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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哪里还有什么陛下?
董恂既是章梵亲信,自然心知肚明,他就算去禀告,也是禀告章梵的。
换作从前,皇帝可能还真不会跟柔然人二话,但眼下局面,董恂知道顶头上司另有打算,最后约莫是要与南朝和谈妥协的。
既然跟南人妥协,说不定柔然人那边也有用处,想及此,董恂微微点头,走向穿着罩袍戴着幂离的女子。
“娘子高姓大名?还请告知,我也好回去禀报贵人。”
女郎声音低沉,说了句话。
董恂一脸茫然,根本听不懂。
陈济道:“她说她叫迪娜,这位小可敦能听懂汉话,但不会说,我倒是能听懂一些,可以代为翻译。”
董恂恍然,最后一丝怀疑尽去,朝他们拱了拱手,又让人看好他们,转身就入宫禀报了。
陈济面上淡定,内心实则难免不安。
他刚说自己能代为翻译,那是纯属胡扯,陈济非但听不懂柔然语,事先也不可能跟公主商量好每一句话要说什么,一切全靠随机应变,幸而他在南朝这么多年,凭着舌灿莲花讨得老皇帝和他的年轻小宠妃欢心,以此得封越王,在成年的三兄弟里占据一席之地,一张嘴好歹也算拿得出手。
但至多也就到此为止,陈济很明白,除非他头上两位兄长都死光了,否则辰国皇位绝轮不上他,别说皇位,若是行差踏错,亦有性命之危,如今他被当作可有可无的棋子遣来长安,就是最好明证。
想到这里,陈济内心的不安渐渐褪去,等半个时辰后,董恂去而复返,看见的就是一个内心与表面同样自信的越王。
“越王殿下,小可敦,陛下龙体不适,但已吩咐让左相出面接待你们。”
董恂拱手,态度比先前更为客气,想必是得了授意的缘故。
陈济却不大满意:“我们这等身份,就只一个左相出面?你们不是有左右二相吗,好歹也该是左右二相都出面,方显郑重吧,他谢维安一人能代表你们朝廷吗?”
他越是笃定,董恂就越无怀疑,闻言反是赔笑解释道:“越王殿下有所不知,我们陛下抱恙,奏疏堆叠如山,严相得帮忙处理,这不,就只有谢相能抽出空来了?”
陈济斜睨:“该不会是前线战事不利,被我们打得焦头烂额了吧?看来我此番来得正是时候啊!”
没等董恂发作,他又拍拍对方肩膀,很是自来熟。
“老董,我先前在长安待了不少时日,眼看这上下醉生梦死,歌舞升平,难怪战力不如我们南人呢,文官指手画脚,又不知兵事,依我看还不如你们武人来管事,我跟你就聊得来,回头见了那谢维安,肯定又是说些场面话,只怕一两日是谈不成的!”
带路的是董恂,而不是正常情况下的宫中内侍,四周也都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董恂不由担心陈济会疑惑发问,但并没有。
陈济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暗袋摸出一枚雕刻精致的金花,不动声色塞入董恂手里。
他的举动行云流水,董恂心事重重,本来也不在意这枚金花,但不知怎的,这个动作让两人不约而同都放松下来,甚至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董恂想必也是内心焦虑积攒到一定程度,忍不住想找点话茬子。
“前线战事打得如何了?消息传到这边有些慢,越王这是得了什么消息了?”
陈济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
“听说已经快要拿下兖州了!”
董恂震惊得连眼睛都微微睁大了:“竟是这般神速!”
陈济哪里知道南辰打到哪儿了,纯粹是张口胡扯,但他面上不显,还很有自信地笑道:“要不然,我能被重新派回来和谈吗?贵国陛下原本将我软禁在官驿,我是已经跑掉了,中途接到密信,才又回来的!”
