发抖,下意识想往后闪开,却又强忍住了。
陆惟摩挲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假发髻与真头发一上手还是能很容易区分的,前者摸上去蓬松中空,后者密实紧致。
这叫什么?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让陆无事屏退左右,独留公主主仆和老黑在场。
“我应该喊你老黑,”陆惟笑得玩味,“还是许福?”
老黑低着头:“小人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陆惟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视。
“你想大隐隐于市,觉得杨园名门出身,又是官吏,在他家里干活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你自己也看见了,杨家已经不安全了,连杨园都被扣上灭门之罪,倾家覆灭之祸就在眼前,等他们找到你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老黑抬起头,面上全是挣扎之色:“您也只是大理寺少卿,谈何保我?”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果然就是当年沈源的幕僚,沈源临死前失踪的许福。
虽然陆惟很想马上从他口中问出一切真相,但陆惟也很清楚,在对方没有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出任何秘密的。
“官职低,未必就保不住你。”陆惟道。
他也不想多说,反正许福如今处境,迟早是要妥协的。
作为沈源案流落在外的知情人,如果时过境迁倒也就罢了,许福兴许还安全一些,但现在皇帝重启沈源案,命陆惟追查,那些有些人感觉到威胁,自然是要灭口的,苏芳也说了,数珍会的人也在找许福。
此时公主开口了。
“再加上我,如何?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我自柔然归来那天起,就一路被追杀至今,想查你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保住你,也就是保住我自己。”
许福沉默良久。
“二位贵人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公主道:“现在除了我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陆惟可以借查案问话将你带走,你先在我们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找我们。”
许福眼珠乱转,张口想答应。
陆惟又道:“你最好别打着先答应我们到时候逃跑的念头,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数珍会的人找到,是因为负责找你的人叛出了数珍会,将与你有关的线索都销毁了,等他们重新找人,单凭你一个,还是很容易暴露。这些年你在西北定居,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过数珍会的名声。”
许福神色变幻,最终答应下来。
“此事事关重大,二位贵人容我考虑一下,我愿意先跟你们走。”
他虽然还不愿意开口,但这里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只要他在眼皮底下,陆惟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找到,沈源案可算是展露一丝眉目。
这边杨忠交代了,杨园的事情也可以进行下一步。
“臣现在先将杨忠带去见方良,老黑就交给殿下……”
话未竟,外面传来骚动。
声势像是寂静长夜忽然被打破,一个突然暴起的大喝之后,北城楼方向遥遥传来欢呼。
杨家距离北城楼不远不近,稍微小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暂时还未听到,但从城楼动静来看,血光之灾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陆惟心头一沉!
他从这些突如其来骤然放大的动静里,嗅到一丝不妙的预感。
而当这丝预感跟先前的种种猜测叠加起来时,就会放大变成更加不利的场面。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公主。
后者没有默契地相望,却是抬头去看天。
视线从天色下移,望向墙外火光最盛的方向。
“上邽城恐怕要乱了。”
公主的话将陆惟内心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微妙感敲碎。
两人隐隐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陆惟想起自己曾经跟公主说过,他想看天下大乱。
唯有这样的时局世道,才能以乱导治。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是从京城开始,而是就在脚下,在北朝二十四州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州乱起来。
陆惟嘴角没了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寒夜里显出几分冷厉。
他们毕竟对秦州人生地不熟,刚来几天,就是有心多了解一下,也顶多就知道方良手下人心不齐,各有算计,一个长史杜与鹤成日装病,一个司马崔千看似积极,实则野心勃勃,一个录事参军杨园张狂放荡,我行我素,还有一个功曹黄禹被灭满门,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陆惟原本以为崔千一己之力,就算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上邽城的一城兵马,他也很难付诸实践,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大胆到公主都还在城内,他就迫不及待动手了。
这摆明是已经将公主算计在内了。
陆无事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神色凝重。
早在动静刚起时,他就第一时间出去打探消息了。
“郎君,殿下,事情有点不妙!”他快步走来,语速又低又快。“是城防出了内鬼,将城门打开,放了城外的流民进来,那些人跟城内的流民汇合,不知怎的拿到了兵器,现在正在城门处打杀呢,眼看守城兵卒就要守不住了,流民军正往城内各处搜索高门富户,为首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恐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先护送你们走吧!”
情形一下变得恶劣,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别说公主和陆惟,杨家上下就像刚下油锅的鱼,纷纷炸跳起来,四处奔跑躲藏。
许福也面露慌乱,好像想转身逃走,又碍于陆惟和公主在,不敢明目张胆。
“你先把许福带走,从后门走,现在还来得及!”公主对风至道。
风至不肯:“那殿下呢!”
公主:“我与陆惟一起。”
她将风至抱在怀里的压雪剑拿过来,挥挥手,示意风至赶紧奉命走人。
“你去找章钤,他落脚的地方应该在城南某处乐坊,流民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里,我们不会有事,快去!”
