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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苏慎浓:“太妃娘娘?”
谢太妃抖着嘴唇,强自镇定,抿了一口茶水。
苏慎浓的表情也变了,明白其中定是有内情。
半晌,谢太妃才恢复了姿态,心气都消了大半,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苏慎浓道:“罢了,有什么话都明日再说,苏小姐也早日歇息。”
苏慎浓离开的时候,刻意在门外磨蹭了几步。
听得谢太妃怅然叹息——“他当真把人找回来了,孽缘啊……”
苏慎浓目光微沉,心下隐约酿起了新的猜测,悄悄地退下了。
一天的大起大落、惊心动魄,芙蕖夜里无法好眠。
吉照守在外间,听她的呼吸始终是乱的,于是举着灯烛进来瞧了一眼:“姑娘睡不着?”
芙蕖说:“不困。”
吉照把灯烛放下,说:“我给姑娘点一炷安神香吧。”
芙蕖在赌坊时,精神再怎么差,都不敢用安神香之类的东西,但这次她点头同意了。
棠荷苑里的用具一应俱全,想要什么立即就有,能看出布置此间的人是何等用心。
吉照捧了一直古铜的小香炉,摆在妆案上,又替她灭了两盏灯,守在床榻前,直到她慢慢入睡后,才掩了纱帐地转身离开。
角落里的更漏声极有规律。
吉照经过窗前时,往外瞧了一眼,忽然站住不动,她放下烛台,谨慎的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
一轮圆月正悬在正上空,清辉冷冷的撒下来,前面的屋顶上,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衣服头发皆散着,脊背却是挺拔,正对着月,手边散落了几个酒坛。
吉照一见那背影,整个人便放松了下来,她认出那是谁了。
那人不曾回头,背对着她摆了摆手。
吉照毕恭毕敬将窗户掩好,再没敢出门多看一眼。
芙蕖前半夜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睡得很香,也很沉。
后半夜,天快亮时,她由深转浅,入梦了。
梦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过往。
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原也是乡宦家的正经女儿,家中主君元配所出的嫡长女,在府中娇生惯养,金银不愁,无忧无虑,可惜在六岁那年死了亲娘。父亲给自己又挑了一位门当户对的继室,那继室进门时,肚子里已经揣上了孩子。
芙蕖记得那天,继母一身锦绣华服,堂而皇之的踏进她的家门,占据了本属于母亲的一切,然后眯着眼,用冷冰冰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像一条正在吐信的毒蛇。
芙蕖猜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万万没想到会堕入到那炼狱般的境地。
继母生下一个女儿之后,芙蕖在一次庙会中,被人捂住嘴巴掳走了。当时她的乳母就站在街摊边上,冷眼瞧着,面对她伸出的求救的手,视若罔闻。
他们都是希望芙蕖死掉的。
年幼不争气的芙蕖差点就遂了他们的愿。
她是差点死了。
可是她终究活下来了。
芙蕖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她出生在孟夏时节,四月初七,那日,家乡田地里的小麦初熟,遍地金黄热烈,于是她的母亲随口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小麦。
所以,她是有自己名字的,只不过,被她藏进了心里,尘封在那段过往中,当成了自己私有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哪怕是谢慈也不行。
翌日清晨。
芙蕖睁眼时,神志还不是很清楚,眼前仿佛还飘着小麦的金黄,她眨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其实只是鹅黄色的帐顶。
谢慈真是什么都舍得给她用最好的。
价比黄金的宋锦,哪怕是宫里的嫔妃,也未必舍得用来做帷帐。
她一醒。
吉照立刻出现在外面,问她是否要起身。
芙蕖坐起来,问的第一句话是:“有东西吃么?”
