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的确容貌优越,很容易便会被人注意到。可好看归好看,若要说再多的感觉,那也是没有的。
见沈晗霜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明姝雪便知道,这几人里没有能让姐姐动心的。她也替兄长放心了些。
两人安心赏花品茶,不再关注旁人。
直到来园子里赏菊的人愈发多了起来,沈晗霜和明姝雪便起身离开桌案,准备去别处看看。
安府尹置办的这处宅子不算特别大,与洛阳几大富商的家宅比就更不算什么了。但宅中各处的布置都显然用了心,且并非只用黄白之物堆砌,而是巧妙地兼具了雅致与贵气。
置身其中,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不时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倒也算是一件乐事。
穿过一段回廊后,不期然出现了一处深静的湖泊,湖心有一个静谧的亭子。
除此之外,便只在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着一叶随风飘远的小舟。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看见有人正斜倚在那叶小舟上睡觉,在他身旁还放着一把剑,剑柄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了晃眼的白光。
哪怕不通武艺,两人也都能看出,这把剑并非寻常之物。
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这般逍遥自在。
但明姝雪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连忙挽着沈晗霜离开此处。
她还特意改为走在靠近湖泊的一侧,让沈晗霜走里侧。
见状,沈晗霜眼神微动,心下动容,却没说什么,只由着明姝雪带自己快步离开。
沈晗霜的父母是在洪水中丧生的。同一年,有一位老道士断言说沈晗霜这一生都要避开水格外丰沛之处,至多只能是水深不过膝的溪流,否则她也难逃父母的命运。
自那时起,家里人便格外注意着此事,从不会让沈晗霜去水深的地方。
明姝雪得知此事后,更是对老道士的话深信不疑。偶尔意外经过深水处时她都会下意识严肃认真起来,拉着沈晗霜不松手。
待再看不见那处湖泊时,明姝雪的神色才放松了几分。
但她和沈晗霜刚停下脚步,便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有人正在哭。
那哭声被压抑着,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两人都听出来——
是李荷月。
明姝雪和沈晗霜对视一眼,不打算久留。
她们都无意窥探旁人的私隐。
但她们还未走远,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陈兰霜诧异的声音:“你们怎会在此处?”
“你们都听见了什么?”
“我们只是从此处经过而已。”明姝雪没做亏心事,自然理直气壮地回道。
李荷月已经擦干了眼泪出来,她哭腔未消,眼睛也还红肿着,却疾言厉色地问:“你们偷听到了什么?!”
她方才刚被自己看中的那人拒绝,又被最讨厌的沈晗霜和明姝雪撞破了自己躲起来哭的事情,李荷月觉得难堪又气恼,语气自然不会好。
明姝雪白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声吗?有什么好偷听的?从此处经过的人,只要不聋不都能听见?”
李荷月咄咄逼人地追问:“秋华宴是为赏花,你们不在赏菊园,来这里做什么?”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沈晗霜:“刚被太子抛弃,这是又想攀哪根高枝?”
见她对姐姐出言不逊,明姝雪便也不客气地讽刺道:“恐怕你们今日来安府,才不只是为了赏花吧?怎么样?有哪家的公子看中了你吗?”
听明姝雪提起此事,李荷月心中的气愤愈盛。
她好不容易在洛阳城中选中了一个家世与样貌都最配得上自己的男子,可方才她去向那人示好,却听那人说他有意求娶沈晗霜。
又是沈晗霜!怎么处处都有她来碍事!
当年就是因为她,李荷月的少女心事变成了一个笑话。
如今只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偏偏却又是因为沈晗霜,她无法握住最稳固的那条藤蔓。
李荷月敛回心绪,目光阴沉地盯着沈晗霜。
又一次,明明是自己选中的男子,却说对沈晗霜有意。沈晗霜已经嫁过人了,不过是被抛弃的残花败柳,她凭什么?
