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石桌另一侧,江既白对面正坐着一个作寻常货郎打扮的高大男人。
“提亲的人已经去沈府了, 江首辅当真还看得进去书吗?”来人问道。
那人脸上有易容所用的伪饰,开口说话时的口音和语气也并无异样,但江既白却径直点破了对方的身份:
“抵达长安后在暗中布置了许久,阿弥尔将军却将筹来的银钱和宝物都赠与我了, 不担心会得不偿失吗?”
阿弥尔扫视了一遍江既白身处的院子,语气轻蔑道:“听说江首辅的母亲犯下血案后,你将家业都交出去给了新朝。你虽身为一朝首辅,位高权重, 如今却过得如此清苦, 连提亲下聘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如今两国正在和谈,我们自然应该略尽心意, 为江首辅排忧解难。”
江既白的目光仍落在书页上, 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和谈?不知这两个字从何说起?”
北达国的使臣们抵达长安后,鸿胪寺那边虽然尽了待客之道, 却绝口不提任何公事。无论是和谈,还是和亲,都只是北达国的使臣们在不断提起,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皇帝和沈相、江既白提前商议过,在北达国拿出值得的筹码之前,两国之间什么都不会谈。
虽然两国之间暂时休战了,可在休战之前,北达国才是落了下乘的那一方。林远晖的父亲的确暂时回了长安,但他麾下的将士们仍驻守在北边,随时可以继续往北行进,踏进北达国。
该着急的,是那些带着北达国可汗的命令而来的使臣。
若要再算的话,眼前的阿弥尔或许比那些使臣更坐不住。否则他也不会按捺不住,乔装打扮来了江既白眼前。
“你们要如何才愿意和谈?”阿弥尔眼神阴沉地问。
江既白翻过一页书,语气温和道:“我以为你会先问起和亲之事。”
“九公主抵达长安后暗中出城了五次,不知其中有几次是去见了阿弥尔将军?”
听他提起了也海真,阿弥尔周身气势骤沉,斥道:“你们跟踪她!”
“这里是长安,有何不应该吗?”江既白给自己续了杯冷茶,不答反问道。
“你们倒是没有跟踪太子殿下,但那是因为不愿意,还是因为无能?”
江既白知道,祝隐洲身边那些暗卫绝不会让北达国的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阿弥尔眸子微眯,嗤笑了一声,“那你没有娶那位姓沈的美人儿,又是因为什么?”
“她长得的确很美,身段也实在不错,难怪你和那位太子都喜欢。”
“对了,我听说林远晖与她青梅竹马,也多年对她念念不忘。”
得知他在战场上的宿敌竟也想要那位姓沈的美人儿时,阿弥尔的手下原本建议他借此去拉拢林远晖,这能直接让他们在战场上获利。
但阿弥尔很清楚,林远晖和他一样,应不是会因为这种理由便背叛家国的人。
只有眼前的江既白——在江家的命案之后,他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他还险些被拉下高位,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这样的人,才更容易被自己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所诱惑,打动。
果然,在阿弥尔提起沈晗霜时,江既白才抬起眸子看了他第一眼。
阿弥尔顺势继续道:“今日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不是吗?”
“沈相属意你为孙女婿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长安,眼下我派去帮你提亲的人就快到沈府了,很快,沈美人儿同意嫁给你的消息也会传遍整座长安城,你终于能……”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阿弥尔想了想,补充道:“应该是‘抱得美人归’,你终于能抱得美人归了,难道不好吗?”
阿弥尔来长安之前便已经收到了齐氏派人送去给他的消息。
一国的太子与首辅竟想要同一个女人,北达国怎么会放着这么好的机会而不利用?
