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沂见他立时便要改道寻人,心情复杂,给他指了路,带着从人自顾自离开了。
永嗔寻着永沂所指的道路,带着百余骑人,沿着林间玉带般蜿蜒的河道一路找去。
果然在河中段追上了太子殿下一行人。
永嗔打马上前,却见太子哥哥身边两名护卫马后缚着两大串活物,显见是太子哥哥猎得之物。
太子永湛生性仁厚,因秋季母兽多有孕,不欲滥杀为乐,只捕来算是遵从景隆帝之命。
永嗔见那猎物虽不算极多,却也断然不少,总能应付过去的——再料不到十六哥竟真为了一匹马做出这等骗人之事,倒叫他不齿。
太子永湛只当是巧遇,笑着招手,看了他马上所得,道:“今日头筹必是吾弟了。”
永嗔想起十六皇子的话,毕竟金族王爷还在,又有五哥那伙子人起哄架秧子要看笑话,自己那份争先的心就消了,把马脖子上两串血淋淋的兽耳往太子哥哥身后护卫怀中一丢,笑道:“味儿腥死了——太子哥哥这是要去哪儿?太阳都要落山了,还不回去么?”
太子永湛知他心意,只微微一笑,不提此事,答道:“此河尽头是赛罕湖,湖上落日风光极美。”
永嗔懒洋洋松了腰骨,笑道:“我陪哥哥一起去看。”他仿佛记得听苏淡墨说过,当初先皇后陪着景隆帝御驾亲征金族部落,回程在赛罕湖诊出了喜脉——那就是太子哥哥的由来了。太子哥哥虽然口中说得是湖上风光,心里想得必然是追思先母。
兄弟二人在前,后面跟着百余骑兵护卫。
两人随意闲聊。
“秋狩这是第四年了,从前哥哥来的时候,可去看过赛罕湖?”
“每年都去的。湖光山色,与都中不同。”太子永湛看了一眼永嗔的龙马,笑问道:“这就是你从前信里写的龙马了吧?”
“是啊——从柔然一个小头领手里抢来的,可恨让那小头领逃了性命。这家伙还没名字呢——哥哥给它起一个?”
太子永湛还在沉吟思索,永嗔又道:“可不要太雅的,大白话的名儿就行,不然到了军中,要被底下人笑死。”
太子永湛忍俊不禁,慢慢道:“西极白虎,主兵事,乃兵刃之神。这龙马通体雪白,不如就叫白虎吧。”
永嗔又要往北疆去,这兵刃之神的名字自然是愿他逢凶化吉、战场上平安。
“白虎,白虎……”永嗔明白太子哥哥的寄语,叫了两声龙马的新名字,笑道:“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太子永湛听弟弟这话,有种别致的童趣,不禁笑起来。
斜阳余晖为山林染上一层温柔的橘色,潋滟动人的赛罕湖已然在望。
龙马忽然警惕四望,与此同时永嗔猛地坐直了身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
“怎么了?”太子永湛含笑望来。
在北疆战场上三年的厮杀驯养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
那是种嗅到杀气的身体本能反应。
在思维理顺之前,永嗔猛地拔刀,立断太子哥哥脚上马镫,一把捞他到马上;不用催促,龙马已扬蹄狂奔,眨眼间飞出十余丈。
只听轰隆声大作,似天崩地陷,两人方才所在之地,草木不留,炸作一片焦黑,其后跟随的百余骑兵无一幸免,半空中满是血污断肢,直如人间地狱!
若不是龙马速度惊人,即便是太子永湛方才所乘御马,也难逃劫难。
剧烈的爆炸尚未平息,蝗雨般的□□穿林射来,劲风如有实质,直扑永嗔后心!
永嗔护太子哥哥在胸前,横长刀于身后,轮转如风。
只听“乒乓”声如落冰雹,来箭尽数被刀柄挡住。
一波箭雨未歇,第二波箭雨又至!
永嗔咬牙再挡,只觉虎口发麻发热,格挡碰撞处震得手臂剧痛,心知这断然不是人力所射之箭,必是机弩所射。伏击之人,手段毒辣,布局周密,抱定必成之势态。
第三、四波箭雨连发!
