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此人的心上仿佛装了一个滤口,他不是一个愿意在乱麻中纠缠的人,能值得他深思熟虑反复筹谋的事情并不多。
 这十几日的时间里,他只琢磨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日皇上不冒冒失失的从宫里跑出来,撞到你面前,你我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陈宝愈:“想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谢慈笑道:“因为那是本应该发生的事情——假如那日皇上不曾出宫,占尽先机的人就是我,结局就是你入我的局。那么,现在你我应该在燕京,在谢府里,我当主,你是客。”
 陈宝愈微笑着挥了挥手:“那又怎样呢?”
 “其实,你入京带的人并不多,那日在船上,我们也算是互探了根底。你通过护城颍河狼狈脱身逃出燕京城,让我确定,你虽有办法混进城,却并未谋划出城的路线。为什么?”谢慈帮他回答:“因为你明白你走不了!”
 至于第二件事——“你接了姚氏下的单子,既不取我的命,也不要我手里的东西。你说你是私下接的活,一切出于你的私心,我相信是真的。你的私心就是,见我。就这一点而言,无论是你落进我手里,还是我落进你手里,在你看来都是一样的。”
 陈宝愈闭上眼睛。
 谢慈听到他的叹息声散尽了风中。
 陈宝愈起了一坛酒,醇厚酒香四溢。
 谢慈用鼻尖轻轻一嗅:“罗浮春啊……”
 陈宝愈将酒双手送至谢慈的手中:“我听说八年前,谢大人高中探花时,曾在燕京聚仙楼一掷千金,只为这一口罗浮春,想必是十分喜爱。我特意寻来向谢大人赔罪,请您笑纳。”
 谢慈接了酒,冰凉的手指贴在陶罐上,感受到一阵暖意,竟还是提前温过的。
 “客气了。”
 谢慈双腿至今还站不起来,喝下陈宝愈敬的一口酒,意为不计前嫌。
 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可计较的,一场拉锯,一场胜负而已。
 倘若当日赢家是他,陈宝愈的境况不见得比他现在更好。
 既无深怨,也无血仇,一个在朝,一个在野,立场也无相对,那便就只是玩而已。
 谢慈不是玩不起的人。
 输了就掀桌的德行他做不来。
 陈宝愈:“我应当早些结识你的,当年同在燕京城,平白错过了好多年。”
 谢慈察觉到他话中透出的亲近之意,一时拿不准到底是真情还是做戏。
 但无论怎样,他可没有结交的意思。
 两个人因利而趋,完事后江湖不见才是正理。
 陈宝愈问道:“离京多日,谢大人有没有什么挂心之人或事?”
 罗浮香的醇厚顺着喉咙滚进腹中,再燃烧至四肢百骸,浑身的血都在这一瞬跟着热起来了。
 谢慈摇头,说:“没有。”
 他在燕京城内布的局势已有了形状,用不着他事事亲力亲为的盯着。
 他等回了外放多年的栾深。
 将栾深留在燕京,留给皇上,他没什么不放心。
 只除了一个人……
 皇上有心腹作伴,有忠臣辅佐。
 可他撂下的那丫头,身娇体弱却一身孤单,是个一无所有,只知跟着他瞎跑的人。
 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离了他,又会不会到处乱跑。
 她体内凤髓初成,他最明白其中痛楚。
 可惜阴差阳错,形势错了。
 她得独自一人苦熬。
 陈宝愈坐的地方高他半头,以他的角度打量,谢慈的面容沉静,仿佛画了一笔抹不开的阴郁。
 谢慈阖了一下眼,隔绝了陈宝愈探究的目光。
 半晌,他将空了一半的酒坛,立在木栏上,余下的半坛琼浆摇摇欲坠地保持着平衡。
 霞光消弭于天迹,苍茫的夜色蔓上来。
 谢慈说:“陈堂主意欲何为,请详谈。”
 芙蕖一路往扬州来,非但没有任何情怯,反而只感受到了急切。
 她劳苦奔波到了扬州,却又一时失去了目的,不知该往哪去,该做什么。
 谢慈只留下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扬州。
 她便追着他那句语焉不详,义无反顾的来了。
 然后呢?
