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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果然,他恢复了之后,手上劲力也显得游刃有余。
芙蕖贴在他身旁,顾左右而言他:“我采了清凉泻火的药,有没有觉得好受点?”
谢慈把那黏糊糊的药草一抹,尽数扫落在溪水里。
他不领情呢。
谢慈活到现在,不论在内在外,遇见的唯一蹬鼻子上脸的人可能就是她。除了她,再不会有有任何女人会被允许近他的身。
纵容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芙蕖在得寸进尺方面又显得格外无师自通。
林子里一对乌鸦找了过来,在他们头顶盘了几圈,谢慈抬起手,它们便争先恐后地落下来。
谢慈在乌鸦的脚上系了个什么东西,叫它们回营地送信。
“我们准备回燕京了。”他说。
芙蕖心头一凛,林间草木清香,远处雪峰连绵,这是独属北境的风光。不是舍不得,实在是燕京那个地方,想起来就觉得心头压了沉甸甸的黑云。
芙蕖:“从陈王开始?”
谢慈:“从陈王开始。”
芙蕖:“你有把握?”
谢慈道:“荆韬的折子会由赵德喜亲自带回燕京呈给皇上,证据由明镜司整合,纪嵘办事缜密,从不留半点错漏,当然……最主要是皇上的心意。皇上办不了我,退而求其次,办个陈王也不算亏。”
陈王说是被他亲儿子送上死路绝不为过,可芙蕖想不通陈宝愈为何这么做。
谢慈:“世上杀君的少见,弑父的可屡见不鲜,忠孝节义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芙蕖:“先帝那般多疑的性子,临了怎么给他的江山留下了陈王这么个祸害呢?”
谢慈道:“先帝留着陈王,本是打着让他牵制我的主意。”他看了一眼芙蕖,觉得时间尚早,难得有心思聊几句闲话往事:“陈王当年的封号,礼部在先帝的授意下,定下了‘宸’字,‘宸极’的‘宸’。”
芙蕖觉得不可思议:“先帝?”
陈王是先帝的兄弟,同父,但异母,哪有继位后给自己兄弟封号为宸的帝王?
“陈王冒雪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先帝收回成命,将册封的圣旨追回。”
圣主无戏言,一国之君朝令夕改也是笑话。陈王当真有本事。
“先帝别是想传位给陈王吧?”
芙蕖只是顺口一说,谢慈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意识到不简单。
“难道我猜对了?”
说到这,日头中午从山头蹦了出来,光影明暗切换的一瞬间,仿佛是触动了什么结界,不知不觉间,溪水的波光闪耀着粼粼碎金,耀眼得令人不可久视。
谢慈忽然有点要收的意思,不想再往深处聊了,他睨了芙蕖一眼,无视她求知的迫切眼神,道:“先帝心里在想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你倒是敢猜。”
乌鸦乘着光回来了。
谢慈手边没有可扶的东西,他站起来捂着眼睛缓过了那股眩晕的感觉。芙蕖的手已搭在了他的臂弯处。
谢慈不发一言,拒了她的搀扶。
山下不远处响起了鹰哨。
这种哨声芙蕖听过两回了,每回都伴随着明镜司的从天而降,她摸到了其中规律,想必是纪嵘得了乌鸦传信,带人于山下相迎。
清晨山间最冷的时辰,芙蕖已然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了身上湿冷的衣物。
抬眼,谢慈走在前面,他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霜灰色的寝衣透湿也没有贴在身上,倒是显得空落伶仃。
芙蕖把之前从他身上抢来那件外袍脱下,搭在他的肩头。
谢慈回头往她胸前看了一眼,见那春光彻底藏不见了,便没有多废话。
不知谢慈的信里写了什么。
纪嵘竟套了一辆车来接人,车停在他们昨晚弃马而行的位置。
纪嵘见到两人的狼狈,半句不该问的话也没有,只说车里备着干净的衣物。
谢慈站在车外转身瞭望着林深处。
芙蕖觉得好笑,他这时候倒是矜持起来了。
她钻进车里,翻找到了一套裙衫,将身上搓磨了一夜的旧衣裳换下,敲了敲车门,示意换谢慈进来。
谢慈只换了外袍,不脱里衣,靠在车壁上便闭目养神,芙蕖推了推他:“你把湿寒都憋在身体里了。”
谢慈低声道:“别吵。”然后一副要休息的架势。
湿衣服贴在里边,时间一久,定然要闷出病来。他油盐不进,芙蕖只好亲自动手,去解他潦草系好的衣带。
她的手刚一贴近谢慈的侧颈,便觉呼的一下,灼热的温度尽数往她的手指上涌来,比昨夜里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怎么了这是?
