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不曾见过实例,但从殿下如今的症状来看,那短箭上应沾有北达国的秘药,梦欢散。”
“那是什么?”沈晗霜蹙眉问道。
“据前人记载,梦欢散取自梦欢花,无色无味,只会对外伤起效,止疼效果奇佳,可做麻沸散之用。”
“但梦欢散却极易让人上瘾。再发作时,如果没有梦欢散,伤处的疼痛会不断加剧,如生受剔骨割肉之刑。即便伤口彻底愈合,这种疼痛也不会消散,只有梦欢散能应对。”
沈晗霜看着神色痛苦的祝隐洲,沉声问:“有解药吗?”
太医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一旦用过第一回 ,之后要么继续服用梦欢散,免受疼痛,要么用其他药物暂时抵挡,但很快便会不起作用。若一直没有梦欢散,最终还是只能生生捱着。”
“届时痛得晕过去是常态,据说还曾有人因为疼痛难忍而自绝性命。”
即便无法一击毙命,齐氏也想用梦欢散毁了祝隐洲。
一个终生染上药瘾的太子,该如何担当大任?又如何能胜过北达国?
沈晗霜静了静,笃定道:“一定有解法,去想法子。”
洛阳城外一处荒郊。
一队身穿夜行衣的人正借着夜色的遮掩离开洛阳。为了避开追兵, 他们兵分几路,又弃了马匹,远离官道, 徒步在山野间无声穿行。
其中为首的人,赫然是带伤脱身的齐氏。
祝隐洲是奔着要她性命来的, 招招都下了死手,齐氏身上好几处剑伤都深可见骨。但事态紧迫, 齐氏的所有伤口都暂时只经过了简单处理。
伤口本已经都止住了血, 齐氏也暂时收了刀, 以免会在用力时崩裂伤口。但不知为何,一夜还未过去,那些止血的药似乎便都失了效果。
每一处伤口都开始重新涌血,那种割裂的、钻心的, 似是正一直被什么灼烧着的疼痛也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伤处,逐渐让齐氏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
齐氏咬紧牙关下令让手下在周围戒备,自己则藏身于一棵大树后,重新察看伤处。
却见原本平滑的伤口边缘的血肉竟莫名出现了沉黑色的褶皱, 像是被烈火烧焦的枯败树皮。
齐氏已经隐约有了猜测,她重新用验毒针试了一回,才终于确认自己的确是中了毒。
从伤口现下的情况来看,那应是极为罕见的一种蜂毒。
那毒会先毁坏原有的伤口, 致使伤处反复溃烂, 难以愈合,再拖垮伤者的底子, 让人的身子一日日衰败下去, 却又不会立即致命。
从中这种毒开始,除非伤者自尽, 否则会拖足满满两百日,才会熬干伤者的性命,一日都不会少。
而除了这些之外,中了这种蜂毒的人身上会多出一种非常浅淡的,常人无法察觉的香味。只有产出相应蜂毒的那只玄蜂可以轻易追踪到这种浅香,天涯海角都不会跟丢。
齐氏没想到一向高洁君子似的祝隐洲也会在剑上抹毒害她。
看来她带走沈晗霜一事,果真是将祝隐洲逼急了?
齐氏一面用匕首硬生生剜去伤口上那些似是被烧焦的血肉,一面心情愉悦地想道。
她这个继子还挺心狠。
她给祝隐洲用的好歹是能止痛,能让人忘却烦恼,在梦中尽情享受欢愉的梦欢散。那药虽然可能会逼死他,但不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祝隐洲却是想用这种毒来慢慢折磨她,再让她死。
即便她死了,染了药瘾的祝隐洲也不会活得有多好。
梦欢散无解,这种玄蜂的毒也无解,她和祝隐洲之间倒是有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她如今不好受,但算算时辰,祝隐洲身上的梦欢散应该也快失效了。
若不及时补用梦欢散,当那些被梦欢散暂时消解的疼痛成倍剧增时,不知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能捱多久,又会不会被这不可解的药瘾逼成个疯子?