 芙蕖怅惘的在扬州游走了几日,找了家客栈住下,谢慈还没有信传来,白合存也还没到老家,她就这么漫无目的混着,一日晚上坐在门槛上,听见有猫叫顺着墙根传了过来。
 芙蕖回过神,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见到一直黄白相间的幼猫,正歪头看她,小猫刚下生不久,只比巴掌大一点,走路都蹒跚。
 芙蕖和那小野猫看对了眼,彼此一动不动注视了良久,小猫忽然张开前爪,往她的绣鞋上一扑,然后掉头就跑,待跑远了,又停下来回头看她。
 芙蕖和它聊了起来,问道:“你娘呢?”
 小猫舔了舔爪子。
 看样子是没娘了。
 芙蕖盯着那小猫,忽然心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想当年,她也年幼不懂事,没了娘又失了爹,脆弱得一捏就死,傍着谢慈的那一念善心活了下来。
 倘若她也是只猫,此生该何去何从呢?
 ——不能忘了自己是谁。
 ——不能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芙蕖最近闲着没事就悟这两句话。
 悟着悟着反倒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了。
 她现在不仅不知道自己是谁。
 更不知自己这一生到底是来世上干什么的。
 午夜子时气血涌动,心烦意乱的时候。
 她才偶尔能想明白。
 ——她是个人。
 ——她活着就是为了死的。
 想开了这一切,她便能放下心思,昏天暗地的睡个好觉。
 结果睡饱了一睁眼,又陷入了混沌的死循环。
 芙蕖在六岁那年,为了保护一只幼猫,宁可将自己的头放于铡刀下。
 如今,她瞧着憨态可掬格外讨喜的小猫,面无表情的从地上捡起石子,将猫赶走了。
 不能救,她想。
 死在少不知事的年纪才是终生幸运。
 她如果那时候死了就好了。
 芙蕖在客栈中又闲了几日,寻思着出门再打听一些消息。
 然而,刚推开门,走了不远,瞧见房屋后的花草里躺着一团毛茸茸的物什,整个人猛地在原地僵住了。
 是前几天出现在她房门前的那只小奶猫。
 芙蕖看着它一动不动的模样,心里咚咚直跳,知道多半是不好了。
 她上前蹲下捞起小猫。
 它的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
 芙蕖使劲眨了眨眼。
 她明明很想哭,但眼中却干涩得像龟裂的旱地。
 浑身的血冲到了她的头上,鼓动着她一阵一阵的眩晕——“我拿石头赶走了你……你恨我,你报复我……所以你要死给我看是不是?一定是……你就是故意的!”
 店小二清晨绕着院子清扫时,见到了蹲坐在草中喃喃自语的芙蕖。
 小二哥上来就从背后拍她的肩板:“哎,客官,您这是怎的了?”
 芙蕖因今日要出门办事,所以做了利落的打扮,从背后看,有几分男女模辩的意思,也是她一回头,店小二才注意到这是位姑娘,心知冒犯,正打算致歉,一眼瞧见她手中托着的死猫,顿时惊呆了:“客官,你你你……你把小黄掐死了?”
 芙蕖浑浑噩噩不做反应。
 店小二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扑上来就扒芙蕖的手:“撒开,你给我撒开……”
 芙蕖经过他的触碰,感受到了正常人身体的温度,蓦地回神,低下头,才惊觉她的手,早已不知不觉钳进了小猫的身体里,将它弱小的身体攥到了变形。
 芙蕖立即松手。
 店小二抱着他的小黄愤恨地瞪着她。
 原来是有主的猫。
 可有主怎么会死在外面呢?
 “你没照顾好它。”芙蕖对那店小二说:“你为什么要弃了它?”
 店小二只觉得莫名其妙,他已认定是芙蕖搞死了他散养在院里的小黄,没想到这一个姑娘家如此不要脸,手段残忍不说还倒打一耙。
 他也是年纪小,压不住气盛,撸了袖子正打算和她理论。
 芙蕖的袖中滑出刀锋,闪着寒光架在了他的颈前,再次一字一句的问道:“你为何弃了它?”
 店小二脸上的气愤渐渐淡去,被恐惧取代。
 他意识到自己有眼无珠惹到狠人了,哆嗦道:“不、不……我不是……”
 芙蕖逐渐逼近的那双眼镜里,其实并没有那种穷凶极恶困兽犹斗的狠厉,毕竟她是个女人,还是江南温柔乡和富贵地里养出来的女人,一身的柔软,把所有的尖刺都吞在了肚子里,杀人也是无声无息的动手。
 仓皇间,他一声大叫:“杀人啦!”