药劲仍残留在身体里?还是真的已经闷出伤寒了?
芙蕖整个手掌贴了上去,烫的吓人。
马车已在山路上辘辘前行。
芙蕖在车里坐了一会,忽然掀开帘子,蹲到了外面。
正赶车的纪嵘侧头看她一眼,问:“怎么出来了?里面那位祖宗睡着了?”
芙蕖说:“他的身体有恙。”
纪嵘:“正常,他约摸得难受一段时间。陈宝愈那犊子太阴了,配了专门对付女人的药,喂到他身上。”
男女身体有别。
根本的药理也不相同。
夜夜娇,药如其名,喂给女子服下,浑身烧起来的欲望并不能领她们生龙活虎,精神昂扬。
恰恰相反,药效的彻底发作,只会令她们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抽了骨头那般酥软,臣服于自己身体的欲望之下,予取予求。
男子一旦误服此药,肺腑和骨子里燃烧到了极致,身体却处在另一极端,简直就是灭顶的难堪。
芙蕖再次咬牙:“陈宝愈是吧,我一定会让他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地狱极乐。”
纪嵘道:“芙蕖姑娘如有需要,纪某十分愿意效劳。”
芙蕖问:“他能躲到哪去?”
纪嵘:“他有银花照夜楼做靠山,无非是在江湖上厮混,或者逃往南秦躲一段时间,听说二十年前送往南秦和亲的那位宗室女,是他庶出的姐姐。”
芙蕖淡淡道:“随便他吧,这笔账我先替他记着,他逃不了,总要还的。”
纪嵘想起一事,问道:“证据在手,我们须得尽早回京,迟则生变,你们有何打算,是随赵德喜一道,还是与我明镜司一道?”
芙蕖向后一努嘴:“问他吧,我做不了他的主,不过,我猜,他一定还有别的打算。”
盈盈从临渊道回来后,没见到谢慈,便一直跪在帐中请罪,直到天明。
纪嵘去接人,她也没起身跟着一道。
谢慈回帐从她身边经过,甚至都没有低头看她一眼,便倚靠在桌案上,将从陈宝愈处得来的信压在手边,道:“我身体不适,不好走动,烦请大将军来迁就一下我吧。”
荆韬用不着他派人去请,在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刻,他已经遣退了左右,匆匆往这边赶。
纪嵘目光落在帐中央那个单薄的女孩身上,注视了片刻,对谢慈道:“有关临渊道上的变故,我有些细节需要询问盈盈姑娘,谢大人,借人一用。”
谢慈挥了手,是允准的意思。
盈盈抿唇,她并未得到主子的宽恕。
纪嵘冲她做个了个请的手势,她再不甘愿也不能驳谢慈的脸面和纪嵘的好意。
她出门,正见荆韬匆匆赶来,他嗓门浑厚沉重,跟着一道门,都能听得无比清晰——“谢大人,听说你打算即刻启程回京?”
盈盈猛一回头,睁大了双眼。
纪嵘用刀柄扳回了她的脖子,对她道:“你家主子对你的安排是到南边去,你不必同他们一起上路,会有人来接你。”
盈盈眼神一痛:“他……他不用我了?”
