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毓没有说话。他面色苍白,看起来呼吸十分微薄,青色的血管在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流动,不注意看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手和皮肤也像是死人一样冰冷。
“我知道,灵兔的死不是你的错。”昭雪一边处理他的伤口一边说,“况且它是我决定养的,它死了,也有我的责任。”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些人做了什么?”昭雪问,“我的剑,为什么没有带上它?”
“……”
谢明毓沉默了很久,久到昭雪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轻轻开口,不注意听的话,声音仿佛会被雨水一起冲刷掉。
“他们有一人会幻术。”谢明毓闭着眼睛道,“他幻作你的样子,约我去院子里,挟持了灵兔,逼迫我去瘴气林。我没来得及带剑。”
昭雪睁大眼睛。
……幻术。如果不是用丹药的话,这可是高级法术,不是普通弟子轻易就能使出来的。
“他们叫你去,你就去?”
“……”
“那刚才,你见到我,也以为是那些人,是吗?”
谢明毓依旧没回答。但是昭雪心底的疑惑已经解开了,尽管又新增了不少危机,但是或许现在,在谢明毓面前,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
“对不起。”声音却再次响起。
昭雪问:“是因为刚才的事?你跟我道歉过了,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不是。”谢明毓却说。
他靠着树干,睁开眼睛。湿漉漉、黑沉沉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说:
“不是因为那个。”
“两次都差点没有认出你,”少年虚弱又认真地说,“因为这个,对不起。”
昭雪一顿。
居然是因为这种事……
“没关系,我很大度。”她笑了笑,“你先休息吧?我的结界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这雨过一会儿大概也就停了,等天亮的时候我们再回去。”
谢明毓轻轻道:“嗯。”
昭雪从纳戒里带出一些水和毯子。
她好像什么都喜欢带着一样。
夜风有点儿凉,昭雪挤在他旁边,靠着树干面对着篝火。
结界外,雨声依旧簌簌不停。
谢明毓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篝火给人温暖安心的亮度和温度,以及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浅浅、淡淡的清香。
奇怪的情绪在像是潮湿的雨一样在心底蔓延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在期待的同时又变得畏惧,拉扯着他的心脏,让他没办法
他忍不住想……万一他那时候真的没刹住,杀了她,当如何?
只是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的手就几乎无法再握住剑。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那个让他绝对无法承受的后果。
不过是想一想而已,可怕的思绪就纷乱起来。
她离开的这么多天里,他已经很清楚她的意义了。
不想。不敢。不愿。他很想让她离得远远的,最好彻底远离他的视线,但是私心却想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谢明毓闭着眼睛,额头已经发烫发疼起来。干燥的气流萦绕在他的鼻腔间,他连半分声响也没有发出,少女却扭了扭头,揉着眼睛醒来。
“发烧了吗?”
谢明毓的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昭雪揉了揉眼,惺忪地爬起身,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似乎是没感觉,又用脸颊贴了贴。随后翻找起自己的戒指,给他喂了一点丹药,又给额头上贴了张冰冷符。
“因为要维持结界,所以精力不是很充沛,”昭雪看起来困得不行,但还是握住他已经有些滚烫的手,“不过你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她说:“我知道你是心性坚定之人,世事艰难,但你仍愿意坚持自我。我相信你,也愿意帮助你,所以,不要再担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符咒源源不断地给他传输着凉意,让他的心好像也一点一点地像是泡进凉水一般,从躁动中平息熨帖下来。
雨停了。身边也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虫鸣声的风吹声沙沙响起,月色被雨水冲刷干净,盈盈月光漏在林间。恼人的血腥气此刻被掩盖而去。
谢明毓闭着眼睛,想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至少此时此刻,她就在他的身边。
眼前的篝火已经熄灭。
昭雪想起来昨晚系统播报的【谢明毓好感已超过六十】的提示音。她都差不多快忘记好感度这回事的时候, 系统又提醒了她。
事到如今,在她心底,原方案都变成下下策之选了。而能让未来一劳永逸的人就躺在她身边。
她伸手去探谢明毓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
“醒了吗,一起回去吧?”
谢明毓睁开眼睛。一醒来便是她的脸,“沙沙”的树叶和篝火燃尽的灰烬宁静味道。
“嗯。”他扶着树干起身,两个人一起收拾了一下, 昭雪扶着他往回走。
“伤大概多久才会好?”昭雪问他。
“大概一周。”
昭雪有点诧异:“这么快!”
