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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苏慎浓对她说:“你且回罢,倘若我找到了有用的东西,托人去谢府捎给你。”
芙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彻底黑了下来,算着时辰,不便久留,芙蕖便打算告辞。
苏慎浓身边如今连丫鬟下人也没的使,她只送了芙蕖到院门口,便叫来正院里的小厮,引贵客出府。
芙蕖前面的小厮提着灯,一路上,只见花园中草木衰败,早已没了往日的峥嵘之相,想来苏府中人现在也没心情和闲暇料理这些花草。
芙蕖随手摘下一片狭窄的冬青叶,拂去上面的灰尘,显出其苍绿的本色,可惜过于干巴脆弱,用手指一撵,便在手中碎了。
芙蕖垂着眼顺手扬了。
花园侧门就在眼前,沿着脚下的卵石小路出去,再过两道门便可出府去了。
小厮将灯搁置在臂弯,上前拨动门栓。
芙蕖等在他身后,静寂中抬头望着天幕上挂着的寒星。
小厮打开了门,转身请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芙蕖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了一声丝弦拨动的动静,极其低微,一闪而过,若非芙蕖耳力异于常人,是决计听不清的。
芙蕖猛地回头,发间簪的一只翠缕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震出了叮当的声响。芙蕖顺手拔下簪子捏在手中,目光死死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苏秋高的院子。
也正是苏慎浓守灵的地方。
苏府小厮正诧异她为何忽然不动了,唤了一声:“姑娘?”
芙蕖微微侧头,说:“忽想起落了一样东西在你们姑娘那,待我去取一下。”
情况不太好。
方才那一声丝弦的震响,倘若她猜的没错,应当是细弩的弓弦弹响,属于暗器,精致小巧,随身带着方便,用的箭更是短而锋利,形同钢针。
芙蕖脚步越发的快。
没有听见苏慎浓的痛呼声。
或许是射空了。
或许……是一击毙命。

芙蕖回去,见院门大开,临走前,她明明是掩上了的。
芙蕖敛了眉间的寒气,往那幽深之处探过去。
书房中,原本那黄豆大的灯烛也熄了。芙蕖鼻尖轻嗅,没有闻到血腥气。
她心里万幸今日自己来的正是时候。
院子里四下表面寂静,芙蕖一步一步走到院子正中央。万里无云的月夜里,屋外比屋内敞亮些,月光映着她的身影投在明纸糊的窗户上,静待了片刻,终于有了动静。
屋里藏于暗处之人见了她的身影,受了惊吓,本能的反应便是出杀招灭口。
利箭挟着破空的风声直取芙蕖的面门。
芙蕖用手中银簪隔开了箭,反手掷出了簪子,反击那人的藏身处。
屋里传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那人身手有几分敏捷,虽躲过了芙蕖的反击,但却碰乱了书房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堆积。
芙蕖几步上前砰一声踹开了房门。
里面的人早有准备,单手成钩捏向芙蕖的咽喉。
那人身段柔软,脸上挂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眼睛。
芙蕖侧身躲过。
那人如水蛇一样欺身而上,芙蕖躲闪间,眼睛一直不曾离开对方的那双眸子。
明月当庭,芙蕖身影游离在房门一线,正好是一面是明,一面是暗,光影斜切着她的脸颊,她轻轻地开口:“原来……是你啊。”
对方的动作一滞。
下一刻,动手却更狠了。
芙蕖身段柔软,与她难舍难分的纠缠了片刻,似是终于耐心告罄,挥袖散出了随身带的一副纸牌。
如此近的距离。
纸缘如利刃,对方即使狼狈避开,也免不了身上脸上的多处擦伤。
芙蕖招招都奔着脸上和喉间的要害处,对方为求保命不得不退,但杀心已起,哪可能就此罢手,再欺身上来就是要发狠拼命的架势。
论身手芙蕖仅是个花架子,扬州别院里是个人拎出来都比她强,更别说拿到这些身经百战的杀手刺客面前,勉强能当盘菜,也未必够塞牙缝的。
芙蕖一番动作见吓不退她,心里已凉了小半截。
尖锐的铁钩再次贴着芙蕖的咽喉划过,芙蕖两袖已空空如也,再祭不出杀手锏来抵挡了。
有没有人能来救她?
