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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公主:“这里没有外人,小娘子只管说就是。”
魏解颐:“他们还说,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又要多吃些粮食,希望我们快点离开,别占了方刺史的口粮……他们也太过分了,哪里就到了此等地步?!”
她现在是与公主陆惟一块过来的,自然而然站在他们的角度立场说话。
陆惟问道:“官仓开了多久?”
这个问题问的是陆无事,后者果然去打听过了。
“自从下大雪,流民聚集之后就开,每日早晚两顿粥,聚集在城外的流民也会放,大概放了一旬不到。”
公主沉吟:“秦州是上州,位置显要,天水郡的官仓算上陈粮,应该能让全城百姓连吃一个月左右。”
不过官仓的粮食都是备用粮,非十万火急不能动用,后厨那些人说用光,未必就是真用光了,方良不需要向他们交代太多。
魏解颐听得有些害怕:“要不,我们还是早些离开吧,否则粮食吃光了,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
陆惟摇头:“现在暂时走不了,大雪未停,道路被封,我们没带粮食,也走不出多远,现在这种情况,问方良开口要粮,他恐怕也拿不出来。”
这里没有魏解颐想象中的繁华,反而处处埋藏危险隐患,她已经没了起初的兴奋,连官驿都不想出去,更不提找堂姑的事情。
她咬了一口桂花米糕,觉得没有家里小厨房做得香甜,心里有些嫌弃,但肚子又实在饿得很了。
公主见状,让雨落给她也上一份蒸鸭。
鸭肉是够软烂了,但入口嚼了两下,魏解颐却哇的一声吐出来。
“这也太难吃了,怎么有一股死老鼠味!”
雨落脸色一沉:“这是药膳蒸鸭,用了料酒、冬菇、红枣、枸杞,明明是药香味,怎么到了魏小娘子口中就是死老鼠味了,莫非您吃过死老鼠?”
魏解颐娇哼:“我又不是与你说话,你一介婢女,怎么能擅作主张开口,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雨落:“我有公主殿下的规矩便好,有没有魏小娘子的规矩不重要。”
“你怎的这样伶牙俐齿!”魏解颐顿足,想耍些脾气,又知道没人买账,只好悻悻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告退了!”
也不等公主和陆惟回应,她转身便自己气跑了。
谁也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公主用完膳,又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高兴兴带着侍女回去了。
倒是风至雨落两人,听见席间的讨论,有些忧心忡忡。
“殿下,若城中粮食难以为继,我们要不还是早些启程吧,总比被困在这里好!”
“还未到那个时候,如果真的山穷水尽,方良压根不会让我们进城,先观望两天再说。”公主摇摇头,“而且,起码要等刘侯与章钤他们过来会合的。”
她不说,风至还差点忘了,忙一拍额头。
“他们会不会也困在路上了?”
“章钤有可能,但刘侯本该到了的。”
章钤是公主家将,当日在冯华村,公主与他说的是,让他先返回上一站官驿,察看屠村凶手是否留下痕迹,再赶到上邽来与他们会合。
但后来贺家商队现身,公主和陆惟就知道贺童他们根本没有和章钤碰面,那么章钤很有可能在驿站待了几天,调查无果之后,又会赶往上邽城来,时间上会比他们晚一到两天。
而汝阳侯刘复,按理说,他比陆惟他们更早离开,也应该更先抵达上邽城的。
现在崔千却说刘复根本没到上邽来,难道刘复路上贪玩,又去了别的地方?
以这位刘侯的性子,未尝没有可能。
“此地水深,不妨静观其变。”
公主为这场谈话下了注脚。
窗外,大雪纷飞。
尽管已经过了元宵,这西北仍旧冷得能刮下一层皮。
比起张掖,这里的驿馆条件堪称简陋,公主的床榻甚至不到张掖时的一半大。
睡仍旧是可以睡的,只是人得微微蜷缩起来。
要说这种待遇加上接风宴上的冷饭冷菜,已经足够让公主大发雷霆,直接抬脚走人,再回到京城狠狠告上一状了。
但方良可能也有话说,他为了雪灾四处奔波,连官仓都开了,自己的粮食也拿出来供奉公主,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让公主满意,这种情况下,有口吃的都不错了,的确也不能要求更多。
与其整晚在床上腰酸背痛,公主选择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她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想起寒夜里那些可能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还有今日方良过来迎接时的情形,几个画面来回闪现,再到今夜宴上崔千的话。
这座上邽城,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陆惟应该也没有答案,否则不会借着晚餐特意把自己请过去,结果赔上一顿光明炙,也没能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启发。
若是自己能说出点线索,陆惟岂不得过来求着她开口?