快吗?谢明毓一直以为其他人都是差不多。
“一般来说, 你伤成这种程度最少要半个月呢。”昭雪想了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你不能因为自己伤口好得快, 打起架来就那么不要命。”
“……我记住了。”谢明毓说。
两个人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院子里,昭雪带着小灵兔的冰凉的身体出来, 在树下开始挖土。
谢明毓也默不作声地一起挖。他看着昭雪把兔子小小的、白色的身体埋进土里,然后把土叠在它的身上。它脆弱的、安静的身体慢慢被土覆盖起来,逐渐再也看不见。
她们在小灵兔的坟边坐了一会儿, 什么话也没说,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
谢明毓微微转头, 看见昭雪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觉得她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有点哀伤。
他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 他想问问昭雪,如果有一天他死了, 她也会这样伤心吗?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而昭雪最先开口了。
昭雪没睁开眼睛,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问谢明毓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谢明毓?”
谢明毓:“嗯。”
她睁开眼睛,看向他,惊讶道:“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谢明毓顺着她问:“什么事?”
“我……”昭雪有点踟蹰起来,她慢慢开口道,“我希望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记住自己的名字,记住今天。”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不知所云,但是谢明毓没问为什么,他回答:“好。”
昭雪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记住,你是谢明毓,不是什么其他人,你是我的小师弟。你在今天和我一起埋了小灵兔,你要记住它的冰凉的身体的触感,因为其他任何生命在死去时都是一样的感觉。”
谢明毓:“好。”他也看着昭雪的眼睛。
“我会记住。”
我会记住今天,还会记住你的手心的温度、说的每一句话和说话时脸上的表情。
“嗯。”昭雪终于放下心来,“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昭雪在离开之后没回去,反而回了一趟瘴气林。
她确认了那些人没死,只是晕死过去后,用符咒让他们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收拾了一下周围。
忙完之后,天终于大亮,周围巡逻的人也多了起来,很快有人发现了昭雪。
几个师姐看见了她,很快用术法缚住她,叫来了其他人,然后将她带回了问责堂。
所幸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私下互殴的名头,只是昭雪是流光峰的人,她们问责昭雪的话要由江泠风作主。
但是这样一来,昭雪在禁足期间偷偷溜出去的事不免被发现了。
男人在前面很沉默地走着,昭雪一路噤声跟在后面。
江泠风什么也没说,正是这样昭雪才更加心慌。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要是师尊骂一骂她、责罚她她倒还心里踏实点儿。反倒是他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她心里才更加七上八下。
“师尊……”最后还是昭雪忍不了沉默,先开口了。她小心翼翼道,“这次是我的错,请您责罚。”
她都盘算好了,如果江泠风问起她原因时该怎么说。就说是那些人先来找她麻烦,她才还手,然后用陷阱偷袭了他们,这才无伤打过的。如果非要细细究查起来,这其中的漏洞也不少,只希望师尊到时候别问太多,如果真要问起来,她只好随机应变了。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江泠风什么也没说。
一直就这样回到了流光峰。
昭雪像一只鹌鹑一样站在桌边,等待师尊问话,但对方却坐下来,喝了杯茶,然后慢慢说道。
“我要闭关了。”
“……”什么?
昭雪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男人。
对方垂着长长的睫毛,茶的热气飘上,氤氲着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师尊,您为什么……”昭雪讷讷地问,她完全没反应过来。
为什么突然闭关?发生什么了?他要闭关多久?
“这次闭关至少半年,到时候如果状况不好,我会继续延长时间,少则三五载。”江泠风放下茶杯,“陆家那边给我来了信,说清楚了在问信村发生的事以及原委,听我说了闭关的事之后,问你愿不愿意到时候先回陆家住一段时间。”
昭雪愣愣地睁着眼睛,脑子嗡嗡的。她不知道的时候,师尊已经和陆家通了信,发生了这么多事。
“您不跟我说原因吗?”她感觉嗓子涩涩的,好半天才问道。
“原因是何已不重要。”江泠风的语气有些冷淡,他似乎不想与她多提及这件事,“重要的是我闭关后你该如何自处。”
昭雪问:“我为何不能待在流光峰?我不愿意去陆家!”
“我能保护好自己!”
昭雪知道今天的事让江泠风不相信自己了,或许还有之前在十塔楼里差点死掉的事情……他怕自己得罪了很多人,到时候他一闭关,自己一个练气期的小菜鸟就是任人欺负的份儿。
但是昭雪又无法说出实情。
她不想离开藏剑宗,不想离开流光峰。
但是对方明显是没想跟自己商量。
他下午出去了一趟,昭雪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关了一下午。
灵犀幸灾乐祸:“让你这么关心那小子,这下好了,把自己赔进去了。”
昭雪把剑丢远:“闭嘴!”
