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林远晖立即赶了回来。
他昨夜收到了一封兄长林远溪寄来的信, 也有事情想弄明白。
勒住缰绳将马停在明府门前时, 林远晖看见了不远处的祝隐洲。
一名家丁如往常一样上前来替林远晖将马牵去马厩, 离开前还低声言简意赅地说了太子殿下此时为何会在明府门前。
林远晖思忖了一息,迈步追上了祝隐洲:“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祝隐洲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若是为了查案一事, 不必。”
“那若是为了她呢?”林远晖紧接着问道。
祝隐洲看了他一眼。
林远晖屏退了守在明府门前的家丁,断云也很有眼力见地走远了。
确认周围已经没有旁人后,林远晖单刀直入地问道:“殿下为何要帮我圆了无故离营一事?”
林远晖昨夜收到兄长林远溪命人快马加鞭送来洛阳的信,得知太子在写信汇报查案进度时言称是为了江家的命案, 暗中先将他派来了洛阳探查内情。
外人不知道林远晖的去向,他的兄长林远溪却很清楚,立时便明白太子是在替林家遮掩。是以林远溪特意写信来与林远晖统一说辞,还让他务必亲自向太子殿下道谢。
但林远晖不需要。
“私自离营来洛阳是我自己的决定, 有任何后果我都会一力承担, 殿下不必……”
祝隐洲淡声打断他的话:“你想如何承担?”
林远晖被他问得一怔。
祝隐洲将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
林远晖比沈晗霜小两月,下个月才满十八岁, 祝隐洲不会与他计较言语间的一时得失。
可林远晖实在被父兄保护得太好。
上战场亲历过生死, 又因当年错失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林远晖近几年已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但在事涉沈晗霜时, 往好了说他仍是一腔赤诚,往坏了说便是冲动莽撞。
祝隐洲知道,这三年来林远晖多次无故离营,他的父兄都顺利替他遮掩了过去,会待他回营后私下里重罚。
可之前林远晖暗中护送沈晗霜回到洛阳后很快便会回京,这次却一直没有要回长安的意思,祝隐洲才会在查案时为他安了个离营的理由。
这桩小事似是刺激到了年轻将军的自尊心,可若放任不管,不仅是他自己,林远晖的父兄也会被牵连。
祝隐洲的父亲还是平南王时,林太傅和林将军便更偏向于支持他而非前太子祝清。父皇刚即位,祝隐洲不会对林家的事坐视不理。
且朝中事务牵一发而动全身,并非林远晖一句有任何后果他一力承担便够了。
“林家的兵权,陈相的势力,亦或是沈晗霜得知你为了她而无故离营后的担忧,你想先承担哪一样?”
祝隐洲从不会对他人的事说三道四。但若长此以往,林远晖恐怕会牵连更多人,祝隐洲才与他多说了几句。
言尽于此,祝隐洲不再与林远晖多言,旋即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见状,林远晖立即道:“她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祝隐洲顿住脚步,淡声说:“除非你打算一直对她隐瞒自己的心思。”
林远晖沉默下来。
林远晖以替父亲来江家参加葬礼为由来了洛阳,又因查案一事一直留到了今日。
沈晗霜如今并未起疑,可只要林远晖透露出自己对她的心意,沈晗霜便能捋清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
林远晖既然决定留在沈晗霜身边,便是想要争取她的心意。
她一定会知道此事。
而以沈晗霜的性子,她也一定会因此而担忧无故离营会影响他的前程。
林远晖并非想不到自己长期无故离营的后果,可一步迟,步步迟,他不能再错过沈晗霜一次了。
在林远晖做决定时,唯独这个念头压过了一切。
林远晖看着祝隐洲八风不动的背影,沉声道:“殿下一向如此理智。”
能在纷繁缠绕的事情中理清最合适的解法,从不会舍本逐末。
能将人心看透,却只作壁上观,从不受其牵绊。
理智与冷漠,有时是一回事。
祝隐洲不理会他话里的几分嘲意,抬步离开。
“可是她需要你的这份理智吗?若需要,她便不会执意与你和离。”
眼前的人不仅是比他年长几岁的太子殿下,还是沈晗霜曾经的夫君,林远晖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些,似是正隐忍着什么。
祝隐洲望着远处充满烟火气的长街,不再看身后的林远晖,只风轻云淡地反问道:
“若知晓你将儿女情长置于家国责任之上,她会因此而觉得你深情吗?”
林远晖怔在原地,再质问不出别的。
她不会的。
沈晗霜本身便不是会耽于儿女情长,视男女之情重于一切的性子。
沈晗霜很敬重她的祖父和林远晖的父亲,与他们都身居高位无关,也并非只因他们对家人的回护,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分别以文臣和武将的身份,为家国天下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了一辈子。
若知道林远晖因为儿女私情而不顾军务,沈晗霜或许……会对他失望吧。
“如果你觉得军营中的事务于你来说只是阻碍,军营里也可以不再需要林小将军。”
说完这句话,祝隐洲不再理会林远晖有何反应,径直走远。
林远晖沉默着在原地驻足了许久,神色晦暗不明。
接连几日,祝隐洲都会在明府门前被人拦下。
因为家中只有沈晗霜和老夫人在,沈晗霜命人将她给爷爷的信送往长安后便日日都陪在外祖母身边,没有外出。
祝隐洲做不出仗着自己的身份强闯的事,便一直没能见到沈晗霜。
云松斋内。
沈晗霜今日起得迟了一点,这会儿还没过来。
身边的嬷嬷便向老夫人转述了家丁的话:“太子殿下还是每日都会来一趟。”
“他还是想见晗霜?”老夫人蹙眉问道。
“对。”
嬷嬷有些犹豫:“此事……可要告诉姑娘?”