公主朱唇翘起,笑得有些趣味盎然,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既是这样的条件,睡眠自然不可能深沉到哪里去。
隔天天还没大亮,公主就起身了。
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带着风至出门。
两人行至城下,风至亮明身份,与公主顺利登上城楼。
居高临下,两人很清楚就能看见城墙内外的情形。
城外,官府果然已经开始施粥,一多半的流民排队拿了粥去一旁坐下,小口喝着,另外一些还在排队等着领。
风至遥遥望了一眼,那粥不算浓稠,但也绝对不会稀得像水。
她也是苦出身,入宫时已经记事了,知道这种粥就算是很良心了。
“看来方良没有说谎,说赈灾就当真是在赈灾。”
城内也有施粥点,不过被放进城的流民不多,大都是城内有亲戚,或者被喊去以工代赈修补城墙的,他们领到的粥也要比城外那些流民更稠一些,甚至还有一个额外的馒头。
馒头也是粗粮所制,灰扑扑的,说不上是陈米还是麦麸,总之一看就知道口感绝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再过几日,可能就连那种馒头都拿不出来了。”
说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公主转身。
方良踩着石阶上来,手还时不时扶一下城墙。
他看上去比昨日更憔悴了,目下青黑,嘴唇干裂,衣裳也还是昨天那身。
“方刺史。”
“公主殿下。”
方良深深施礼。
“臣昨日忙乱,接风宴时还在处理公务,不得已才假托告病,还请殿下恕罪!”
公主伸手扶他:“方刺史职责所在,不必多言,反是我来得唐突,干扰你的公务了。”
方良苦笑:“其实哪有那么多公务可忙的,说到底就是两字,钱粮!如今大雪成灾,眼看开春播种的农时也要延误,官仓也即将告罄,臣这些天都是在想法子,尽量筹措更多的粮食,起码让城中百姓先度过这道难关再说。您看——”
他指着城外源源不断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都是秦州附近几县吃不上饭,又无地可种的百姓,再冷下去,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上邽城容纳也有限,我总不能不顾城中百姓,将他们放进来无所事事,可城中又没有那么多工事可做。”
这位秦州刺史,生生被愁白了头发,寝食难安,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我没记错的话,本地应该有门阀世家吧?”公主问道。
“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在此,还有贺家与范家,算不上门阀,也是颇有名声的商贾。实不相瞒,臣也正打算将这些人请到一处,向他们先借些粮食,只是他们也不傻,只要我一露出请客的风声,他们就敢马上将粮食藏匿起来,或者寻了借口搪塞。”方良长叹一声,看样子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公主笑道:“既然他们不肯借,那就也不必请吃饭了,直接上门要,岂不是更好?”
方良:“这……”
公主:“该如何做,方刺史主政多年,想必比我有经验,用不着我来指手画脚,我就不多言了。”
方良点点头:“多谢殿下,不知殿下在官驿用度可还足够?”
公主也不客气:“炭少了,半夜冷醒。”
方良歉然:“臣疏忽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过去。”
他陪公主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却没有待很久。
“臣还得去张罗粮食,就先失陪了。”
公主颔首:“方使君只管去忙。”
方良行过一礼,转身匆匆离开,背影微微佝偻,脚下却生风。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问风至。
“鞠躬尽瘁,恪尽职守。”风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门阀的事情,他本可趁机请殿下出面帮忙说服城中高门富户借粮,却没有这么做。打从回来起,奴婢跟着殿下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都护刺史郡守县令,却从没见过一个像方使君这样,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奔波的。”
公主:“其实李闻鹊打仗厉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
风至:“可殿下您不也说过,一个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误人误己。”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点,只看这缺点会不会影响大局,正因李闻鹊立身还算正,哪怕刚愎自用,我与陆惟都还想提点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误己终身。”
风至:“所以还是方良这样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当初张掖郡若是以李闻鹊为都护,方良为郡守,也许数珍会那种地方也早就被铲除了呢,根本不至于发展壮大!”
公主摇头:“不好说,这秦州官场也不太平,否则昨夜接风宴就不会少了那么多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风至闲聊,目光却落在城楼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气太冷,也没有阳光,喝粥喝了个肚圆的流民正蜷缩在城楼下面,靠发抖取暖。
其实他们这种摄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饱腹,只是灌满了水,过没一会儿,撒泡尿,肚子就又会开始饥饿,循环往复,最终彻底失去力气,在饿死之前就会被冻死。
其实有没有这两碗粥,他们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方良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粮食,可能顶多只让他们晚死几天。
想要真正让他们活命,只能改变这个世道,改变门阀兼并土地,让百姓走投无路的现状,改变商贾依附门阀,垄断商路,令寻常平民连小营生都难以维系的情况,要改变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晋身之阶。
这谈何容易?
但难,就不去做了吗?
公主忽然想起陆惟。
这个男人曾经在冯华村说要当权臣,可以帮她一起改变这个世道,那时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大放厥词,因为她见过无数人沾染权力的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总在拥有权力的过程中开始变质妥协,最终腐化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陆远明纵然容貌绝世,一颗心也是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齐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现在,公主的想法却稍稍有些改变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风至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小声询问。
“我在想,陆惟。”公主道。
“哈?”
公主一见风至表情变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释。
“走吧,我们去找陆惟!”
她故意用甜甜的语调,在陆惟两个字上尤其加重,果不其然看见风至一脸天打雷劈的表情,不由噗嗤笑出声。
公主回到官驿,却见不到陆惟。
官驿的人告诉她,一个时辰前,陆惟带着魏解颐出门了。
公主一脸古怪,陆惟出门不稀奇,她自己都去城楼逛了一圈,陆惟肯定也想出去走走。
稀奇的是,陆惟带着魏解颐同往。
这二人何时这么要好了?