无论如何,李荷月绝不会去做那个混蛋的续弦。
沈晗霜的外祖母不是还想为她择婿吗?邻城那个混蛋刚丧妻,沈晗霜又刚被抛弃,两人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况且明家富可敌国,应比李家更能吸引那家贪婪的恶鬼?
见李荷月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明姝雪蹙了蹙眉。
察觉李荷月眼中的恶意愈发不加掩饰,一旁的陈兰霜适时从中劝和:“好了,大家能在此处遇上,应都是喜欢这僻静之处的景致,又何须因为这些琐事起争执?”
“不如各退一步,趁此机会冰释前嫌?”
沈晗霜眉梢轻蹙,紧接着便听见一道慵懒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吵死了。”
沈晗霜循着声音回首望去,认出是方才在小舟上阖眸浅眠的那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身深蓝云纹劲装,只简单地束着高马尾。他身上并无玉佩、香囊等配饰,仅是少年意气便足够衬他。
沈晗霜还认出,他就是那些画像中比她小两岁的那个男子。
沈晗霜觉得实在不太合适,那日便没有将他的画像挑出来给外祖母,没想到还是偶然碰见了。
陈兰霜的眼神也在来人脸上停了一息:“虞公子,我以为你不会插手女子间的口角之争?”
虞临风轻飘飘地瞥了陈兰霜一眼,不留情面道:“听她们两人吵架还算有点意思,反而是你的话,除了虚伪和聒噪,还有什么?”
陈兰霜面色不变,语气柔和道:“我和虞公子应并无过节,不知公子为何出言不逊?”
“凡事多找找自己的原因,说不定只是你太讨人厌了呢。”
虞临风脸上带着无害的笑容,话却绝不算好听。
陈兰霜看出他对自己的抵触,不再多言。
虞临风是洛阳虞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他幼时体弱,后来听说一直在跟着教他武艺的师父闯荡江湖。
洛阳城中的人都知道,虞老夫人很喜欢沈晗霜。她原本一直想让虞临风的兄长求娶沈晗霜,但当年沈晗霜选了祝隐洲。
陈兰霜近日也听闻,虞老夫人此次得知明老夫人要为沈晗霜择婿,先是主动命人送去了虞临风的画像,又装病将未婚的虞临风骗了回来。
虞临风看了看几人,目光最后停在沈晗霜身上:“你就是我祖母觉得千好万好的明家姐姐?”
不等沈晗霜说什么,他又笑吟吟地问她和身旁的明姝雪:
“我祖母的生辰将近,但我多年不曾回洛阳,不知该备一份怎样的寿礼,可否请两位姑娘与我说说近来洛阳正时兴些什么?”
沈晗霜和明姝雪都不愿再与李荷月她们多纠缠,便答应下来。
三人不再理会李荷月和陈兰霜,一同从假山边离开了。
在她们身后,李荷月沉郁的眼神仍一瞬不错地盯着沈晗霜。陈兰霜则垂着眸子,思忖着什么。
若沈晗霜能早日与他人成婚,于她来说,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明姝雪知道虞临风方才那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人刚才骂陈兰霜时,明姝雪听得很愉悦。见沈晗霜似乎并不排斥与他来往,明姝雪便也没有一直跟在他和沈晗霜身边打扰,走了一段后就找了理由先回了赏菊园。
只剩下两人时,虞临风并未问起为祖母准备寿礼的事,而是先同沈晗霜重新介绍了一下自己。
虞临风很健谈,一路都与沈晗霜说着他随师父游历四海的经历。经过一处竹林,他还一时兴起,舞了一段剑给沈晗霜看。
他收起剑时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分明安静地看着沈晗霜,眼睛里却明晃晃地写着“求夸”两个字。
沈晗霜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好友养在家中的稚犬,眼神湿漉漉的,看着让人忍不住心软。
“很好看。”她由衷地夸奖道。
虞临风很擅长使剑,挽的剑花也格外漂亮,她不算说了违心话。
看得出,他在外游历时应很是潇洒恣意。仗剑四海,倒像是话本里的少侠。
也像是曾经的林远晖。
若林远晖不是入了军营,而是和虞临风一样,天高任鸟飞,他的性子里应也会少些沉重。
虽然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但他们都是很好的少年。
思及林远晖回长安之前留给她的那封信,沈晗霜的心沉了沉。
面对这份来自儿时玩伴的沉甸甸的心意,她还不知该如何予以回应。
沈晗霜刚回过神,便骤然听见虞临风笑着问她:“那我能将你娶回虞家了?”