因为他们,阿弥尔的心上人被当成棋子送来了这里,他自然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江既白和祝隐洲的心上人,激发他们之间的矛盾。
若是能让一朝首辅和太子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于北达国来说,只会有百益而无一害。
和陈相不同,太子是皇室的人,立场天然与北达国对立。可江既白不一样。
如今的江既白与沈相同朝而立,如此年轻便已手握权柄。只要能把握住他的欲.望与弱点,此时的江既白自然会成为下一个陈相。
而有他与太子的矛盾在,假以时日,江既白能带给北达国的,也一定会比那个被他们铲除了的陈相更多。
“只要你现在便动身去沈府,你前脚进门,紧接着,所有人都会知道沈美人儿弃了太子,愿意嫁你为妻。”
“这是我们给你的见面礼,还望江首辅笑纳。”
阿弥尔声音爽朗,掩下所有没被摆上明面的阴毒。
“若她不愿意呢?”江既白淡声问。
见找对了关窍,阿弥尔笑了笑,浑不在意道:“你们这里不是最看重女子的名声吗?”
“即便她不愿意,在她说‘不’之前,所有人都会先知道她答应了你的求娶。”
“若这样还不够,我也可以将她‘请’来你身边,让你们可以提前度过洞房花烛夜,将生米煮成熟饭。总之,无论如何,我们自然会为你促成此事。”
“只要最终赢得她的人是你,手段并不重要,不是吗?”
如今万事俱备,江既白只要顺势踏入沈府的大门,便能得到他想要的人。
阿弥尔不相信他会不动心。
江既白近来常去沈府,难道当真只是为了同沈相一起编写什么书册吗?
阿弥尔几乎能想象出江既白在沈府时状似不经意地看向那位美人儿时的眼神。像他这样看似清心寡欲的人,动心起念后才更难割舍,也更容易被利用。
阿弥尔循循善诱道:“你不比那位太子差,难道……你就不想把她从他身边抢过来吗?”
江既白眼神平静地看着阿弥尔,缓缓将手中的书册放在石桌上。
“多谢阿弥尔将军的好意。”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润有礼。
阿弥尔笑了几声,“那就先祝江首辅得偿所愿了,想必江首辅的喜酒会格外好喝。”
事情已谈完,阿弥尔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在转身时看见一道不知何时伫立在自己身后的身影。
那人身形高挑,手持长剑,正面色漠然地看着他。
阿弥尔正欲回身问江既白是何用意,却听见已经重新执起书册的江既白语气谦和儒雅道:
“收雨,割下他的脑袋时,能别让他的血溅到我种的那棵石榴树吗?”
收雨冷淡地“嗯”了一声。
意识到江既白竟不为所动,阿弥尔骤然暴起,抽出暗藏在靴子里的弯刀扑向那个持剑的人。
“那我便先杀了他,再杀了你!”阿弥尔厉声道。
江既白并不理会阿弥尔和收雨交手时的情况。
他只微垂着眸子,神情专注地看完了自己手中的那册书。
等他再放下书时,收雨和阿弥尔的尸体都已经从院子里消失了。
收雨和断云都是太子的手下,先后被派来护卫过之前受了剑伤的江既白。那次断云被调回洛阳后,收雨便一直暗中跟在江既白左右。
江既白知道,方才即便自己没有发话,收雨也一定会要了阿弥尔的性命。
不仅因为阿弥尔身为敌国将军却潜入了长安,妄图在这里搅弄风云,且没有被策反或被审问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的可能,更因为他方才话里话外对沈晗霜的恶意。
收雨和断云都是祝隐洲的人,护卫江既白是他们收到的任务,但在他们眼里,主子只会是祝隐洲和沈晗霜。
即便沈晗霜并未重新嫁给祝隐洲。
江既白重新翻开书册,长指执起那片纤薄完美的叶签,温柔摩挲了几息。
沈晗霜如今还不属于其他人。
他知道,自己的心其实并不平和安静。
江既白拿着书回到房中,将书放回书架上时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的素色衣袖。
要去沈府提亲,便不该再穿这身素服了,还是该换成江家命案之前自己惯穿的天青色衣衫。
江既白敛着眸静静思忖道。
多年前,沈晗霜曾说天青色的衣衫很适合他。
