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公公一惊。
卫玉身后的阿芒皱眉。
杜员外眼神微变,他似乎想说话,却只淡淡一笑,迈步欲走。
卫玉见他一副无事人的模样,李星渊会网开一面,本是在她意料之中,但想到地窖里那些枯骨,接引林中的小山,心中的冷怒无法按捺。
她冷哼了声,稍微提高了声音:“可我有点想不通,杜员外是把这儿当作阎罗厅、自己便是那生杀予夺的阎罗王么?”
杜员外本正要走,闻言止步,他望着卫玉道:“我并不知道阁下就是小卫学士,若知晓您是东宫的人,自然不会生出许多误会,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误会?”卫玉嗤之以鼻,盯着杜员外道:“抱歉的很,我在林中对杜少爷说过我是谁,但他仍是要对我下杀手……还有,倘若不是东宫的人,就可以由得你们为所欲为,残杀肆虐了吗?”
杜员外这些年来高高在上,从来不敢有人对他如此,方才他对卫玉刻意礼待,卫玉却丝毫面子也不给。
“你……”杜一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阿芒见状上前一步挡在卫玉身前:“你想怎么样?要动手吗?”他挥动拳头,简直有杜员外头大。
崔公公看的呆了,见状忙上来打圆场,先拍了阿芒一下:“你别来添乱!”
又对杜员外笑道:“罢了罢了,总之人无事就好了。”继而看向卫玉,急着使眼色:“有太子殿下在这里,不可大声喧哗。”
崔公公自然是向着卫玉的,这是在提醒她,李星渊会做主,她无谓在此刻出头。
但卫玉心里知道李星渊不会真对杜家人怎样,何况刚才听见太子那温和的声气儿,心中难忍怒火,所以就是故意在这里跟杜员外碰一碰而已。
崔公公拉着卫玉的手,悄悄捏了捏,又转向杜员外:“舅爷想来也累了,且先去吧?”
杜员外打量着几人,终于对着卫玉冷笑了声,转身便走。
卫玉望着他的背影,道:“我只希望员外好生记着今日的事,至少我卫玉活着一日,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杜员外回头,两只眼睛里透出阴鸷的光,他的嘴角抽了抽,神色阴狠的叫人不寒而栗。
卫玉还未做声,阿芒喝道:“你瞪眼干什么?”
崔公公焦急地拦住他:“你给我住嘴!别来火上浇油了。”
拦着阿芒,崔公公又看向卫玉。
崔太监心中隐隐有点震动。
以前的卫玉性情最好,大概是从小跟着太子的缘故,性子也学的一模一样,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就算再讨厌一个人,面上也还是笑嘻嘻的叫人丝毫看不出,像是今日这样疾言厉色,当面撕破了脸的做派,还是头一次。
而就在此刻,堂中有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你在外头嚷嚷什么?还不滚进来!”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无法抗拒一般。
崔公公赶忙拉拉卫玉:“哎哟,殿下叫你了,快去吧。”
卫玉看看自己身上,昨夜忙于奔命,又曾跟山魈动过手,衣裳上沾尘带土,还有些干涸的血迹。
头发自然也乱糟糟的,卫玉伸手想要拢一拢发再扫扫衣上尘,才抬手,心思转动,那放在发鬓上的手反而用力地将头发揉了揉。
然后她放手,拂了拂衣袖,向内走去。
崔公公在旁看着,本以为她要好生收拾一番,毕竟卫玉原先是很注重仪态的,尤其是每次见李星渊,总要好生整理一番衣冠。
可此时眼睁睁地看她抬手,最后竟是把头发越发弄的乱蓬蓬的,这动作反而让崔公公看不懂了。
卫玉进了堂中。
前方悬挂着一副极大的五代巨然的《秋山问道图》,浓烈的墨色,透着凝肃。
画前有一人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温玉,气质高贵。
当看见卫玉进来的刹那,他缓缓地站了起身,眼睛却一直盯着卫玉。