 客栈斜对门衙门捕快闻声而出。
 芙蕖听到整齐划一的佩刀敲着软甲的声音,冷静了很多,权衡之下,不愿意惹麻烦上身,于是踢开了纠缠不清的小二,收手翻墙头跑了。
 客栈也没得住了,芙蕖在塘前街上,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趟又一趟。
 直到街市上有个人靠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芙蕖转身望去,见到了自从北境一别后,被谢慈狠心打发回扬州的盈盈。
 盈盈一身天水碧的衣衫,身姿袅娜,臂弯上挎着一个竹篮,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用瓷罐子盛放的胭脂膏子。
 盈盈对着她,露出了笑:“怎么着,你也被主子遣回扬州了?”
 话中不乏幸灾乐祸。
 芙蕖瞧着她的面色和神态,发现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至少比自己现在要强很多。
 盈盈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亲昵的挽住了她,说:“我刚回扬州的那段时间,也是像你这般魂不守舍,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便会发现,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吧,别像个丧家之犬在街上溜达了,我带你回家见见姐妹。”
 盈盈这是误会大了,不过芙蕖没有出口辩驳,只是默默的顺着她的力道,任由自己被她拉走。
 谢老侯爷当年培养出的那一批女孩,除了几个得用之人,其他资质一般,无处可去的姑娘都养在了当初的扬州别院里。
 芙蕖盯着盈盈篮子里的胭脂看,忽然问道:“你们平日里憋在院子里,都在做些什么?”
 盈盈眉目舒展,说:“我们啊都是闲人,只能打打闹闹自行选点乐子打发时间罢了。”
 芙蕖点了点头,说:“挺好的。”
 盈盈一个字儿也没有问起谢慈,这令芙蕖感觉有些奇怪。当时她离开时,难过的肝肠寸断,明显是将一片真心托付了出去。
 不想她的情伤竟能恢复的这样快。
 “人想开了,就什么都明白了。”盈盈说:“离开他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当时自己的执念有多可笑。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口口声声嚷着倾慕于他,却连他皮囊下的心都没看清楚。”
 芙蕖回到了扬州别院面前,
 守门的人见到她,一时对她的这张面孔感觉到陌生,很是警惕的挡在了她们面前:“盈盈姑娘,你这是带了个什么人回来,咱们别院是不接待外客的。”
 盈盈笑着对他说:“钟叔,您不应该忘了她。”
 芙蕖望着眼前这个已经有些老态的守门人。
 他是不该忘了她。
 当年他对着六岁的她举刀相向,动作只需再快一些就能彻底了结了她的命。
 死在他刀下的所谓“废物”其实很多,但芙蕖是唯一死里逃生活下来的那一个。
 芙蕖抬起手,虚虚的抚了一下钟叔那泛白的鬓发。“钟叔也老了啊。”
 钟叔本能地想要后躲,可尚未来得及动作,耳畔忽然一阵剧痛,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芙蕖明明没挨着他,可那转瞬如清风浮动的刹那间,已经手法娴熟的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
 盈盈万万没想到发生此等变故,性情稳重如她也大惊失色,忍不住向后扶了门才站稳。
 钟叔曾经是谢老侯爷的得力干将,尽管老了,那是也耳聪目明的老将,平白折在这么一个姑娘的手上,实在令人暴怒。
 钟叔刷的一下抽出腰间随身佩的刀。
 芙蕖缓缓地收回手,两手交握再身前。钟叔本能的去盯着那只行凶的手,心里恨不得将其剁下来泡酒。
 可就在他暴虐的目光中,那只芊芊玉腕上,冷不丁垂落下一条莹润碧绿的珠串。
 那珠串的成色和质地除了值钱,没什么别的特殊之处,只是下头坠了一块青褐色的石牌,叫那价值连城的珠玉,衬的粗鄙不堪。
 可偏偏就是那一块石牌,像刻在钟叔身体里的什么禁锢一般,讲他钉在原地,无论无何都挪不开目光。
 耳边轰鸣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芙蕖将那珠串一点一点收回了袖子里。
 钟叔卸了一身的狠劲儿,怔怔的望着她。
 芙蕖站在门前,始终微笑着,像神龛里供奉的诡异神像。
 盈盈把芙蕖撂下在门口,搀住了钟叔的胳膊,一声声关切的叫着他,焦急的待他回屋处理伤口。
 芙蕖成了没人管的那个。
 轻车熟路地回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院子,蹲在后院的池塘边上,将手浸在水中,泡的冰冷发白。
 钟叔裹着满脸的细布找了过来。
 芙蕖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慢条斯理的把手在袖子上擦干净,巧笑倩兮地问:“钟叔找我有事?”