祝隐洲刚从宫里出来, 神色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冷淡,让人看不出什么来。
他今日原本可以像之前一样跟在沈晗霜身边,和她一起去为即将开办的女学择选女夫子。但他被父皇叫进了宫。
因为齐氏死了。
齐氏中了玄蜂毒后一路往北逃, 后来便一直藏身于北境一处小村落。她想让北达国的三台吉派人来接她回北达国,所以会不时往外传些消息, 想证明自己虽然身份败露了,但仍然是有用处的。
祝隐洲的人循着玄蜂毒一直掌握着齐氏的踪迹, 且暗中监视着齐氏, 顺势利用她送出去的那些消息让北达国吃了好几次闷亏。
再也收不到三台吉送来的消息时, 齐氏便知道,她成了弃子。
齐氏似乎并不意外于这个结果。她遣离了自己身边的所有手下,在那个小村落又住了一段时日。
祝隐洲的手下仍然监视着齐氏的动向,但她没再做什么事。
只是不分昼夜地做衣服。
她做了好几身既漂亮又柔软暖和的冬衣, 又分别做了几套春、夏、秋三季的裙衫。每身裙子上都有很精致的刺绣,合了不同时节的花叶景致。
做完那些裙衫后,齐氏便坐在窗边看着一场大雪落下又停歇,之后, 她便从自己的袖箭中取出了一根短箭,用力将其刺进了自己心口。
遍寻不到解药,齐氏身中的玄蜂毒每日折磨着她,不断地消耗与蚕食着她的身体底子, 让她一日不停地虚弱下去, 却会在整整中毒两百日后才会要了她的性命。
祝隐洲很清楚,齐氏不会想活成这样。
她曾想用无解的梦欢散, 逼祝隐洲终生沉沦于药瘾中或是不堪折磨, 自戕以了结一切。最终,祝隐洲戒除了原本十死无生的药瘾, 齐氏也选了她自己的结果。
在今日之前,祝隐洲便已经得了消息,知道齐氏已经死了。但他暂时没有告诉父皇和沈晗霜。
直到北达国特意派人将齐氏的尸体送来了长安。
那具尸体被保存得当,并未腐烂,看上去几乎会让人以为她是刚刚咽气不久。在尸体的心口上插着的,是当初齐氏用来伤了祝隐洲的,带有梦欢散的那种短箭。
这是北达国送来的一份“礼”,代表着他们想要促成和谈的态度。
无论北达国三台吉当初将齐氏安插进平南王府时是怀揣着什么阴谋,违心也好,甘愿也罢,眼下的形势都让他必须做些什么。
而随尸体一并被送来长安的,还有齐氏死前日夜缝制的那些裙衫。
祝隐洲知道那些衣物是齐氏做给谁的,但他只冷淡地瞥了一眼,便命人将那些东西烧了。
齐氏做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配被送到沈晗霜面前。
处理完那些,祝隐洲转而去见了祝寻。
祝寻之前收到沈晗霜写给他的信后,逐渐从那些让人颓丧无力的迷茫中缓了过来。
多年来的认知成了粉末,但祝寻的目标仍然没有变,他还是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大将军,将来和兄长一起守好他们的家国。所以祝寻回到了军营,继续跟着林远晖的兄长林远溪学着处理军务。
齐氏的死讯迟早会传到祝寻的耳朵里。但这次祝隐洲和皇帝没有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是身为兄长的祝隐洲去见了祝寻,亲口同他说了这个消息。
除了在沈晗霜面前时,祝隐洲并不擅长说正事之外更多的话,他只沉默地在祝寻身侧站了片刻,待祝寻从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后,祝隐洲才离开。
从祝寻那里离开后,祝隐洲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很轻的念头——齐氏自尽了,死前,她只为沈晗霜做了那些裙衫,没有给祝寻留下任何东西。
从身份败露到她死去,齐氏没有给祝寻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解释。
旁人或许会觉得齐氏待祝寻冷漠而残忍,皇帝和祝隐洲却清楚,这是齐氏以母亲的身份为祝寻做的最后一件事。
齐氏算计了许多,筹谋了许久,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旦她的细作身份败露,只有断了与她之间的关联,祝寻才能一直是身份尊贵的二皇子,而不是身负嫌疑的细作之子。