卫玉只是蜻蜓点水地扫了他一眼,继而低着头上前,跪地:“卫玉参见太子殿下。”
双膝才着地,眼前便瞧见一角青袍微微垂地,然后是一只手探过来,手指修长如玉,掌心朝上,扶住了卫玉的胳膊。
卫玉不由自主地抬头,正对上面前李星渊凝视着她的双眼。
如星一般的眸子,承载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死里逃生的激动,那些情绪都在他的眼睛里涌动,他的嘴角抿了抿,又难以抑制地稍稍上扬。
卫玉很后悔跟李星渊对视了这一眼,不愿意看到他为她而动容,更不愿意看他真的比先前消瘦了。
“殿下……”她才叫了一声,人已经被李星渊拽了起来。
他的目光还是在卫玉的脸上逡巡,似乎要把她看的更真切,而卫玉被他盯的几乎窒息,只能窘笑了笑,试图把头转开,同时将手撤回。
可卫玉还是失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卫玉的拒绝之意,太子殿下单臂一搂,竟是不由分说地把卫玉拥入怀中。
卫玉的脸被迫撞上他胸前,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微微苦,她瞪大双眼,无所适从。
门口处,崔公公很担心先前卫玉对杜员外的失态,会惹太子不悦,偷偷地看见这一幕,才总算舒心地笑了。
“殿下?”卫玉试着又唤了声,被他抱着,她仿佛一头钻进了荆棘丛里,浑身难受。
李星渊放开了她,他重重地吁了口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卫玉趁机后退了半步,本能地苦笑:“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李星渊略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自己说!”
“豫州。”她揣起手,低声道。
“怎么跑到豫州去了?”
“呃……”这个问题,在卫玉不得不回京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无数次,可当面撒谎,竟有点难,“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
太子殿下正往回踱步,闻言回头:“住口,给我说实话。”
“真的,不敢欺瞒殿下,”卫玉抓了抓头,“起初怕有人追杀,没头苍蝇般逃了一阵儿,鬼使神差的就发现在豫州了……”
李星渊听见“追杀”,眼神里的冷峻之色软了几分:“你过来。”
卫玉是拒绝的,口干舌燥:“我、我……身上脏,怕冲撞了殿下。”
“过来。”他的声音沉了沉。
卫玉只得挪步到了太子身旁。李星渊转头看着她,也看清楚她身上的狼狈,以及那些血迹:“没受伤么?”
“没有。”
他垂眸,沉默片刻:“你方才在外,是故意跟杜一说那些话的,想让本王听见?”
卫玉悄悄地吞了口唾液,笑道:“我哪里敢。”
“我看你很敢。”李星渊哼了声。
“那也没什么用,只是一时意气而已。”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发那无用的脾气?”
“殿下,我是凡人,自然有无法自控的时候,哪里像是殿下一样……清心寡欲,宛若神人。”
李星渊啼笑皆非:“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
卫玉满脸真挚道:“字字发自肺腑。”
太子殿下笑了声,却又极快地敛了,他看向卫玉:“本王有很多话想问你,你也得把在外头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一一说明,只是如今还有别的事做,你……”轻叹了声:“让崔宇带你去收拾收拾吧。”
卫玉抬眸:“殿下所说的别的’事’,是跟昙宫有关?”
李星渊道:“你想说什么?”
卫玉稍微迟疑,问道:“对于昙宫,殿下知道多少?”