真遗憾,她看不见那副场景。
齐氏笑得有些无奈。
行宫中。
不需要太医们告知,沈晗霜便能清楚地看出来,祝隐洲所中的梦欢散已经没了止痛的效果。
药瘾发作了。
那些从他受伤起便被压制着的疼痛应已开始成倍反噬,将昏迷中的祝隐洲逼得用力攥紧了双拳,血脉偾张,脖颈和手臂上的青筋都狰狞暴起。
因为祝隐洲一直在无意识地用力挣扎,被包扎好的伤口已经重新崩裂,鲜血很快便染透了断云之前为他更换的衣衫。
太医们正在重新为他处理伤口,却对梦欢散强劲的后效与留下的药瘾无计可施,只能用已有的止疼药暂时压制。
但断云刚喂下去的止疼药很快便没了作用。
总是形容整洁的人已经汗湿了头发和衣衫,狼狈不堪,一向沉稳持重,最是能隐忍克制的人都被逼出了几声低哑的痛吟。
沈晗霜沉默地站在屋内,看着这些混乱无序的事情发生在祝隐洲身上。
她忽然没有力气再朝他走近。
沈晗霜从未见过这样的祝隐洲。
此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分明都与“祝隐洲”这三个字格格不入。
运筹帷幄是他,清冷淡然是他,克己守礼也是他。
后来在她面前时,他又多了茫然不安的模样,犹疑忐忑的模样,小心翼翼却又忍不住慢慢靠近她的模样。
但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被痛苦攫去神智,艰难挣扎却无力挣脱的时刻。
她知道,他很疼。
见断云重新给祝隐洲喂了第二碗止疼药,沈晗霜担心祝隐洲会咬到舌头,叠了干净的棉巾递给断云,让他放在祝隐洲口中咬着。
待做完这件事,沈晗霜定了定神,沉声同屋内的所有太医说:“殿下受伤一事不必瞒着,但殿下中了梦欢散一事,若从你们的口中说了出去,你们知道后果。”
断云背着祝隐洲回来时很多人都看见了,祝隐洲受伤一事不用瞒,也瞒不住。
但他身中梦欢散,染了药瘾一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外泄。
太医们立即正色道:“微臣遵命。”
原本为齐氏所用的太医在今夜青云寺的那场大火烧起来前便被灭了口。在场的这几位太医明面上不曾参与过任何事情,但实际上都是太子的人。即便没有沈姑娘的提醒,他们也都知道轻重。
更何况他们都看得出来殿下和林副统领、林将军对沈姑娘的态度,明白殿下昏迷时自己该听谁的差遣。
沈晗有些意外。
她没有官职,也不是什么紧要的身份,但今夜在祝隐洲的寝殿内,不仅断云和林止、林远晖他们没有对沈晗霜说的任何一句话提出异议,这些太医也一直待她很恭敬。
眼下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沈晗霜看向林远晖,问道:“你还记得之前为伯母诊过脉的那位女医吗?”
林远晖点了点头,立即道:“我去将她请来。”
“有劳了。”
林远晖听出沈晗霜已经有些疲惫,但他知道,太子如今情况未明,沈晗霜不会愿意去歇着。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没过多久,断云方才喂下去的那碗止疼药便没了效果,意识不清的祝隐洲又开始痛苦挣扎。
担心殿下身上的伤口会再次崩裂,断云只能用力将他禁锢着,不让他在无意识中又扯开伤口。
在女医到行宫之前,太医们只能又备了一碗止疼药递给断云。
端着药碗,一直悬着心的断云不自觉暗自看了一眼太子妃。
看着殿下此时的难受模样,他本以为太子妃会愿意亲自给殿下喂药。但今晚太子妃虽然一直待在这里,不曾离开过,却也一直没有离得更近些。
方才太子妃将棉巾递给他后便退开了两步,的确像是不愿离得太近。
也不知是不是殿下如今的模样吓着太子妃了。
等殿下醒来,药瘾恐怕会发作得更加厉害。
若这药瘾当真终生跟着殿下,到时又该如何?