芙蕖心里那一瞬间无比动容,曾经她何时指望过别人相救,世上人多半都靠不上谱,聪明人从来只靠自己。
谢府门前的琉璃灯被擦掉了浮灰,重新点亮。
这些琉璃灯各个价钱不菲,但贵有贵的好处,灯上的盖瓦阻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哪怕是严冬,灯在北风里摇摆转动不休,里面的烛火丝毫不为所动,映着灯上的纹路,熠熠生辉。
谢慈不假手他人,亲自挑着火折子,在阶上将灯点燃。
芙蕖深夜仍未归。
谢慈心下略有些不自在,八盏琉璃灯尽数点燃,他在灯下踱了一圈,再仰头,细数着每一盏灯垂下的金丝流苏。
琉璃灯上八个角,每个角上垂下金线,转起来流光溢彩。
谢慈还真数清楚了。
每一股是八十一根,一共八股算起来是……
呼啦啦一群黑鸦从外面回来,停在檐上啊啊啊的乱叫,搅得人心情烦乱。
谢慈原本悠然自得的兴致叫它们这么一搅合,像水中泡影一般,一戳就碎了。
他抬头打量着寂静的夜幕。
他养的那一群黑羽乌鸦不安的头顶檐上跳动。
谢慈眯了眯眼睛,好似从那报丧似的鸟叫声察觉到了什么,从门前勾起了刀,也不骑马,顺着华阳大道,往西边苏府的方向走去。
眼中映出那人杀心迫切的目光。
芙蕖软身迎上,最后从口中卷出一丝寒光,竭尽了一切所能,削掉了她半个耳垂。
芙蕖身上一丝血都没沾。
那女人捂住受伤的耳朵,更狠的一刀又追了上来。
屋中书堆中起了一个身影,摇摇欲坠的闯进了她们的视线中。
是苏慎浓。
她手中按着厚厚的帕子,捂在胸口处,开口依旧用那种温和平静的嗓音说:
——“我看见你的脸了!”
芙蕖偏头去看她。
苏慎浓好似是怕那人听不清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我看清你的脸了,你逃不了的。”
芙蕖对上苏慎浓的目光,苏慎浓微微向外面扬了下巴,霎时,芙蕖心头像是撒下了一把细密的针,扎的她生疼。
苏慎浓那么聪明,明明已经找到了偷生的法子,只要她躲在原处不出声,大概率能逃过此劫。
可她偏生在此时站出来找死。
苏慎浓不知道,了结她一个手无寸铁的闺阁女儿,也不过花费须臾的功夫,转头再追芙蕖,完全不耽搁。她此举除了丧命,没有任何意义。
——“找死!”
杀手发出和芙蕖心中一样的叹息。
刀尖转了方向。
芙蕖紧咬着追了上去,漫卷的裙衫在半空中旋开,也是占了宽袍大袖的便宜,虽不利于行动,但却擅勾缠捣乱,芙蕖勾倒了旁边斜立着的多宝架,阻在了苏慎浓的面前,自身却门户大开,那女人回首一刀旋进了芙蕖的肩头,鲜血溅在窗纸上,留下极细的痕迹,像千丝万缕的红线。
芙蕖吃了一刀,不退反进,激起了心底的狠,死掐住身上的刀口,不许对方脱身,披帛一绕,勒上了她的咽喉。
局势翻得突然。
芙蕖一旦下手便是极致的狠,苏慎浓站在一旁怔愣了片刻,急忙扑上来帮忙。
披帛在芙蕖的手腕上缠了两圈,那人的眼睛已经充血凸出。
芙蕖有心想揭掉她的面纱,瞧一瞧她的庐山真面目,可实在腾不出手。芙蕖本以为道了这一步,已稳操胜券。
可世事无常就在于此,万事没有绝对。
尖锐的哨声响在背后。
房檐上瞬间飞身下来了几个人影,训练有素的攻向芙蕖的后心。
猝不及防的变故,芙蕖不得不放手,按着苏慎浓的肩膀,助她躲到了一侧安全的地方。
从两扇窗户的间隙中望出去,对方的帮手岂止几个人,一行一行的从房檐跃下,落地无声的潜进了院子里。
刚才差点被芙蕖勒死的那人翻身伏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芙蕖便趁着她阵阵咳嗽的掩护,带着苏慎浓藏身在了屋内暗处,屏住呼吸。
藏不了多久的,她们很快会被发现。
芙蕖眼睛扫过周围所有可以借力的物件,计策倒是有,但都是困兽犹斗,拖延时间罢了。芙蕖抬手捂住自己肩头的伤口,冷静下来,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想法。
不能死。
她的命不能交代在这里。
搜寻的脚步越发逼近。
芙蕖闭了一下眼睛,手在地上摸索着,竟然摸到了之前她掷出去的银簪,她将其收在手中,死死的攥紧,另一只手按下了苏慎浓的身体。