“方才本王问过杜一,他交代了一些。”太子殿下的回答有些含糊,显然是不愿意跟卫玉直说:“你不必担心这些。”说着,他唤了崔公公进来,吩咐道:“带卫玉去看看剑雪。”
崔公公躬身领命,领着卫玉出门。
“瞧你,出去了一趟,弄的跟个小鬼儿一样。”崔太监边走边笑说:“还好有惊无险。只是你刚回来,且好生地跟殿下叙叙旧,千万别招惹他不高兴。”
崔太监极为机敏,早看出卫玉因杜员外之事心有挂碍。
而杜一毕竟是太子的娘舅,不管怎样,也够太子烦心的了。
卫玉也很清楚崔公公是好意,她笑笑:“我哪里会去招惹殿下,倘若惹得殿下不痛快了,那必定是我这个人的缘故……殿下少见我就是了。”
崔公公吃了一惊:“小卫,你在说什么?什么殿下少见你?殿下为了你才长途跋涉日夜兼程地赶来此地,你为何说这种话?”
卫玉的心梗住:“为我吗?不是……为了昙宫?”
崔公公啧了声:“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要只为了昙宫,殿下何至于亲身出城?派谁来料理不行?他这一趟出来可是冒着风险的,你知不知道。”
卫玉心中茫然,一时忘了开口。崔公公道:“这段日子你不在,我是看的最明白的,因为你生死不知的,殿下寝食不安……直到有人报说发现你的踪迹,他才肯笑一笑。你怎么反倒说这些冷情的话?”
卫玉埋头,鼻子发酸。
是啊,原本她确实不该。
她记忆中那世,这一趟她出城遇袭,死里逃生后,很快便给李星渊派出的人找到,带了回京。
太子殿下受惊匪浅,安抚她的同时,命人搜捕刺客,果真也捉到了刺杀卫玉的人,怎么处置的卫玉并没有问,总之从那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对她下手了。
但从那之后也确实如剑雪曾说过的,李星渊不太许她出京城。
而她也死心塌地地留在东宫,心无芥蒂地陪伴太子身侧,乐在其中。
此时回想当初,卫玉觉着那时候的自己何其天真愚蠢,但又何其快活自在。
不像是现在,她心底有挥之不去的阴影,面对那张她曾经觉着最亲近的脸,最大的念头竟是想逃走。
所以才一反常态,故意跟杜员外对上,所以才不肯整理仪表,她不想再身受太子殿下所谓的宠信跟疼爱,因为知道终究一日这些东西都会像是易碎的琉璃一样摔在地上,一切不复从前。
剑雪正在昏迷之中。
卫玉见到她后吃了一惊,她身上多处受伤,眼睛也被蒙着。
她的脸极苍白,露在外头的嘴唇上血渍斑斑。
崔公公说道:“她中了毒,身上被野兽所伤,失血过多,不过你放心,并没有性命之虞,养上几日便能恢复。”
他怕卫玉心中不适,便又拉她去擦洗更衣。
见卫玉心事重重之状,崔公公温声安抚道:“且别多心了,你也是自来跟着殿下的,要相信殿下一定会好生处置此事。”
卫玉心不在焉,极快擦洗过后,换了一套衣袍,又问崔公公小山如何。
崔太监道:“那个孩子无恙,先前已经醒了……”
卫玉刚想去探望小山,却见葛统领的一名手下赶了过来,一眼看见他们,急忙止步。崔公公问他怎么了,那侍卫道:“先前那孩子不见了。”
卫玉打了个寒战:“什么?”
侍卫惶然道:“本来将他安置在西偏厅内,有人看守,他醒了后,统领见他可怜,叫拿些吃食给他,谁知不多会儿的功夫,便跟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如今正派人找寻。”
小山怎么会无端失踪?
卫玉最先想到的就是小山遭逢不测了,这毕竟是在昙宫,那杜员外的地盘上,给他知道小山是从接引林里逃出来的,他岂会善罢甘休。
一想到那孩子逃过了多少次的追杀,总算得了性命,谁知却又栽在这最后的时刻,卫玉的心都寒了。
她急忙赶去西偏厅内查看究竟,不料才到,便见杜员外也在,正不知在跟侍卫们说些什么。
杜一看见卫玉急匆匆来到,微微扬眉,脸上露出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卫玉本来没想怎样,但看见他如此神情,她的心头无名火起。
杜员外偏偏说道:“卫巡检很担心那孩子么?放心就是了,这门前门后都有人看守,他横竖是在这院子里,逃不出去的。”
最后这几个字,更是阴阳怪气。
卫玉的手发颤,想也不想,一拳先挥了出去。
杜员外没想到她看似柔柔弱弱,却竟能动手,下颌上顿时吃了一记,嘴里即刻泛出血腥气。
他踉跄退后一步,怒道:“反了!就算殿下宠信你,又岂能容你这样无法无天,以下犯上?”