 钟叔上前一步:“我要看老侯爷留下的令牌。”
 芙蕖笑了笑:“钟叔既然认得鼓瑟令,就应该是我的人了。”
 钟叔道:“谢老侯爷去后,留下了一批心腹,遵从他老人家最后的命令,无限期蛰伏。直到下一任主子手持鼓瑟令出现,我们将不问缘由听凭凋令……鼓瑟令为何在你手里?我一直以为它会在老侯爷那对儿女其中一人的手上。”
 芙蕖:“说好的不问缘由呢?”
 钟叔坚持不肯退让:“只问这一次。”
 芙蕖甩着那破烂的鼓瑟令在指尖打转,说:“因为老侯爷到死之前才明白,这世上能助他完成遗愿的人,只有我。”
 且不说他毫无证据,即使证据确凿,芙蕖也会想办法赖掉。
 芙蕖专门往徽州的深巷子里扎,那一片是她的地盘,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其中的弯弯绕绕,芙蕖自信能顺利甩掉紧咬不放的尾巴。
 可偏偏她被人前后包抄,逮了个正着。
 芙蕖被拎进了一间暗室中,四处阴森森的,怕极了。
 她怕就此悄无声息的没了命,更怕传闻中的出千必剁手。
 芙蕖不吵不闹,做好了坦然面对一切的准备。
 无非一死罢了,她摸着袖中的铁片,心想即便是死,也得先撕下对方一块肉来,他若敢要我的手,我必要他的命。
 然后,在沁着药香的暗室中,她见到了形销骨立的谢老侯爷。
 芙蕖当时有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都是愣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老侯爷会来找她,也不知道谢老侯爷为病成了这般可怕的样子。
 依着他的年纪,本不应该,芙蕖印象最深的,还是他一身清隽丰神俊朗的样子。
 谢老侯爷蹲下身,趁着她发愣的功夫,将她藏在袖中的手捏了出来。
 芙蕖腕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铁片,薄如蝉翼,与牌九一般尺寸。
 谢尚嗓子都咳哑了,说话声令人听着很难受,他对芙蕖道:“你师父有一手拈叶飞花的好本事,你学到了几分,施展给我看看。”
 芙蕖目光懵懂清纯,下手却阴毒得很。
 铁牌锋利的边缘紧贴着谢尚的鬓发擦了过去,若不是他躲得利索,非削下一层皮不可。
 谢尚竟也不生气,轻拍了拍她的头,说:“干得好。”
 见芙蕖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谢尚又问道:“怎么?傻了?”
 他今日一反常态的温柔。
 芙蕖抿唇道:“你是个假的罢。”
 谢尚当然是如假包换的肃安侯,听了这话便一直笑,最后呛咳着停下,说:“谢伯伯要死了,在闭眼之前,想多走几个地方,见一见故人,依稀记得你在此地拜师学艺,顺便也看看你。”
 芙蕖以为他是病得要死了。
 心里虽有伤感,但却转瞬即逝。
 凭她与谢侯那微不足道的交情,她坦率一点,怕是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谢尚带上她,去见了她的师父。
 他们将芙蕖支开,不知聊了些什么。
 离别的时候,谢尚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招手将芙蕖唤到面前,给她套了一串玉珠子,碧莹莹的珠子好看,而且肉眼可见的值钱,唯一美中不足是,下头坠了一块奇丑无比的令牌。
 芙蕖细细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辨认出好像是琴。
 谢尚对她说:“等我死以后,留几个人给你,凭此鼓瑟令,他们都听你调遣。”
 芙蕖在赌场里打滚的几年,在人情世故方面成长飞速,她晓得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仰头问道:“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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