芙蕖肩头所受的伤令她的左手脱力,几乎使不上任何力气,她咬住了一口呼吸,就在她准备揉身而起的那瞬间。
她似乎听到了鸦声
她以为是恍惚间的幻听,但神识还是颤了一下。
芙蕖动作顿在原地,艰难地侧头从门窗的缝隙中朝外面探。
谢慈一身玄衣出现在檐顶,背手提着刀,映着月,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院中的一片狼藉。他爬房顶也没有声音,整个人就像是凭空出现的鬼魅,至少在那群杀手的眼里是震慑。
谢慈吹了一声口哨。
他在找人,但是没有回应。
芙蕖所在的房间里散布了许多人,她不敢轻易发出动静。
谢慈的哨音散在了夜空中。
外面的人拉出了准备迎战的姿态,谢慈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浅淡的血色,虽看不真切,但足能够让人意识到,他生气了。
谢慈的刀比人先行。
刀光所掠之处,开了刃,饮了一人的血,重重的钉进地砖中,那速度快到周围然本能的退了一步,而她们在理智的驱使下,想再上前一步的时候,谢慈追刀扑下来,内里催发着他的动作,看似举重若轻,十步之内已尽数笼在了他的刀光之下。
她们见势不妙,知道来了硬茬子,他们起了撤退的念头。
但谢慈要收网,势必不可能容忍落网之鱼。
终于,那为首之人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吹燃了,厉声道:“你在往前一步,大家一起同归于尽,我让那两个女人都烧死在里面。”
谢慈抽空瞟了她一眼,手起刀落,没有丝毫停顿,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将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斩于刀下,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手边无人可杀了,才停下动作,将刀拄在面前,撑着双手。
杀手愕然:“你匆匆赶来,竟不是为了救人?”
谢慈“哦”了一声,问道:“人在哪?”
杀手剩余的几人背靠背退到了一处。
谢慈:“你看,你们连人都交不出来,觉得骗我很容易?”
他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却不曾挪动一步。
可尽管他不动,也没有人敢轻视他。
杀手可谓是死伤惨重,狠狠一咬牙,将火折子抛进了书房中,带着人疾退。
她们掠到了房顶上,忍不住回首一瞥,却见谢慈既没有追上来,也没有冲进火里救人,只是目送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没有任何动作,那安静的目光让人在冬日的寒夜里,激起了满背的冷汗。
谢慈见她们走远了,才收回目光,望着面前越少越烈的火。
而后,耳尖一动,听见火中响起了悠长的哨音。
谢慈正在滴溜溜转着刀柄的动作一顿,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脚踢开了门窗,从烟火缭绕中捡了两个女人出来。
芙蕖用帕子捂着嘴角咳。
苏慎浓没什么意识,已经近乎昏迷的状态。
芙蕖咳了半天,察觉到喉口涌上的腥甜,用帕子抹了,藏于袖中,开口道:“你是想就地给我办火葬是吧。”
谢慈正伸手想查看她肩头的伤口,听她这么说,眼神往下移了三寸,散漫的游离着,说:“……我以为你不在里面,为何不回应我?”
芙蕖眨了眨眼,这一回,心虚的人变成了她。
芙蕖没好意思说怕他的动作快不过杀手的动作。
她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当时身处怎样的危急,有谢慈在,一定会抢下她的命。
但芙蕖实在不敢赌。
这一局。
她可以赌。
她的命不能赌。

第118章
谢慈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多做纠结,一问而过,他显然更关心此事的起因:“你们怎么会交上手?”