亲手缝制那些裙衫时,断绝与祝寻之间的关系时,已入穷巷的齐氏应都只代入了“母亲”这个身份。不是王妃,不是皇后,更不是细作。
祝寻或许会想到这些,也或许不会,但那是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和正视的事情。祝隐洲不会多说。
他只是在这种时候,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想起她毒发身亡之前,曾看向他,朝他温柔地笑着,一如往常。
行至马车前时,祝隐洲已经敛回了心神。
瞥见不远处的近卫神色有异,踌躇着不敢上前,祝隐洲蹙了蹙眉。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名近卫浑身一僵——以前和太子妃有关的事,他们都是先向断云汇报,再由断云转告太子殿下。但今日殿下进宫,将断云留在了太子妃身边。
近卫只得硬着头皮快步上前,禀报道:“殿下,今日有一队人从江府抬了很多箱匣去沈府,那些箱子上都系着红色的绸缎。据领头的那人说,他们是要替江首辅去沈家提亲。”
近卫不敢抬头,却敏锐地察觉了眼前的太子殿下周身气势骤沉,看向他的视线也添了几分阴郁。
但他不敢停,只能继续道:“城中疯传,称是太子妃已经与江首辅互通了心意,同意嫁与他为妻,江首辅才会命人去沈府提亲。”
祝隐洲安静地垂着眸子,似是正耐心地听着近卫一一禀报。
近卫将今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说完后,祝隐洲淡声问:“她在何处?”
“回殿下,太子妃此时正在西市。”
近卫自然不会觉得殿下话里指向不明的人会是在问江首辅。
“命人把江府围起来。”祝隐洲语气漠然地吩咐近处的太子亲兵。
“没有孤的命令,江既白不能走出江府一步。”
“遵命!”太子亲兵肃声应下。
那名近卫以为殿下接下来应会让自己驾着马车往西市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走近马车,便见殿下已经翻身骑上了不远处的一匹骏马,径直打马离开了。
这段时日,因为殿下还在养伤,太子妃不让他骑马,只让断云每日安排马车供殿下出行。看起来殿下似乎适应良好,当真一次都没有再骑马。
但看这会儿殿下策马疾驰离开时的背影和刚下的命令,近卫暗自猜测着,殿下此时的情绪应不似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平静。
冬日里寒冷锋利的风迎面向祝隐洲袭来,似是想要将他的心魂生生撕裂扯碎。祝隐洲握着缰绳的手攥得很紧,手背上青筋鼓起,仿佛昭示着他紧绷得几乎断裂的心弦。
听见近卫说江既白派了人去沈家提亲时,祝隐洲当即便觉得这个消息来得古怪,能迅速传遍全城也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可他仍然压抑不住地因此而觉得慌乱。
祝隐洲还记得沈晗霜和江既白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
他不知道他们相识于何时,何地,何种情景。对于他们之间的一切,祝隐洲几乎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即便沈晗霜和江既白这些年来并无太多来往,甚至连见面的次数都绝不算多,可他们相处时的氛围总是融洽而舒适的。
他们之间从没有争执与矛盾,有的只是信任与那些看似淡如水却也满含真挚的东西。所以像是在为女学编写书册这样重要的事上,沈晗霜除了家人之外,便唯独只再找了江既白帮忙。
整颗心都挂在沈晗霜身上,祝隐洲如何会察觉不到江既白对沈晗霜的心思,又怎么会看不出沈晗霜对江既白的欣赏?
而且江既白从未让沈晗霜失望过,也从未忽略过她,伤害过她。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东西,全都是明亮的,诚挚的,摆得上台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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