纪嵘把刀架回背上,摊手:“别哭,你哭我没用,我不掺和你们谢家的事。”
荆韬拿出了所剩无几的糙酒招待他。
可谢慈现在委实不能再碰酒了。
禁药一旦碰上烈酒,指不定又能搞成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局。
于是荆韬便自己喝,自斟自饮,说了几句心里话:“他们那几个小子真以为你在燕京失了权势,不得已躲到北境的。我说没那么简单,果然,我猜着了吧。”
荆韬很开心。
他对谢慈的称呼,从谢侯,到谢小侯爷,再到谢大人,是完整的将他这个人从他父亲的影子里拽了出来。
可惜,北境大营里能拎清这点的人没几个。
谢慈手里捏着酒碗,碗里盛着茶汤,他说:“谢侯一直心心念念想带你们回家,他曾说,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接你们回来,就堂堂正正地带着你们杀回来,实在可惜,他去的有点早,造反的宏图大业八字还没一撇呢。”
荆韬叹气:“到底什么是家,有人的地方才是家……你父亲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你在燕京城里弄权的时候,我听着消息着实难受,可当你九死一生到我面前,说想要查两年前那桩冤案的时候,我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了……阴谋诡谲的土壤,也能长出赤诚的花,谢大人,您让我刮目相看。”
谢慈嗓子里溢出一声咳,随即用热茶压了下去,道“且忍耐一段时间吧,北境虽凶险,燕京此刻恐怕还不如北境干净,路还不到真正绝的时候,我得回了。”
荆韬犹记得他们一路来时的凶险,道:“我派亲兵乔装护送你至城外。”
谢慈拒了,说:“回程的路上,不会再有变故了。”
搞死陈王府的证据全落在了他的手里,陈宝愈必定想尽办法也要保他一路平安。
荆韬离开后,谢慈又见了赵德喜一面,他果然拒绝了赵德喜同行的邀请,休息了下半晌,当夜醒来后,便要带着芙蕖离开。
他们连行李都没收拾妥当。
可谢慈的决定就是这么的猝不及防,与当初来时一模一样。
芙蕖强行拉着他,逼他加了一件厚裳,人还没出门,却见盈盈忽然强闯了进来,在谢慈面前跪下一磕:“主子,你是打是罚,属下都认,您再给属下一次侍奉左右的机会好不好?”
谢慈低头看着脚边泪盈盈的姑娘,说:“我用人向来只用一次,和你犯不犯错没关系,你的姐妹们难道没教过你规矩?”

——“可竹安和吉照为何能长长久久服侍在主子身边,主子,盈盈差在哪了?”
盈盈和竹安吉照乃是同行,半年前,她们一同离开扬州院子,被送进燕京。
谢慈亲自挑走了竹安和吉照,说是送去伺候别的女人,搁在府里当丫鬟使,唯独盈盈得了青眼,是给谢慈在外面办事用的。
当时盈盈还暗中沾沾自喜,自命非凡,却不成想,到头来竟是她错了。
谢慈面无表情绕过了她的纠缠。
芙蕖眼观鼻鼻观心,跟在谢慈的身后,才绕开了一步,便被盈盈抓住了裙角。芙蕖一低头,对上她燃起希冀的双眼,和欲言又止的双唇。
盈盈盛了满心的话,还想争取一二,可对上芙蕖那张霜冷漠然的脸,心里忽地一凉,仿佛觉悟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般都是命。
那些求而不得,她从进府的那一瞬间没有得到,这辈子恐也没有机会再得到了。
她芙蕖就是命好,有什么法子呢?
盈盈颓然松手。
芙蕖流水一样柔软的裙衫从她手中滑出,帐里人走茶凉,寂静无人。
谢慈回燕京的路上,仍套了车缓行。
外面赶车的小厮芙蕖不认识,却能看出他一身精壮的体质,想必也是个中高手。
谢慈见她钻进来,冷着一张脸,问:“不知分寸的属下,你说我用还是不用?”
原来是杀鸡给猴看呢。
盈盈是被杀的鸡,她就是那个猴儿。
芙蕖答:“主子还用得着亲自和她置气么?她不知分寸,回了扬州自然有人教她,该打该罚,一切都按规矩来,主子难不成还狠不下心?”
谢慈低头捏眉心。
芙蕖收了声。
他才说一句,她要回十句,真是快骑到头上了。
谢慈忽然问了句:“你家在扬州?”
他问的是芙蕖的出身。
当年芙蕖是由人牙子领进谢府里的,谁也没有过问她的来处,进了谢府,就是谢家人,从何处来早已不重要了。
谢慈怎么忽然提起这茬了?
芙蕖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出生处也依然是她的家,她虽没了娘亲,但父亲尚在,谢慈与谢老侯爷仇深至此,也不能尽然断了父子血脉,更何况她一小小女子呢。
她道:“您问这做什么?”
谢慈:“将来送你回家,你愿不愿意啊?”