她饿了有一天一夜了,此时才觉出腹中不适。

不消片刻,竹安便端着温热的清粥小菜进来了。
芙蕖一边喝粥,一边听竹安说些府里的琐碎:“谢大人今儿天不亮就上朝去了,临走前嘱咐谁也不能打扰姑娘休息,所以今晨的来客,我们全替姑娘做主挡了。”
看来今早来的人不少。
竹安:“辰时一刻,谢太妃的人来请过一回,辰时三刻,苏小姐也亲自来请见了一回,刚刚,就在方才,谢太妃的人又来过了。”
芙蕖不紧不慢喝完了粥。
心知谢太妃马上要来第三回 了。
时间掐算得刚刚好,芙蕖梳洗完毕,上好妆之后,谢太妃院中的人,施施然来请第三回 了。
芙蕖当然要去拜见。
毕竟在谢府人,人家是主,她才是客。
谢太妃驭人实在是有点问题,多年如一日,净喜欢用些蠢货,她院里的人见了芙蕖第一面,便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一番,掐着嗓子道:“姑娘好大的排场,我家娘娘三请才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这家主母呢!”
芙蕖站在阶上,淡淡道:“你们未来的当家主母正在府中住着呢,你这样说,我倒是受用的很,可就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听啊。”
那丫头说蠢是真的蠢,直愣愣地盯着她,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芙蕖忽然觉得没劲儿。
她兴致缺缺往后院里去。
到了小佛堂里,才发现,苏慎浓小姐也在。
苏小姐在棠荷苑没见着人,转身便来了谢太妃这里,她知道,谢太妃今日一定要见她的。
谢太妃对着芙蕖,说一声老相识也不为过,但此时明显不是叙旧的时候,苏慎浓小姐在旁盯着,只要她一天不真正嫁进谢府,她就是个外人,不可不防。
谢太妃已经离开后宫多年。
芙蕖仍按照宫里的规矩请安。
谢太妃很是受用。
芙蕖瞧着谢太妃的神色,便知她这些年过的不错,人一辈子的得意失意都写在脸上,作不得假。些太妃年近四十了,容颜保养得宜,因为挂着清修的名头,穿得也素净,妆更是往淡了贴,和她旁边那位正值妙龄的苏小姐几乎没什么差别。
谢太妃领着苏小姐早就用过了早膳,很是客气地拉着芙蕖坐了一会儿,问道:“听说照棠是把你从赌坊里带出来的,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你怎沦落到那种地方去了?”
谢家人安排芙蕖进赌坊的事情,谢太妃自始至终不知情,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了,一点端倪也不能露,而且,此事是谢老侯爷尚在世时就开始谋划的,直到三年前,才真正做到万无一失,将芙蕖干干净净送了进去,知内情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芙蕖装的一副温柔模样,道:“婆婆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企鹅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我一个姑娘家,乱世上没什么依靠,当年承了谢府的恩,解了一时之困,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得学着自己讨口饭吃。”
谢太妃假装信了她的鬼话,疼惜地命人给她端茶点。
苏慎浓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着怜惜起来,道:“我竟不知姑娘与谢家往日里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昨日里是我出言不慎,万望姑娘谅解。”
芙蕖忙道不敢当。
谢太妃顿了顿,又问:“你在赌坊里,过的怎样?那些人没有有欺负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事?”
芙蕖笑着说:“我一无才,二无艺,性子还闷,不讨人喜欢,勉强能帮着客人抹牌摇筛罢了。”
谢太妃点点头。
信不信不知道,反正互相都给个台阶下。
一圈三个女人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内宅里养大的女人,私密话也只在那一个窄窄的圈子里。
哪里的点心好吃。
哪里的绸缎庄实诚。
哪里的珠宝首饰款式最新。
谢太妃和苏慎浓在这方面很能聊得开。
但是芙蕖不会开口。
她只是一个在坊里艰难求生的下贱姑娘罢了,点心,绸缎,珠宝和她都有什么关系呢。
芙蕖忽然想到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家当。
她在暗场里一直做的都是要命的局。
有些时候,遇上些特殊客人,她便得蒙着眼睛下场,全程当个瞎子,可想而知,那得有多磨人。
当然,客人们高兴了,芙蕖捞到的好处也不会少。
像前些日子那四十万两白银的走账,抬进芙蕖房间便有整两万。
昨日,谢慈牵着她离开赌坊的时候,她分文未带。
等于说她现在是个穷光蛋。
说句实话,那些赃银不干净,扔了也不可惜,但芙蕖此前有件事需要用到钱,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可如今变故横生,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她一边想着自己的事,一边分心听她们闲聊。
偶尔只在提到些俗事的时候,适时递几句话,分寸拿捏的极好。
谢太妃注意力还是着重放在她的身上,见没什么可聊的了,便提道:“其实当年我在宫里,闲得发虚的时候,也会拉着姐妹们一块斗牌,只是我人笨,手气也不好,总是输,芙蕖姑娘如今是行家了,不如叫他们拿了骨牌来,我们也找点乐子?”