沈晗霜顿了顿,不由失笑道:“为何想娶我?”
“我祖母很喜欢你。”虞临风脱口而出。
沈晗霜又问:““那你呢?你喜欢吗?”
虞临风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大家闺秀会就这么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他愣了愣,很快回答道:
“我只喜欢我的剑,不会喜欢任何女子。”
即便喜欢,他也只会喜欢比他剑法更绝妙的女子。
若有哪个女子能在比剑时赢了他,虞临风才会心服口服地喜欢她。但他在外这么多年,还从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姑娘。
眼前这个姑娘的确好看,性子也很好,怪不得祖母会那般喜欢她。
但她应该连剑都拿不起来,虞临风绝不会喜欢她。
沈晗霜并不意外他的回答,便也语气如常地同虞临风说道:“那我便不会嫁进虞家。”
“为何?”
“因为我也不喜欢你。”
“我只会嫁给与我两情相悦,非我不可的男子。”
沈晗霜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你要娶回家的,该是你的夫人,而不是个能为虞老夫人作伴的随便哪个姑娘。”
虞临风不是很明白她这话,但见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也不会勉强。
总不能因为祖母喜欢她,便不顾她的心意。虞临风从不作强人所难的事。
今日出门前祖母给他布置的任务是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一见这位沈姑娘,眼下不仅见到了,还问到了她不愿意嫁进虞家,他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虞临风不再提起此事,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同沈晗霜说起了自己在外游历时的所见所闻。
沈晗霜虽说也去过不少地方,但和他闯荡江湖的这种方式还是很不同,是以听虞临风说起比武、剿匪那些事情时也觉得很有趣。
偶尔提及两人都去过的地方时,他们还会比对各自经历过的相同与不同之处。
待走回赏菊园时,他们也算是都完成了今日各自长辈留下的任务,便分别回到了自己的桌案边。
而在他们身后的,是被安府尹特意邀来府上的祝隐洲。
祝隐洲今日到安府后便赶去找了沈晗霜,却看见虞临风正在她面前舞剑。
祝隐洲也惯用剑,可他从未为沈晗霜舞过剑,也就从未被她夸过剑法。
听见虞临风忽然说想娶沈晗霜时,祝隐洲险些按捺不住现身将他拦下。
幸好,沈晗霜也拒绝了虞临风的求娶。祝隐洲还听见沈晗霜说了她想要怎样的夫君。
两情相悦,非她不可。
祝隐洲本就是非她不可,可沈晗霜已经不再心悦于他。
后来祝隐洲也一直听着虞临风同沈晗霜聊起他在外闯荡的那些经历。他看得出,沈晗霜对虞临风所讲的事情很感兴趣。
祝隐洲不自觉回忆起,自己和沈晗霜之间似乎从没有过这种时刻。
以往两人相处时,总是沈晗霜说着她与家人、朋友间的趣事,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简单回应。
或许,若他也曾同她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她也会如方才那般专注地听着,放松地笑着,不时追问。
可他的性子不如虞临风那般开朗明亮,应无法像他一样将她逗笑,让她开怀。
或许再有趣的事,经他叙述也会变得沉闷乏味。
且他的人生实在贫瘠黯淡,没有那些值得被提及的精彩纷呈的经历。
除了成婚后有她相伴这一桩事情,再无乐事可与她分享。
所以如今的他只能像个卑劣小人一样,窥视沈晗霜在别人身边展露的美好笑容,偷听他们融洽愉悦的谈话。
像是一只藏身于阴暗处,却觊觎着鲜妍花朵的老鼠,肮脏,低贱,贪婪。
对这样的他失望过后,沈晗霜会不会更喜欢像虞临风那样洒脱恣意的少年郎?