断云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口气。
接连几碗止疼药起效又失效后,林远晖将女医方氏接来了行宫。
林远晖在路上已经与女医说过祝隐洲的情况,是以女医提前备好了家传的止疼丸。
那药也只能暂时缓解缺乏梦欢散带来的反应,不过好在要比之前喂下去的药管用更久一些。
待仔细为祝隐洲看过伤处、诊过脉后,女医才对沈晗霜道:“姑娘,梦欢散无解。我虽可以仿出近似效果的药,却不能完全取代梦欢散。”
“而且戒掉药瘾才是关键。”女医直言道。
即便是有梦欢散,也只能暂时抹去剔骨削肉一般的剧痛。一旦梦欢散失效,那些疼痛便会卷土重来,加倍奉还。而梦欢散用得越多,便越难再割舍。同类的药也是一样。
与戒药瘾的痛苦过程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愿意被梦欢散抚慰、麻痹,享受那种脱离疼痛的欢愉。
但只有戒掉药瘾,才有回归正常的可能。
沈晗霜明白女医的意思,她点了点头,做了决定:“药瘾一定要戒。”
女医问道:“不同决定要用的药也不同,是否需要我先备一些梦欢散的替代药给殿下服用,等殿下醒了再做决定?”
“替代药和梦欢散一样,多用一回,药瘾便会加重一些,是吗?”沈晗霜问道。
女医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沈晗霜顿了顿,声音沉稳道:“不用了,直接做戒药瘾的准备即可。”
齐氏没有用致命的毒药,而是用了梦欢散,其中目的显而易见。
但祝隐洲绝不会想成为药瘾的傀儡,更不会愿意受什么梦欢散的驱使。
即便没有亲口听他说,沈晗霜也十分确定。
殿内的人都没有说别的。
见状,女医便也不再耽搁,叫上另外几位太医一起去准备需要用到的汤药和东西了。
祝隐洲服用了女医带来的止疼丸后平静了下来。
等祝隐洲清醒过来后,还不知那药瘾会将他变成何种模样。
沈晗霜曾在书上看过一些描述,却想象不出那些症状发生在祝隐洲身上时的样子。
那些疯癫发狂的,丧失理智的,面目狰狞的样子,分明不该与祝隐洲扯上关系才对。
沈晗霜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对屋内的断云、林远晖和林止说道:“你们先去歇一会儿,等殿下醒来,开始戒药瘾的时候,应该需要你们从旁协助。”
祝隐洲身负武艺,若到时他挣扎、抵抗,还需要他们三个来控制他。让他们整夜不眠,一直熬着也不行。
殿下如今昏迷着,断云任太子妃差遣,很快便从屋内退了出去。
林止犹豫了几息,还是拉着满眼忧虑的林远晖一起去了偏殿。
他们都看得出来,沈晗霜或许是想单独和太子殿下待一会儿。
屋内只剩下沈晗霜和祝隐洲。
她在原地伫立了许久,才缓步朝他走近。
沈晗霜在榻边停住脚步, 不再往前,沉默地垂眸凝望着祝隐洲。
不知是不是女医家传的止疼丸格外好用,祝隐洲此时很平静。
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偃旗息鼓, 这会儿他的呼吸轻浅得微不可察。若非看着祝隐洲眉间隐有蹙痕,沈晗霜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实在太过安静。
心里有些不安, 沈晗霜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轻轻抬起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确认他还在这里, 沈晗霜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沈晗霜有些恍惚。
方才那些混乱似历历在目, 那些止也止不住的鲜血还弥漫在眼前,祝隐洲嗓间低低溢出的几声痛吟仿佛仍在不停重复。
沈晗霜方才并未靠得太近,却将这些都记得如此清楚。
自在密林中昏迷开始,祝隐洲还不曾苏醒过。
他还不知道自己中了梦欢散, 染了难以戒除的药瘾。
等醒来后得知事实,他会是何种反应?