芙蕖目光从谢太妃的脸上划过,看向苏慎浓时,带了些征询。
不料,苏慎浓也点了头,欣然答应:“好啊。”
骨牌是当下后宅妇人们最爱用来消遣时间的玩法了,尤其是家中妯娌、姐妹多的高门大户,上到太太、夫人,下到少爷、小姐,谁都会斗上两把。
谢太妃让丫鬟们拿了钱匣子出来,苏慎浓的身份当然不可能缺钱,唯独芙蕖是个真正的一穷二白。
但是芙蕖有底气在。
谢太妃大方地借了她一把钱,芙蕖将其摆在自己的手边,只要她不想结束,给一枚铜板她都能玩到天荒地老。
三个人斗牌不行,得再添一个。
谢太妃叫了她的贴身丫鬟来,说输赢都算在她头上,让人敞开了玩。
内宅妇人们玩的骨牌只是消遣,简单,也好断输赢,比真正赌桌上的容易多了。
谢太妃对芙蕖道:“我知道你们赌坊里混的多少手上都用功夫,你可不准玩赖,我盯着呢。”
芙蕖对着她们一抬自己的左手,上面还缠着细布:“不瞒您说,离开赌坊前,我这出千的手啊,已经叫谢大人亲手给废了。我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
几道目光齐齐聚在她的手上,在场人信了大半,谢慈亲手废的,想是不能有假。
苏慎浓奇怪地问了句:“谢大人他……为何啊?”
芙蕖低眉苦笑,信口便来:“他嫌这行不干不净,说我自甘堕落,不懂名节的可贵,说要彻底断了我的念想,以后再不准去沾那些玩意儿了。”
虽是信口胡来,但听者完全没觉出违和。
倒是像谢慈能干出来的事。
谢太妃和苏慎浓起初还一脸伤情,慢慢的,神色变了,齐齐瞧着芙蕖的身后,目光紧张,苏慎浓甚至还搁下了骨牌,一按芙蕖肩头,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屋里的一众丫鬟也噤若寒蝉。
谢太妃却缓缓的笑了,笑得很意味深长。
芙蕖:“……”
她大约猜到是谁来了。
芙蕖离开椅子,一旋身,回头便是弱柳扶风盈盈一拜:“请谢大人安。”
谢慈下了早朝回来,听闻府中几个女人全聚在了小佛堂,便溜达过来,他站在门口,瞧着她们摆牌的时候,感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荒谬。
一开始,他还没抓到那点端倪。
直到踏进们,望见了佛龛里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以及案前袅袅生烟的檀香,才觉得大离谱。
佛祖面前,难道没得忌讳?
但好像除了他,没人觉得不合适。
其中有一个极其胆大包天,竟然还在佛祖面前胡说八道。
谢太妃笑眯眯地冲他招手:“照棠,既然你回来了,就陪姐姐斗两把牌吧,我们姐弟俩也好久没在一块说话了。”
谢慈当着佛祖的面,鬼迷心窍地坐下了。
他坐的是刚刚那个丫鬟的位置,正好在芙蕖的下手。
谢慈坐上牌桌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至少芙蕖从来没见过。
太平赌坊的暗场里几乎招待了当朝一半以上的权贵,但谢慈一次都没有踏足。
他昨日是头一回光顾外场。
可惜芙蕖错过了。
她从来不下外场。
她有自己的规矩。
赌场上其实没有身价的高低,外场内场明场暗场都混在一起下,毕竟她们是吃手艺的人,唯熟能生巧,多走几个场子练手是好事。
但芙蕖宁可不走那样的场子。
她见过太多赌徒了,他们起初也是一身清贵的公子爷,也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最终困在那种场子里,或是被人灌了酒,或是遭人强拉硬拽,身边蛇蝎绕身,在他们耳边一遍一遍的哄骗了,一旦真上了桌,搭上的就是一辈子。
有些嗜赌成性的人渣不值得可怜。
但有些单纯的人一脚迈进套里,芙蕖做不到上去跟着踩一脚。
她将来的下场或许已经注定不能善了,但她还想在将来身后,少攒点冤孽。
谢慈瞄了一眼芙蕖,忽然一笑:“我盯着你呢,手里敢有动作,我保证你两只手下半辈子只能洗手作羹汤。”
这种话,他说第二遍了。
他身边难道缺个洗手作羹汤的人?