卫玉道:“究竟是谁无法无天?若轮你的罪行,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杜员外狞笑道:“你敢对我这样无礼,被千刀万剐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话音刚落,后颈已经被死死捏住,杜员外只觉着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掐了起来。
他震惊色变,歪头,却见出手的是阿芒。
阿芒一手提留着杜员外,一边责怪地对卫玉道:“玉哥儿,你要打人,为什么自己动手,你的手难道不疼?你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崔公公忙道:“不可造次,快把人放下。”
阿芒并不听,只看着卫玉道:“玉哥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人,我也不喜欢他对你无礼,你是不是想要他死?”
崔公公的心都提了起来:“阿芒!”
阿芒还是望着卫玉:“玉哥儿,要不要他死?”
杜员外惊心动魄:“你们放肆,我是殿下的亲舅,殿下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们!”
崔公公皱眉,流露嫌弃之色。但还不得不从中开解,他知道阿芒一根筋儿,只听卫玉的话,便忙转向卫玉:“小卫,你快叫阿芒别犯浑……别叫他再自讨苦吃!”
卫玉微怔,咬了咬唇道:“阿芒把他放下。”
阿芒听见,有点遗憾:“真的?”
崔公公尖声叫道:“浑小子,你还不听?是不是也要把自己的脑袋赔上?”
崔太监很明白,就算要杀杜员外,也轮不到阿芒出手,虽然阿芒是为了卫玉,但如果真杀了杜员外,太子殿下未必会为难卫玉,但一定不会放过阿芒。
就像是先前阿芒护卫不周,让卫玉遇险,被太子命人杖责,如今背上的棍棒伤只怕还没好呢。
阿芒“依依不舍”地撒手,杜员外双脚落地,腿软站不稳,一个踉跄。
卫玉冷眼看他:“被人拿捏生死的感觉如何?”
杜员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扫过卫玉、阿芒,他退后数步道:“别太得意忘形了,不要忘记了所谓’亲不间疏’,我才是太子殿下的亲人,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殿下跟前的狗罢了!迟早晚你们的命都在我手里……”
阿芒不等他说完,吼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崔公公也不再吱声,冷眼瞥着杜员外,他方才那句话把崔太监也一块儿骂进去了,崔公公自然没好脸色。
杜员外见势不妙,转身要走。
“站住,”卫玉喝住他,问道:“小山失踪,是不是你做的?”
杜员外盯着她,眼神变化,最后道:“我倒是想。”
卫玉上前一步,同他面对面:“我知道殿下护着你,可是你听清楚了,要是你敢对小山有任何不利,别说你是太子殿下的亲人,就算你是太子殿下本人,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杜员外双眼瞪大了几分,显然是被震惊到了。
旁边的崔公公本正冷眼旁观,听到卫玉最后那一句,也吓得一哆嗦。
只有阿芒叉着腰,气壮山河地对杜员外道:“听见了吗?不用玉哥儿动手,我先把你撕烂了!还不快滚!”
等杜一去了,崔公公无奈地望着卫玉,道:“你你、你吓唬他也就算了,最后那句话……太过僭越了。”
卫玉道:“不这样说,他以为我是开玩笑。”
崔公公歪着头道:“小卫,这阵子你在外头都经历了什么?”
“嗯?”卫玉不解。
崔公公若有所思地道:“总觉着你变了好些……”
据崔太监所说,李星渊这次出京,是借口到玉津观祈福,才得了两日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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