芙蕖道:“她们并非冲我而来。”她回望了一眼正在火中倾塌的书房,说:“她们别有目的——就在这个房间里。”
大火几乎映红了半边天,苏府的人终于被惊动了。
下人们惊呼着扑火。
芙蕖看了一眼身边的苏慎浓,早已人事不知。
谢慈:“她能毫不犹豫的毁掉这里,想必此地于她们而言已经没有价值了。”
芙蕖轻声说:“是啊,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当然没有价值了……”她低头,微微抬了一下左手,从袖口处滚出一个四方匣子,只巴掌大小,檀木浮雕上已经染遍了她的血。
匣子滚到了谢慈的衣角旁。
谢慈抬手捞住。
芙蕖:“我受这么严重的伤,差点搭上命去,若是一无所获,岂不太无能了。”
谢慈用手指将匣子顶开一条缝,里面躺着一枚玉珏,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无任何特殊之处,但却是刚刚那人的目的所在。
她们在这种时候,深更半夜潜入苏府,取这么个小东西,其中定有深意。
谢慈把东西笼进自己的袖中,一手横揽芙蕖的后肩,一手穿过她的膝弯,眼见苏府的下人们越来越多,浓烟中乱做了一团,谢慈便打算撤了。
芙蕖软绵绵垂着手,头靠在他肩上,目光越过他耳畔垂下的凌乱发丝,看到了躺在冰冷石板上正昏睡的苏慎浓。
芙蕖拧住了他的肩头,说:“别把她扔下。”
谢慈一停,并不回头,说:“她是苏家的嫡小姐,谁敢怠慢?”
芙蕖说:“苏家都快没了,嫡小姐又值几个钱,若叫她在这躺上一宿,不用到明日这条命就交代了。”
谢慈仍旧没有回头,抱着她越过了檐顶,出了苏府大门,踩在了空无一人的华阳大街上,一声口哨唤来了守在周遭暗处的部下。
谢慈简单吩咐了一句:“带上苏家小姐。”
自有人飞檐走壁翻进去,悄无声息地偷了人出来。
苏府一把大火控制不住,半条街上空都映红了天,布满了浓烟。
许多户人家都坐不住了,出门来看。
公主府上,栾深披了件衣裳,便骑马往这边赶来,路上,迎面正遇上谢慈,他驱马上前几步,到了谢慈面前,看清了他身上溅的斑斑血迹,便知是出事了,愕然问道:“怎么回事?”
谢慈手上如珍似宝的护着一个人,停了一下,说:“你既然来了,就去苏府看一看,苏戎桂最近有点想不开,但还不到他能死的时候。”
栾深明白他的意思。
苏府起火或许另有隐情,但苏戎桂的命却是真切的悬在刀尖上,这样一场火烧下来,能摧毁的不仅仅是房屋。
栾深当下便顾不上问谢慈为何出现在此了。
苏府中。
苏戎桂的书房与苏秋高的院子挨的很近,控制不住的火势蔓延过去,苏夫人抱着自己丰腴的身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躲避着周围砸下来的木料,和四溅的火星子,冲着正堂哭喊——“老爷,老爷你快出来啊!”
苏戎桂就在正堂中,可始终不见他仓惶出逃的身影。
所余不多的小厮们冒火冲进了火中,却是又独自冲了回来。
苏夫人满目急切的望着他们。
小厮嗓子都被熏的嘶哑:“——老爷不肯出来。”
苏夫人当即瘫软,既不哭,也不喊了,怔怔的淌下泪。
栾深感到苏府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混进了救火的人群中,径直来到了正堂,站在苏夫人身后,拦了一个丫鬟,问清了情况之后,一言不发,身影没进了火里。
苏戎桂正坐在案前等死,见了栾深,也没有任何惊诧之意。
栾深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耐与他多啰嗦,以他年轻力壮的体格,拖扯一把老骨头不费什么力气,将人从火中拽出来,扔在了院子里的鲤鱼池里。
鲤鱼池不过半人高。
苏夫人不顾冬日严寒,扑下水将苏戎桂护持在身前,心疼的擦着他脸上的脏迹。
栾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嗓音道:“枉你读了几十年圣贤书,你纵使有再大的罪过,也有国法定论,轮得到你自尽?”
苏戎桂被冬日里池下的冰水冲了一头,恢复了些许冷静,口唇冻得青紫,哆嗦着:“一步行差踏错,万古罪孽深重,我该死……可家里妇孺无知可怜,若我一死能换些许宽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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