芙蕖服软应了声:“是。”
丫鬟门铺上红毡。

谢慈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昨夜里在赌坊外场时,他亲眼见那群姑娘们出千,一双爪子在人眼前晃得眼花缭乱,自以为天衣无缝,但在谢慈这样人的眼里,并不高明。
只要抓到了规律,便能拆穿。
但他从未进过暗场,也没见过真正的高手。
芙蕖的一身本事是离开他之后,不知在哪练出来的。谢慈接手了谢家的全部势力之后,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任何端倪。
他就守在芙蕖的下手。
却瞧不出任何异常。
她的左手上甚至还有伤,细布缠得很紧,将掌心完全裹住,只露出手指,略显笨重,她的手指活动幅度真的不大,也不快,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叫他瞧得一清二楚。
她好似规规矩矩什么都没做。
可他心里想的牌就是能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的手里。
谢慈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输赢他本就没放在心上。
目光一直黏在芙蕖的手上,那双白生生的爪子,玉雕的一般。
真应该捉过来,好好研究透彻。
而芙蕖一心一意,并未察觉边上人的异常。
许是觉得这样玩没意思。
再之后的几局,芙蕖将赢面给了苏慎浓手上。
苏小姐赚的盆满钵满。
但谢太妃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她一直在输。
谢太妃怀疑是芙蕖做了什么手脚。
但是玩之前,她就暗暗叮嘱了屋里的几把个丫鬟,错眼不眨的盯着芙蕖。
谢太妃询问的目光瞄过去。
那几个围着芙蕖站的丫头,脸都快贴在芙蕖牌上了,还是无奈摇头。
谢太妃未必相信自己的几个蠢货丫鬟,但她无条件相信谢慈。
既然谢慈都没看出来,那定是没有了。
说到底,还是她运气不好,怪不得任何人。
苏慎浓渐渐地有些坐立不安了。
她赢得太多了。
收场还是得谢慈来。
瞧大家都挺尽兴了,谢慈心猿意马的将牌一扔,说:“收了。”
谢太妃想留芙蕖再聊会儿。
谢慈阴沉着脸,一把将人拽走。
他的心思芙蕖琢磨不来,便想与他分享一件好玩的事,她说:“我下场的时候,即使浑身脱光了,也不会让人抓到半点把柄,你信不信?”
身后跟着的竹安和吉照耳力非凡,听了这话,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无奈,她们齐齐停住脚步,离那两位更远了一些,免得待会横遭迁怒。
谢慈脚下一顿。
芙蕖也跟着他一停。
谢慈冷眼扫了过来,猝然发难,伸手捂住她的嘴,揽着腰向前将人扯着摁在了树上。
“你脱光了下过场?”
“伺候的谁?”
芙蕖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发出。
谢慈满腔的质问,完全不给她答话的机会。
芙蕖抬手攀住他的胳膊,他半条臂膀早已崩出了分明层次,抓上去像铁一样坚硬。芙蕖不傻,意识到是她刚刚说的话惹到他了。可那又怎样的,与他何干?
谢慈贴在她耳边质问:“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
他的眼睛开始漫上血丝,可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觉。
就像昨日里,他发起疯要废掉芙蕖的手那样。
芙蕖有些慌了。
挣扎中,她蹭掉了手上的细布,原本已经浅结了一层痂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渗出来,随着芙蕖毫无章法的动作,不经意间往谢慈的后颈上蹭了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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