“陆少卿去哪了?”风至问道。
对方自然是不知道的,陆惟连陆无事都带走了。
陆惟去赴宴了。
赴的是杨园的宴。
杨园何许人也?秦州刺史麾下的录事参军,昨天接风宴上他没来。
在包括崔千在内的许多人口中,这位杨录事出身最好,却人缘最差,因为他脾气最坏,谁都看不顺眼,跟谁都能怼两句,连在顶头上司方良面前也不肯收敛。
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主动设宴邀请陆惟。
陆惟也很好奇,所以就去了。
之所以带上魏解颐,是因为魏解颐要过来探望的堂姑,正是杨园的妻子。
也就是说,杨园也是魏解颐的堂姑父。
有了这一层关系,魏解颐自然高高兴兴盛装打扮,她对陆惟很有些少女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今日恨不得将最好的衣裳首饰全都戴在身上,花枝招展像一只羽毛俏丽的小鸟。
虽然漂亮的鸟通常都是为了求偶的雄鸟,但魏解颐这一露面,还真让人不由多看好几眼。
连杨园都惊奇道:“你小时候,我还曾见过你,真是女大十八变!”
魏解颐将其当作赞美,笑呵呵行礼喊姑父,直到堂姑母喊她别屋去说话,她才依依不舍望着陆惟,不情不愿离开。
往常这种场合,作为亲戚和官场同僚,杨园理应打趣两句,增进关系,但他好似心事重重,将陆惟请过来之后,桌上果品菜肴竟也敷衍似的上一两样,连个热菜都没有,跟昨夜接风宴比起来,还真“卧龙凤雏”一般,说不上谁更离谱。
陆惟就知道,杨园这是有话要跟他单独说了。
他也不着急,端起桌上唯一的热茶,慢慢品着。
茶叶倒是好茶叶,看来杨园名门出身,哪怕别的能将就,在品茗上还是讲究的。
再看这院子,冬日寒梅,春日桃花,秋日桂花,杂而不乱,看得出是下过一番工夫打理的,而且得有精通园艺者指点,也不知这打理的是杨园本人,还是他家的园丁。
还有这喝茶的茶具,装糕点的立盘,清一色白瓷,底部画上梅花,很是应景。
昨夜接风宴上的餐具,就没有这般细致讲究。
“听闻陆少卿断案如神,什么疑难案子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如今我手头也有一桩案子,不知你可有兴趣?”
杨园见陆惟不开口,终于按捺不住了。
陆惟:“所谓断案如神,都是外面以讹传讹,我手上也有不少案子悬而未决,杨录事高看了。”
杨园:“陆少卿过谦了,据说你在张掖也帮李都护解决了不少难题,我都听说了,心里很是佩服。”
陆惟:“李都护精明强干,便是没有我,许多事情他也能解决,我的职责主要还是护送公主殿下回京,旁的都非要事。”
他这还在慢悠悠地兜圈子,杨园已经不耐烦了。
后者坐直身体,上半身微微前倾,手肘按在身前案上,流露出迫不及待。
“陆少卿,你今日能来,我十分感激,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一桩密案,事关重大,牵涉秦州刺史方良、长史杜与鹤、司马崔千、功曹黄禹等,从上到下大小官员,还请陆少卿帮我呈禀御前!”
他郑重其事,目光灼灼盯着陆惟,像是要将他任何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陆惟没有与之直视,他看的是桌上已经被冻硬了的梅花糕,心想你杨园有求于人,设宴款待,连餐盘都那样讲究,却拿出这种糕点,可见别人说你人缘差脾气坏不会做人,倒也不是故意污蔑。
“陆少卿?”杨园见他迟迟不吱声,有些不耐烦了。
“杨录事这茶杯,难道是梅兰竹菊成套的?”
陆惟转着茶杯,就是不接茬。
杨园:“……陆少卿若是喜欢,送你就是了。”
陆惟摇头:“无功不受禄。”
“我有事求陆少卿帮忙!”
杨园着急上火,火星子已经快要冒出脸了。
但他越急,陆惟就越不急。
“杨录事要我帮忙的事情,牵涉整个秦州,我非秦州官员,贸然掺和只怕也说不清楚,杨录事不如自己上禀天子,陛下英明,定不会偏袒任何人的。”
杨园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声音一下提高。
“我倒是想禀告天子,就怕我那奏疏还未到达御前,人就死于非命了!”
陆惟原以为杨园要告密的无非是官场上那些互相倾轧尔虞我诈的勾当,听他这话似乎还大有内情,不由挑了挑眉。
“可杨录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杨园咬咬牙:“我要说的是,那官仓粮食,实际上并未告罄,而是被人偷龙转凤,私下盗卖了!”
陆惟没有露出吃惊讶异的表情。
在杨园刚才起话头时,他就已经大概猜到,对方要说的,不是与救灾有关,就是与流民有关。
果不其然。
“有证据吗?”他问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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