董恂小声道:“这我知道,你之所以能顺利离开,也是因为我们章将军下令,给你行了方便的,否则恕我直言,越王殿下恐怕走不了。”
陈济当时就寻思自己离开长安过于顺利,现在总算知道谜底了。
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难怪呢,我说我当时出城也没人拦着,看来还是承了你们的人情!你放心,这次若能和谈顺利,往后我们两国就是真正的亲如一家了,不瞒你说,我父皇还有意让下嫁一位适龄公主,以促两国之好,不过若是贵国陛下不肯和谈,执意要打的话,倒是有些麻烦了。”
董恂闻言,面上露出些许纠结矛盾的神色,不过最终还是没有透露宫中发生的剧变。
这种大事,就连现在北朝也没几个人知道,虽然他很清楚章梵有意跟南辰和谈,但如今情势未明,章梵到底想怎么谈,想让步到什么程度,董恂不甚了了,也不敢替章梵作主打包票。
他却不知,陈济早就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各怀鬼胎,一番话下来好似熟稔得要斩鸡头烧黄纸结拜兄弟。
很快,四人来到太极殿门口。
董恂像模像样通禀一番,很快就有士兵出来挥手放行。
陈济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小声问董恂:“怎么宫里行走的不是内宦,多是士兵,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董恂安抚道:“没事,放心,就是前线打仗,陛下染恙,不放心让内官伺候,便都换成禁军了。”
陈济点点头,心道我信你个鬼。
他们没有被引入正殿,反倒去了偏殿,这里较正殿更小一些,不过密谈也方便。
上位果然空着,左相谢维安果然端坐一侧,人看上去瘦了许多,不过精神尚可。
他见四人入内,便起身相迎。
“越王殿下既已不告而别,怎么还回来再道别?”谢维安似笑非笑,面带讥讽。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他这种态度,也是情理之中的。
陈济摆出一副“我国现在占据上风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神情,大喇喇落座。
“贵国软禁我的事,看在当日我在长安玩得尽兴,其他人也待我不错的份上,我就不与你们计较了,今日我是为贵国带来和平,希望谢相能客气些,这是你们对待使节的礼仪吗?”
谢维安深吸口气,躬身行礼。
“越王殿下恕罪,谢某一时激动。当日两国交战,您身份微妙,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越王见谅,不知越王奉命而来,想怎么个谈法?”
陈济昂起下巴:“我开门见山,你也别绕圈子,很简单,贵国让出洛阳以东,不包括洛阳。作为交换,我朝可以把奉州、南州两地,送给你们。”
“不可能!”谢维安想也未想,面带愠色,“洛阳乃我朝东都,何等重要之地,怎么能拱手让人,就算你们不要洛阳,此举洛阳不啻于无牙老虎,往后你们想再蚕食,还不是手到擒来?贵国可真是打的如意算盘,这野心连我都能看出来,你们难不成还认为我们陛下会同意吗?”
陈济笑了一下:“谢相,你也是聪明人,怎么忽然间就固执起来了?现在两国交战,贵国落了下风,现在我们才只是开口要洛阳以东而已,若是节节胜利下去,我们陛下开口再要洛阳,谢相又当如何?依我看,还不如现在先答应了,免得夜长梦多!”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自夸奖自己:陈济,你也出息了,谎话张口就来,还跟真的似的,怕是谢维安这老狐狸也都懵住了吧。
陈济洋洋得意,不免飘飘然,余光瞥及旁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幂离女子,这才轻咳一声,稍稍冷静下来。
谢维安冷笑:“据我所知,贵国如今也才打下两个郡而已,连一州之地都未拿下,而我朝名将李闻鹊已经带兵前往,胜负犹未可说,越王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董恂在旁边小声提醒:“方才越王说,南辰已经拿下兖州了。”
“不可能!”谢维安微微变色,“我们从未得过消息!”
陈济优哉游哉:“我半途得到密旨,消息自然比你们快,而且前线失利,李闻鹊现在怕是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挽回败势,也不可能桩桩都往回传吧?”
谢维安依旧摇摇头:“无论如何,即便要和谈,洛阳以东这样的提议,我朝绝不可能答应,南州奉州等地我们宁可不要。”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陈济旁边的幂离女郎身上。
“这位就是敕弥可汗的小可敦吧?不知你们柔然人来此,又是想做什么?总不会觉得我们北朝连你们柔然人都打不过吧?”