在旁人眼里,祝隐洲或许像是孤傲的鹤,清冷高洁, 只能远观,无法靠近,更无法触碰。
但齐氏今晚在他身上用了梦欢散,是想折断这只孤鹤的脖颈与双翼, 想让他落入污泥, 成为人人皆可嘲讽、奚落与捕杀的野雉。
若沈晗霜猜得没错,齐氏应会寻机将祝隐洲身中梦欢散的消息放出去。
如果祝隐洲今后就此陷入药瘾的深渊而无法逃脱, 一蹶不振, 那即便他还活着,皇帝膝下也只有祝寻这一个儿子还算可用了。
可祝寻的生母是齐氏这个细作, 与北达国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皇帝没有意见,朝中众臣也不会赞成将祝寻另立为太子。
若立储一事悬而难定,到时无论与北达国之间是否议和,国内就会先不得安宁。北达国或许便会趁此机会再起战事。
要尽快将今晚的事告知爷爷,让他和林太傅、林将军、江既白有所准备,得在齐氏有所动作之前先做出应对才行。
当时林子里太暗,沈晗霜又离得有些远,没能看清祝隐洲是如何受的伤。今夜祝隐洲中的那一箭,实在牵连甚广。
沈晗霜安静地梳理了一遍前因后果,自祝隐洲受伤开始便停滞的思绪终于清楚了一些。
她的心也安定了几分。
见祝隐洲额间还有细密的冷汗,沈晗霜无声叹了一口气,执起一旁的丝绢轻轻为他拭去。
为了方便伤口上药,断云只给祝隐洲换了新的中衣,没有为他穿外衣。
秋夜寒凉,中衣单薄,若是平日里,常年习武的祝隐洲应不会受影响。但如今他受了伤,沈晗霜便仔细为他掖了掖锦被,免得他带伤又染了风寒,更对伤愈无益。
但沈晗霜正欲收回手退回榻边时,祝隐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沈晗霜心神一顿,立时侧首朝祝隐洲看去。
却见他仍阖着眸子,并未醒来,似是睡得很沉。
沈晗霜轻轻动了动手腕,但没能挣开祝隐洲的手。
不知昏迷中的他为何还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一直攥着她的手腕不放。似是察觉了她的动作,祝隐洲的掌心还隐隐加了些力道,握得更紧了些。
担心挣扎太过会让祝隐洲的伤口再次崩裂,沈晗霜只得随了他,不再执意收回手。
她无法再站直身子,便转而坐在了榻边。
如此便离祝隐洲更近了些。
祝隐洲的唇有些苍白,此时紧抿着,隐约透露出他应睡得不算踏实。
沈晗霜想起,他本也并非是睡着的,而应是因为止疼丸的作用而昏睡了过去。
女医方才离开前说祝隐洲今夜应会醒来,可沈晗霜已经等了许久,他都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祝隐洲曾说一切有他,让她放心。
可他到底并非铜墙铁壁。受伤后同样会流血,会昏迷,会有虚弱苍白之态。
即便面上再镇定,沈晗霜也忍不住有些不安。
天色将亮未亮时,一直凝神等在殿内的沈晗霜忽而察觉祝隐洲的手掌微动。
她连忙朝祝隐洲脸上看去,终于见他缓缓睁开了眸子,安静地望着她。
沈晗霜不自觉放轻了呼吸,低声道:“你醒了。”
祝隐洲左手长指微微用力,才得以确认自己掌中握着的当真是她的手腕。
不是一触即散的幻梦。
见自己身旁的人的确是沈晗霜,祝隐洲声音沙哑地问她:“你守了一夜吗?”
听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石磋磨过一般,沈晗霜不答反问道:“你可有什么不适之处?伤口疼得厉害吗?”
祝隐洲轻轻摇了摇头,缓声说:“不疼。”
“虽然受了伤,但感觉就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不用担心我。”
“那便好。”
沈晗霜没有拆穿他的谎话。
梦欢散失效后,一碗接一碗的止疼药喂下去都不管用,他又如何会不觉得疼。
不过是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但见祝隐洲神色无异,似乎并非是在强忍着疼痛与她说话,沈晗霜猜测或许那药瘾此时并未发作,或者是女医的止疼丸仍在起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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