她埋在被子里抽泣,擦了擦发肿的眼睛。
去陆家是最坏的选项。大姐还有一年多才能出来,谢明毓也在这里……她绝不能离开藏剑宗,走上梦中那样最坏的结局。
更别提……她自己也不想回去。
虽说陆照禾答应了自己会去查明真相,但是说实话,昭雪确实并不是很关心陆家的事情了。陆家双子确实帮助过自己,但是他们的情分也仅仅止在若是陆照禾出了困难,她愿意一帮的程度。不过,陆家又能出什么困难呢?
她的态度依旧和一开始一样,她只想过好自己平静的生活。
所以,她绝对不愿意离开流光峰。
也,绝对不能。
思及此,昭雪从床上跳下来,洗了把脸,推开门。
天色已经渐晚,黄昏将天空染成一片深色。
“你干什么去?”灵犀问。
昭雪说:“我再去找师尊。”
她的眼神很坚定,“我一定能让他收回心意……除了流光峰之外,我哪里也不去。”
江泠风推开门的时候,少女正乖乖站在桌子边萎靡地垂着脑袋。
看见他进门,她马上抬起头,看起来精神了点儿,喊了声:“师尊。”
她还带来了两坛酒,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的。她把酒坛往他这边小动作地推了推:“给您带了点礼物。”
江泠风:“我不喝酒。”
“……哦。”她看起来有点失望,“之前在问信村看见……我还以为您喝酒呢。”
江泠风想起来问信村发生的事。他让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昭雪:“我这次来,是想问您,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您知道,我不喜欢陆家,我也绝对不愿意回去。不管怎么说,那个地方跟我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而我又离开了沈家。对我来说,流光峰就是我的家,您就是我家人一样的人……我只想跟您还有大姐一起生活,这就是我的心意,我相信您的心里也很清楚。”
昭雪说着,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江泠风,继续说道,“我知道您也是为我好。自从来流光峰之后,我就总是给您惹麻烦,在剑术上也没什么精进,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好好反思自己,以后绝不会惹麻烦,也会勤奋学习,请您一定相信我。”
她说着,眼眶微红了点,“……也希望您,不要送我走。”
江泠风皱了皱眉:“你喝酒了?”
昭雪眼睑下的脸颊也发红:“只尝了一点儿,为了壮壮胆子。”
江泠风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想笑。或许是生气,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但是他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到少女在他的面前坐下来,在桌上放了一枚铭牌。
木质的铭牌,涂了一层浅浅的薄金,上面刻了一个“雪”字。
昭雪说:“五个月后的宗门大比,我报名了。这是身份铭牌。”
她认真地说道,“我知道师尊担心我没有自保的能力,那么我向您保证,宗门大比上,我能拿到前三,到时候,您就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江泠风拿起铭牌,用灵力一查,果然查到了标识。
他闭上眼,默了很久。
昭雪怕他生气,立刻说道:“我不是喝醉才说这种话,我是认真的!”
江泠风:“宗门大比最低都是筑基期,你连筛查都过不了。”
昭雪:“我知道……”她的声音低下去,“我用符纸掩饰了自己真实的等阶。”
她说完,连忙又道:“但是在大比之前,我是绝对能进筑基期的!”
江泠风:“你可知往届宗门大比的前三,最低都是筑基高阶?”
他轻轻叩桌子:“你用什么去比?”
气氛凝滞得有些发沉。他看见少女低着头,几乎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只希望师尊您相信我,我会加倍努力练习,也会不辜负您的期望、不辱没您的名声……”她垂着脸,用袖子擦自己的眼角,使劲憋住语气里的哽咽,
“……只要您别让我离开。”
江泠风一怔。几乎是潜意识的,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十几年过去,她的容貌却没有改变,她垂泪着叫他“师兄”,脸色苍白身形纤弱,总是跛着一只腿,让他背着……那些明明应该是没发生过的南柯一梦,却因为魂魄被掠夺后记忆的空缺而自动填补,显得那样真实。
在那时。
在她一个人留下施放禁术让他先走、在她躺在床上不知是生是死的十几天中、在她和他一起相依偎逃出村子和那场大火的时候。
他的心魔,就有了成型的理由。
所以,明明不可能答应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开口道。
“第一。”
江泠风说,“拿到第一,我就答应你留下来。”
昭雪的表情看起来还有点懵,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显得高兴又担忧,紧接着不知是不是因为着凉了,又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她揉着鼻头,高兴地站起来又坐下去,跟他确认了好几遍才放下心,然后开始糊涂地念叨着“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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