幂离下,女郎张口,说了一连串的柔然语,竟是一气呵成,未曾停歇。
她语调低沉,全然是陌生的口吻,但不知怎的,谢维安的脸色竟微微一变,继而眯起眼。
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小可敦见谅,我们听不懂柔然语。”
陈济道:“我来代为翻译吧,现在贵国要同时应付辰国和柔然,已经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一个吐谷浑,怕是三面受敌,连长安都有危险了吧?雁门钟离战死沙场,如今你们雁门将士的士气都快散了吧,即使柔然现在骑兵不多,也能让贵国足够难受,若贵国愿意,柔然也可以同时与你们和谈。”
谢维安摇摇头:“区区柔然,早已被我们打得七零八碎,怎配提和谈二字?”
陈济道:“据我所知,你们早就将西州守兵调到东面去与我们辰国打仗了,这也不是秘密,若吐谷浑趁此进攻呢?我没记错的话,吐谷浑的汉王何忡,原先好像是贵国叛将吧,他难道不会怀恨在心,趁机怂恿吐谷浑王出兵吗?”
谢维安冷冷道:“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
陈济一笑:“也不能叫威胁吧,小可敦说的这些,你们肯定早就想过了,正是因为知道我说的都有道理,你们不妨好好想想,换作另一个使者前来,而不是我,只怕会比现在更加趾高气昂。”
董恂忽然插嘴:“前面那些话,是越王的意思,还是小可敦的意思?柔然人到底想要谈什么?”
陈济道:“自然是小可敦的意思,她深受敕弥可汗信任,那些话同时也是敕弥可汗的意思。柔然人逐水草而居,牛羊在哪,他们就在哪,雁门是越不过的关隘,他们并不想入关,也没兴趣得到耕地,只要更多的奴隶与财货粮草,至于具体数量,谢相不妨禀告贵国陛下,再给个准数。不过我得告知谢相一句,我们时间耐心有限,小可敦也急于回去复命,如今柔然人还未集结兵力大举进攻,敕弥可汗正在等小可敦的消息,若再晚几天,柔然人未必还有耐心,毕竟就快入冬了。”
每年入冬之前,柔然人必要大肆劫掠一番,去年因为柔然王庭被灭,敕弥带着余孽逃往敖尔告苟延残喘,别说劫掠了,残兵怕是能活下一半都是好的,结果今年一看时移世易,就又动了心思,甚至还跟南人暗通款曲,南北呼应,对北朝形成夹击之势。
若换了从前,这样说话的柔然人,早就被赶出去了,一举击溃柔然的呼声也会高涨起来,但现在,谢维安仅仅只能握紧拳头,不发一言。
“我会如是禀告陛下的。”
陈济进一步催逼:“我们只在长安待两日,两日之内,必须得到你们的消息!”
谢维安断然拒绝:“不行,两日太短了!”
陈济摇摇头,寸步不让:“只能两日,前线战事瞬息万变,你们若早点下决定,我还能帮你们多谈些条件,若是等辰国打下更多领土,就算我不要洛阳,恐怕辰国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
其实陈济是怕两日后露馅,但他自然不能这么说。
谢维安面露嘲意:“越王还会心向我们这边,帮我们谈条件么?”
陈济摇摇头:“我的好友崔玉,你们也认识,他与义安公主两情相悦,若是没这场战事,他们俩的婚事如今都能提上日程了吧?还有,我也需要一些谈判的成果,好回去交差,若是能有一些额外的好处,我自然可以为你们说话。谢相,我对北朝印象很好,对你们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两国交战,你们也不能令我难做。”
谢维安沉默片刻:“事到如今,我也不妨给你交个底,我朝陛下病重,沉疴难起,若无意外,陛下将任命代掌禁军的大将军章梵摄政,此事我也无法擅专,待我禀告章将军之后,再回复你们。”
董恂一惊,猛地看向谢维安!