车里瞬间静默了。
良久,她说:“主子,我此生誓不归家。”
谢慈撑起腿,手腕搭在膝上,拎着一把折扇,他手指在扇骨上敲了敲:“罢了……”
芙蕖意识到了他那种微妙的意图,她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情绪咽回肚子里,往角落里缩了缩,闭上眼睛。
赵德喜和明镜司的人一早发现谢慈的帐里空了,半刻也不好再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往回赶,他们星夜兼程,直追到了燕京城下也没见着谢慈的身影,到谢府略做打听,谢慈一直不曾归家。
谢慈与他们走的是两条路,且刻意避开了官道,芙蕖早就发现了,但一直不言语。
他们行的不紧不慢,才道兖州境内的时候,芙蕖便听闻崔字号银楼摊上了麻烦。
燕京里的动作倒是快。
芙蕖望着兖州的城墙,想起那日里,她和纪嵘从夜幕中杀出来的情景,明明才几天的光景,却好似在时间里滑了很远,芙蕖感慨:“也不知这件案子现在是谁在办?”
谢慈道:“皇上身边能用的也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当年借着谢慈的势,由他一手提拔,专供皇帝驱使,行事作风在燕京中独树一帜,端看左副使纪嵘便能窥见一二。
芙蕖问:“进城么?”
谢慈钻回车里,摇头,说:“绕着。”
但事情没芙蕖想象的那么简单,明镜司的人既然已经出现在了兖州,那放眼兖州境内就没有一只可疑的兔子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谢慈的车才绕了一半的路,便在郊外荒道中被人拦下了。
一队人马从背后撵上来,把他们的车团团围住——“谢大人叫我们好找啊!”
谢慈的马车被逼停,他抱着胳膊,并不露面:“你们明镜司闲得很啊。”
“办一个崔字号分号而已,杀鸡用牛刀,正好带兄弟们出门踏踏青。”
芙蕖听见马蹄声缓缓靠近,一把刀柄伸进了车帘,挑开了一半,芙蕖略歪着头,探见了纪嵘的那张脸。
他不是纪嵘!
芙蕖辨人嗓音从来不会错。
谢慈适时开口:“他叫纪峥,明镜司右副使,纪嵘管他叫哥。”
纪峥补充了一句:“亲哥。”
两人的相貌一模一样,自然是亲生的无疑。
细看两人的相貌,其实有细微的不同,纪峥一双眼尾的弧度是往鬓角的方向挑的,他还喜欢笑,随着笑,眼里像藏了桃花,过于多情,与纪嵘的冷硬太不相同了。
“他们都说谢大人金屋藏娇,养了个好美的女人,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铁树也有开花的一天啊。”
他说话也轻佻。
谢慈道:“你盯着她的脸看,小心被剜眼睛。”
纪峥“嗐”了一声:“我知道,崔少东家的一只眼睛就是被她戳瞎的嘛……竟还是匹野马,早知道谢大人好这口,这么多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您房里空着发冷啊。”
谢慈的扇子展开,扇骨间的缝隙套进了他的刀柄,汁源由扣抠群雾尓死九铃巴一九贰,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纪峥见势不妙,收力已来不及,谢慈的扇子在手中狠狠一转,纪峥若不弃刀,胳膊就得折进去,他只能松手退半步,腰身发力,将刀在落地之前捞回自己手里。
谢慈:“走。”
这是对车夫说的。
纪峥到底不敢和他硬碰,骑马在后面不慌不忙跟着:“谢大人不需要护送?”
谢慈不理会。
纪峥送出了足足十里路,才勒住了马。
芙蕖在车里瞄着谢慈的神色,问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谢慈摊开手心,里面有一枚小金牌,约莫半个掌心大,很薄,上头刻的花纹很繁复精致。
芙蕖这回倒是守分寸了,未经他的允许,不敢上手去碰。
谢慈道:“你不认得,这是明镜司的信物。”
芙蕖:“他给你的,有何用意?”
谢慈:“他在提醒我,我们接下来的路上可能会遇到麻烦。”
纪峥之所以追了一路,是存了护送的心,无奈谢慈不领他的情。
芙蕖在心里盘算着。
这一路上,从燕京出发,到北境的终点,陈王世子露了马脚,银花照夜楼的人隐去了身形,赵德喜忙着守在皇上的身边上眼药,早回了京城,此刻也没工夫出宫找他的麻烦,倒是有一行人,芙蕖始终没见过她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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