是否,耀眼夺目的少年才更配得上那样好的沈晗霜?
可他从未有过像虞临风的时刻。
即便是他少年时的生活,也是晦暗的,满是灰尘与蛛网。
步入赏菊园时,祝隐洲敛眸掩下心绪。
安府尹立即笑着迎上来,园中的众人也都起身行礼。
祝隐洲没有看向沈晗霜,眼神却在虞老夫人身旁的虞临风身上落了一息。
有所察觉的虞临风朝祝隐洲看来,笑着朝他举了举酒杯。
沈晗霜不知道方才祝隐洲一直跟在不远处,虞临风却早已发现了他。
祝隐洲收回眼神,目光在秋华宴的种种布置上逡巡了一遍,随即淡声道:“名花配美酒,安府尹好雅致。”
安府尹忙不迭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肯光临寒舍,府上的秋华宴才不算虚设。”
安府尹并未多想,沈晗霜却听出祝隐洲经过时对安府尹说的那句话里的几分不同寻常。
祝隐洲平日里不会这样说话,除非……
他是要做些什么了。
赏菊园内有不少心思各异的人暗自打量着新太子。
许多人都猜测安府尹应很受太子看重, 否则鲜少在人前露面的太子也不会抽空来今日这秋华宴。
已经有人开始揣度自己今日备的礼会不会不够厚,打算再补些重礼来安府。
还有人有意无意地朝沈晗霜那边看去——
太子近来日日都被拦在明府门口,今日与沈晗霜出现在同一处, 还不知两人之间会否发生些什么。
但还算了解祝隐洲的沈晗霜并未在意旁人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正不自觉想道:今日安府这场秋华宴, 恐怕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从祝隐洲的神色与平日的细微不同来看,对于方才被他夸赞的安府尹来说, 即将发生的事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难怪林远晖已经回京了, 但祝隐洲还在洛阳。看来他应是在处理什么与安府尹有关的事情。
果然, 祝隐洲甫一在上首落座,一直跟在他身旁的断云便给安府尹递了一本册子:
“这是太子殿下为安府尹准备的一份见面礼。”
安府尹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僵了僵,静了许久都不曾伸手去接断云递来的东西。
在场的宾客们都隐约察觉了什么,方才还一派祥和融洽的赏菊园一时变得格外沉寂。
“安府尹。”断云平静地出声提醒道。
安府尹如梦初醒, 他难掩慌乱地接过了那本重逾千斤的册子,死死握在手里。
断云的任务却还没完,他语气轻松道:“客人们应也有些好奇这份见面礼,不如劳烦安府尹, 替大家念一念上面的内容?”
安府尹面如土色,手不受控地有些颤抖,翻了好几次都没能将那本册子翻开。
待终于看清纸页上写着的内容,安府尹的嘴唇几动,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秋华宴是安府尹特意为自己的母亲办的, 她是每年秋华宴上的主人,见今日连太子殿下都赏脸来了, 安府尹的母亲自然喜笑颜开。
她连忙催促自己的儿子:“殿下让你念你就念, 犹犹豫豫的像什么样子?”
祝隐洲并不在意安府尹的神色,淡声道:“念。”
知道这位太子殿下一向说一不二, 安府尹心里一紧,只得磕磕绊绊地开始念道:“八月初九,陈家,银票……银票五千两。”
席面上,被念到的王家的桌案前,有一个少爷打扮的男子神情大变,连忙起身跪到了一旁的空地上。今日与他一起来安府的妹妹和侍女、家丁也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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