风至不想走,但她习惯了令行禁止,知道公主这样的吩咐必有道理,自己再磨蹭下去反而对己方不利,便咬牙行了一礼,拽上许福匆匆走人。
他们前脚刚走,人声由远而近,脚步纷至沓来,再有火光晃动,马蹄踢踏,像是混乱雪球一般滚了过来,即将倾覆这座府邸!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们过来杨府查案,只有负责案子的崔千知道,流民肯定是不知道的。
对方能这么快找过来,那个内鬼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陆惟觉得现在跑也来不及了,但他还是希望公主不要冒险。
“殿下为何要留下来?”
“我总不能将陆郎独自扔在这里吧,若有个万一,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这张脸了?”
公主出口还是不正经的调戏,但她手里动作却是按上压雪剑的剑柄,蓦地正要抽剑出鞘——
杨府的门被暴力捶开!
人们从外面流水般涌进来,大多是举着火把,衣衫褴褛,脸上却掩不住兴奋,尤其在看见正院里站着的公主和陆惟时,无须旁人说话,他们自动自发就将两人为中心围起来。
“就是他们?”
“这就是公主?”
“公主?是皇帝老儿的女儿吗?”
“还怪漂亮的,旁边那人是谁?”
七嘴八舌,乱纷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陆无事和几名护卫将公主和陆惟护在身后,警惕望着他们。
他们固然是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的,但从这里出去之后,如何突破重围出城,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些流民也许没有武力没有军纪可言,甚至可能一击即溃,但他们手里都有兵器,这么多人蜂拥过来,陆无事他们很难保证陆惟和公主的安危,更重要的是,引流民军入城的内鬼,还没有现身。
“王二郎来了!”
“是王二郎,快让让!”
正思忖僵持之际,流民军接连喊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后面两人越众而出。
王二为首,他右手边则是一个老熟人。
果然是崔千。
公主微微一动,剑要完全出鞘,手却被陆惟按住。
“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
公主皱眉,终是松开手。
“今夜城中大乱,让殿下受惊了,委屈殿下跟我走一趟,我给殿下找个更安全的地方。”崔千道。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也就是说,今夜的变故完全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中。
他筹谋已久,想必也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崔司马,你要我跟你走不难,但你总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吧?为何城门紧闭,竟突然涌入如此多的流民,为何他们会与你同行?这位王二郎又是何方神圣?”
崔千没想到公主的声音也很稳,也跟他一样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至少,崔千听不出来。
他不由诧异,仔细端详公主。
火光包围之中,他看见了一张端丽娇俏的脸。
对方也正注视着他,脸上的确没有半点愤怒之色。
崔千叹了口气。
“官仓拿不出粮食,那些高门富户又不肯借粮,流民们难以为继,眼看就要活活饿死,自然只有奋起反抗了。我虽是朝廷官员,可也有良心,也知道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这些民生疾苦,公主殿下千金之躯,锦衣玉食,自然是不懂的。”
他的话绵里藏针,尤其是后半句,轻易便激起周围流民的愤怒。
霎时间望向公主的眼神,从原本的兴奋,又增添不善与戾气。
公主淡淡道:“我路过此地,本来是停留两日就走,但是听方刺史说流民众多,粮食不够,就拿出一半粮食给方刺史,让他帮忙赈济灾民。就算你们把我那一半粮食贪下,也用不着拿我来作筏子。崔千,你这就是造反。造反的后果你想好了吗?这些百姓只是想要活下去,你却怂恿他们造反,他们知道你在送他们去死吗?一旦朝廷得知此事,大军赶到,他们就会被你挡在前面,替你去死!”
说到后面,公主声音忽而沉下去,却更为摄人心魂。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
“你们都被崔千利用了,你们愿意去为他死吗?!”
人心波动,就在只言片语之间。
崔千冷笑,挥了挥手,身后立刻有秦州府兵精锐一拥而上,将公主他们团团围住,甚至隔开他们与流民。
这也印证了陆惟之前的设想:秦州已经有一部分府兵跟着崔千反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更大的疑惑,此时此刻他也无暇细究。
“将公主带走,其他人押去州狱,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陆惟原是准备与公主一道被抓走,借此进一步探究崔千的计划,孰料崔千竟是要分开他与公主,当下脸色一沉,直接去抽公主手里的压雪剑,准备直接动手杀出去再说。
结果这次却是公主按住他的手。
陆惟倏地看她!

公主抬眸,一双目光仿佛生辉,陆惟甚至在那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了。
旁边灯笼微微摇晃,蜡烛在风中被吹熄,那若有似无的倒影立刻黯然消失。
“我跟他去。”陆惟听见公主如是说道。
陆惟皱眉:“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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