只因现在对外的说法都是皇帝染恙,左右二相留于宫中帮忙处理政务,谢维安却忽然把章梵给供出来了。
陈济也露出惊讶的表情:“摄政?贵国陛下这是……”
谢维安淡定道:“非常时刻,越王与小可敦就先在宫里住下吧,以免你们走漏风声,等章将军有了决断,我再通知二位。”
陈济马上道:“既然如此,还请谢相转告,我希望与章将军来一场私下密谈!”
幂离女郎点点头,表示了同样的意思。
董恂:“谢相……”
谢维安点点头:“好吧,我会转达的,请二位先去稍作歇息。”
陈济等人刚走,重重帷幕立时被掀开,一人大步流星走出来,直接伸手掐住谢维安的脖子,用力将他按在墙上!
董恂大惊:“将军!”
章梵理也不理,他面露戾气,狠狠盯着谢维安,随时要下杀手的架势。
“你在耍什么花招?谁让你把我说出来的!”

谢维安一介书生,如何与武将的力道抗衡,当即就被掐得面色发青,挣扎不得。
董恂大惊失色,忙上前相劝:“将军息怒,如今情势还得让此人出面调剂,也许谢相有什么苦衷,不如听他解释再行处置?”
他也发现自从皇帝暴毙之后,章梵性情大变,最明显的是以往还会跟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但如今浑身紧绷,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就如同一座暂时休眠的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当然,任谁与皇帝暴毙这件事牵连起来,都会像章梵这样。
思及皇帝的死因和死状,董恂心头一寒,突然不敢再劝了。
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一丝丝后悔上了章梵的船,但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使劲帮忙划船,并祈祷这条船别栽到深渊里去。
幸而章梵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松开手,冷眼看着谢维安歪倒一边,抚着脖子剧烈咳嗽。
“此事,另有缘故,容我细说……”
谢维安脖颈上一圈红痕,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亦变得沙哑。
章梵定了定神,沉声道:“谢相,现在我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先帝之死,你跟严观海都在宫里,真要说起来,你们也脱不开同谋的嫌疑,将来万一有人要追究罪责,肯定是要把你们俩一块追究的。所以你现在最好是扔掉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好好与我合作,待大局抵定,严观海还待两说,你却是实打实的股肱之臣,这大璋上下不能没有你,我也同样需要倚重你。 ”
谢维安咳嗽一阵,渐渐平缓。
“章将军放心,我亦作此想。陛下染恙这个借口,虽然可以撑过几天,但长久下去,非但内外生疑,南朝和柔然人怕也要以此为借口找事,我与严观海是撑不了多久的,昨日义安公主与城阳王等人已经递了牌子想入宫请见探望,依我看,与其拖下去夜长梦多,不如先坐实将军摄政之名,名正则言顺,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处理许多。”
“城阳王?”章梵微微眯起眼睛,嘴角讥诮,“陛下在时,压制了他多少次,现在陛下刚刚抱恙几日,他就忍不住跳出来了?”
谢维安垂下目光,好像没看见他脸上的凶戾。
“既然将军也有意和谈,眼下正好趁越王与柔然人在时,借他们的势,坐实将军身份,只要他们承认您摄政,快刀斩乱麻,其他人也就不会再敢说什么。”
“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南朝军队打了胜仗的前提下。”
章梵虽然现在背着皇帝的死秘不发丧,日夜焦躁,但总算心智还在。
他能走到如今地位,先前在禁军也深得帝心,不仅仅是因为他姓章,更是因为他往日也精明能干,左右逢源,惯是会拉拢人心,比空降的李闻鹊,和出身寻常的侯公度更得众望,否则是不可能发动这样一场宫变的。
谢维安点点头:“将军英明,只要南人对本朝胜多败少,目前就始终能形成一种压制之势,越王他们的意见倾向,宗室和朝臣都不能不听,而现在正好,越王他们也愿意承认您。”
他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章梵受其感染,烦躁暴戾倒是被拂去许多,长长吐出口气。
“那李闻鹊呢?他打仗的确是一把好手,我不愿杀他,但他若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不会承认我们,到时候只怕璋国就要四分五裂,或者被南朝侵吞了。这两个结局,我都不愿看见,谢相可有什么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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