老夫人想了想,还是道:“不必了。”
无论祝隐洲想如何,老夫人都看得很明白,沈晗霜对他并无留恋,也丝毫没有要重修旧好的意思。
老夫人便也不想让任何人扰了孙女的平静生活。
且因着孙女之前受过的委屈,老夫人本就对祝隐洲不满。
若非因为他是太子,依着老夫人年轻时的性子,非要命人将他拿麻袋套了去,每日狠狠打上几顿解气才行。
见祝隐洲这个旧人不死心,老夫人便愈发上心为沈晗霜物色新人的事。
次日,沈晗霜刚到,老夫人就拿出一叠纸张,牵着沈晗霜与她一起看。
看着纸上那些男子画像,沈晗霜心神微顿,随即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失笑道:“您这是?”
老夫人脸上带着笑意:“这些都是适龄的优秀儿郎,我专门让人做了画像,你可以先挑挑,看有没有满意的。”
画像的一角上写着每位男子的姓名、家世、身量、喜好等,内容非常齐全。
沈晗霜虽未见过,但她觉得皇帝选妃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这么多?您没有先挑一遍吗?”沈晗霜有些诧异地问道。
与祝隐洲的婚姻已是往事,她并不排斥认识新的人,可这也太多了。
老夫人的脸上也带了几分无奈,答道:“我自然是挑过的,可是我那些老姐妹们知道是为你选夫婿,都用上了自己的关系四处搜罗。”
“若仅是洛阳城里的好儿郎,自然没有这么多。可加上她们从全国各地找来的,哪怕我们已经一起筛过了好几遍后也剩下不少。”
“但我还是不想让你远嫁,要不咱们就在洛阳和附近几地挑?或是招赘?”
江南虽有不少好儿郎,可若孙女嫁得那般远,不知多久才能见上她一面,老夫人实在舍不得。
沈晗霜自然答应下来。外祖母和祖父的年纪愈发大了,她本就不愿离得太远。
发现画像中有个少年郎,沈晗霜下意识问道:“这张是放错了吗?”
看生辰八字,画像上的人比她小了两岁多。他应与十四岁的表妹明姝雪更合适一些。
老夫人老神在在道:“年纪小一点也不算什么,亲眼看着他从青涩少年长成翩翩郎君,不也很好?”
且等再过几年,年轻人更是自有年轻人的好。
但这话就不适合同孙女说了。老夫人暗自想道。
“与你的年纪差得太多的我都没选,但我和那几个老姐妹都觉得这个比你小两岁的少年可以留下,他的其他条件也都挺不错的。”
看着这些被留下的画像,沈晗霜有些好奇道:“您筛选的条件都有什么?”
见孙女对此感兴趣,老夫人自然乐得同她解释:“最要紧的自然是人品。那些人品有缺的,哪怕其他方面再好,我也看不上。”
沈晗霜点了点头,她也很赞同。
老夫人又道:“我觉得容貌也很重要,所以但凡在模样上差了一点的,我都挑了出去。”
自家孙女容貌昳丽,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都难有比她更美的姑娘,老夫人当然要挑个长得好看的男子与她相配。今后整日里看着,饭都能吃得香些。
否则岂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下嫁?