只见正前方便是开阔的赛罕湖,避无可避,再无出路;左前侧却是一处断开的崖峰,以龙马之速,再奔两拨箭雨光景,便可抵达——负一人越过那断峰,于龙马并非不可能之事。
永嗔催着龙马急上崖峰,他握着那长刀已是勉力,只左手死死扣住太子哥哥后心,要用自己尚不算魁梧的肉身护住他。
“上崖峰!龙马负你跃过去!”直面死亡这一刻,永嗔非但没有害怕,思维竟异常地清晰起来:太子哥哥从前每年来秋狩都会去赛罕湖,十六哥显得幼稚的谎言,如此大量的炸药,装备精良的弓箭手……
耳听得背后利物破空声大作,永嗔咬紧牙关,闭目屏息,挺直脊背。
竟来不及好好告别。
预想中的疼痛与冰凉没有降临。
一阵吭啷声过后,太子哥哥镇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死不了,别怕。”
却是太子永湛解下护心,相机持在永嗔背后,挡了这两波箭雨。
龙马飞驰,永嗔只觉劲风扑面,睁开眼睛,就看到太子哥哥含笑的面容——他的双眸倒映着漫天落日余晖,温暖而关切,世界忽然静了。
太子永湛见他睁眼,笑道:“炸药都不能伤你我分毫,可见天命如此。”
他素来儒雅温和,遇事才显出强韧镇定的一面来。
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是他骨子里的储君本色。
两句话的功夫,龙马已奔至崖峰,林中哨音大作,有穿前朝服饰的数队男子快速奔袭上来——却比龙马速度慢多了。
永嗔原是决意以死相护,让龙马负着太子哥哥跃过断崖,甩脱来人。
三丈宽的裂隙,负一人跃过,想来该是极限。
太子永湛却已看穿他的想法,牵着他的手抚在龙马脖颈上。
他望着永嗔的眼睛,目光里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信它。”
永嗔踟蹰,万一……
太子永湛笑道:“这可是一匹叫白虎的马——明明是马,却被叫成虎,它想必很错乱。”
这是方才永嗔的玩笑话。
永嗔被他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竟忍不住弯了下唇角,才一放松,就见太子哥哥夺过马缰发力一提——龙马负着两人,冲出崖峰!高高跃起!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整整一月过去啦~~月末大总结在上一章,月末福利在这一章~
o( ̄ヘ ̄o#) 有木有很爱作者君~
大家晚安,么么啪!明天见~
第58章 弑兄
围猎大帐中,诸皇子三三两两带着猎物归来。
三皇子有些口吃,献上一串活物,结结巴巴道:“儿臣、儿臣不忍杀……”
景隆帝挥手示意他退下,冷冰冰看了太子的空位一眼,对身边随驾的国舅田立义道:“孟子说‘无伤’乃仁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要君子远庖厨——等到吃肉的时候却又讲究割不正不食。”他冷笑道:“人之无情处,比禽兽更甚。”
三皇子退到一旁,听了这话脸色涨红,几乎晕厥过去。
向来会逢迎的田立义这会儿却有些心神不定的,竟一时没接上话。
“皇上此言差矣。”却不料恼了底下一人,原是立在太子座位之后的太子洗马方敖。
他乃是文官,不会武艺,不精骑射,因此没有跟随下场。
方敖学的乃是儒家正道,听景隆帝一句话把圣人和亚圣贬了个体无完肤,更有暗讽太子之意,一跃而起,侃侃道:“亚圣所说‘君子远庖厨’,并非无情,乃是要保全君子恻隐之心。”
景隆帝皱眉望他,捏着酒杯冷笑,却没打断,要看这酸腐书生能说出什么来。
立于上百王孙公子之前,当众驳斥景隆帝,方敖丝毫不惧,中气十足,“人非生而残忍。在座武艺精妙者不少,然而当初第一次杀人,未尝不手抖。如今操练日久,便不怕了。”
方敖昂首挺胸,一脸正气,“君子远庖厨,防的便是一个‘渐’字。皇上所言,似有指儒家之说有伪善之嫌——却不知‘伪善’与‘善’,并无泾渭分明之界限,亦只是一个 ‘渐’字。故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
方敖说得不无道理,却与景隆帝几十年来秉持的“道”截然对立。
景隆帝是上马打过天下的铁血皇帝,几次御驾亲征率兵百万之众,见识过人世间最残忍不堪的场面,打心眼里不信这些假模假式的东西——用儒家,也不过是治天下的手段。然而若是一个要掌管天下的人,却信了本是要用来治民众的学说,一心奉为真理,在景隆帝看来,便是蠢了。
“子弑父,臣弑君,亦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方敖的话掷地有声。
听到这最后一句,景隆帝变了面色,放下酒杯,凝目看他。
除了景隆帝与方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数百人的大帐里,一声咳喘不稳,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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