沈晗霜随意翻过几页,便发现画像上的男子的确都长得不错,都是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让人注意到的好容貌。
光是选出这些样貌出众的男子便不算易事,更何况还要同时符合其他条件。沈晗霜不难看出外祖母在此事上花费的心思。
“至于家世,我们家并非嫌贫爱富的人,且即便再富也难富过明家,但总不能让你嫁过去后过苦日子或是还要拿嫁妆贴补夫家,所以我留的都是些家境殷实,身家清白的好人家。”
“也不急着现在就做决定,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若是挑不出觉得好的也无妨,还有些人的画像没送来洛阳,等送来了,到时可以再看看那些。”老夫人温声道。
其实有几个老夫人很满意的,但她并未同孙女说。老夫人希望孙女能按她自己的心意来,不受任何人影响。
她盼着孙女能和情投意合的好郎君相伴,却并不想由着自己的喜好决定了孙女的后半生。
“若都觉得不好,也没什么,左右婚事并非是必须要有的东西。若缘分未到,顺其自然便是了。”
“好。”沈晗霜柔声应下。
她知道这都是外祖母对自己的关怀与爱护,便也由着她。
见孙女正耐心翻看着那些画像,老夫人忍不住打趣道:
“当然,若是正好相反,不止看中了一个,明家也并非住不下,可以将他们都……”
沈晗霜原本还认真听着,却越听越觉得赧然,忍不住打断了老人的话:“外祖母……”
她没想到外祖母竟还会说这种话,一时羞得脸颊通红。
老夫人知道自己一不留神把在老姐妹面前的那一面带到了孙女面前,很快止住话头。可看着孙女羞红的脸,老夫人又忍不住多逗了她几句。
沈晗霜实在难以应对,只好匆忙拿着那些画像回了自己的院子。
老夫人和她那几个老姐妹都没有刻意压着消息,是以明家老夫人要为外孙女择婿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有人仍在议论沈晗霜与新太子和离的消息,更多的人却是从明家择婿一事中看出来,明家和沈家竟当真毫不留恋与皇室的姻亲。
一时间外界众说纷纭,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收雨也向祝隐洲禀报了此事。
祝隐洲听过后并未说什么,只神色冷淡地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页。
见状,收雨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太子殿下竟还如此镇定。
翌日午后。
沈晗霜午睡醒来,刚准备去外祖母的云松斋陪她下棋,便听院子里传来了什么响动。
她已多年不曾听见这种响动了。
沈晗霜有些无奈,一边推开窗一边笑着揶揄道:“林远晖,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翻墙……”
待看清站在明溪院石榴树下的那人,沈晗霜还未说完的话霎时停住了。
翻墙进她院子的,竟是一贯克己守礼的祝隐洲。
而祝隐洲正目光沉沉地望着沈晗霜——
她脸上有着他很熟悉的柔和笑意。
却不再是为他。
第27章 平静释怀
发现院中的人并非是林远晖而是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 以翻墙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的祝隐洲,沈晗霜脸上的笑意很快消散无影。
她柳眉轻蹙,语气里隐有不赞同与不悦:“殿下不该如此。”
祝隐洲眸色沉静, 没来由地问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他以前,经常翻墙来找你吗?”
知道祝隐洲话里指的是林远晖, 沈晗霜语气疏离道:“这与殿下无关。”
听出她态度里的亲疏有别,祝隐洲微低下头, 略沉的目光落在石榴树微斜的树影里。
成婚前, 祝隐洲曾命断云去查过沈晗霜的生平, 他一直知道林远晖对沈晗霜的心思。
却不知道,原来他们不仅只是自幼相识。
只他们两人自己知晓,连断云都不曾查到的是,林远晖以前还常会翻墙来看她。
且从方才误以为他是林远晖时沈晗霜脸上的笑意来看, 她并不抵触此事。
或许,当年她也是默许,甚至是纵容着林远晖的。
祝隐洲一直都知道这几年来林远晖曾多次暗中护送沈晗霜回洛阳的事。
祝隐洲很清楚,林远晖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对沈晗霜好, 即便沈晗霜毫不知情也无妨。
他以前并不在意此事,因为他认为既然林远晖与沈晗霜相识多年,她都没有选择嫁给林远晖,便应是因为她对他无意。
沈晗霜成了他的妻子, 他会尽好夫君的义务, 护她,敬她, 做她可以依靠与信任的家人。
可是此时, 将沈晗霜看见他后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祝隐洲竟忍不住想道——
当年若非平南王府与沈家先一步开始议亲, 或许,与她同住在明溪院里的人便不会是他,而是林远晖了。
又或者,当年沈晗霜没有嫁给林远晖,并非因为她对林远晖无意,而是因为与祝隐洲一样,她也明白沈家和平南王府结亲会是最合适的。
如今沈晗霜已经不想继续与他的婚姻了,那她与林远晖……
祝隐洲止住念头,不愿再往下细想。
他曾觉得林远晖过分耽于儿女情长,也并不认可他多次因为要暗中护送沈晗霜回洛阳而私自离营的举动。
祝隐洲一直以为,男子总该分得清轻重缓急才行,不能只知沉湎于男女情爱,误了大事。
且每次沈晗霜回洛阳时,不仅有王府的侍卫沿途护卫,沈相也会安排人跟着,本就不需要林远晖亲自护送。
世子的妻子会被他厌恶的先帝以那样轻蔑鄙夷的眼神打量,所以他不能只是个世子。
如今他已经成了人人都称一句“殿下”的太子,可她却已不愿再做他的妻子了。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他想错了。
那日听林远晖质问他,沈晗霜是否需要他这些理智时,祝隐洲头一回有些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事情。
或许无论是像林远晖一样过分耽于情爱,将男女私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还是像自己这样过于理智地处事,太过习惯权衡利弊以做出最优的抉择,都是错的。
一个太过,太不理智。
一个太少,太过冷情。
都不会是她想要的。
沈晗霜虽自幼失去双亲,却一直在很美好温暖的亲情关系中长大,养成了很好的性子。
她比他和林远晖都要好得多,所以只有更好的,最好的关系与感情,才配得上她。
若他给不了,沈晗霜绝不会再以那种充满柔情和信任的眼神看向自己。
祝隐洲的心更定了几分。
他重新抬眸看向沈晗霜,一贯清冷的声音不自觉放得轻了些,似是不愿惊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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