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嘴上答应着，可叶苏一走, 她就低头伏在缝纫机上, 继续忙碌。
风铃声伴随一阵冷风吹进店里, 顾安抬头看一眼，来的是一高一矮两个年轻女人，矮的斜挎一个帆布包，高的戴着白色口罩，顾安隐约觉得女人露在外面的眼睛，她似乎在哪儿见过。
“您好，两位要做衣服吗？”顾安起身笑问，“店里有很多新款式，可以先看看样衣。”
高个女人收回环视的目光，面无表情瞥她一眼，“你们老板不在？”
“老板在吃饭，您可以先选选款式。”
矮个女人在店里转悠一圈，把架上所有的样衣都提溜起来看了看，问，“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顾安愣了一瞬，心想这些还不够你挑？可是嫂子告诉她开门做生意要尽量满足顾客的需求，顾安脸上重新堆起笑，点头道，“其他的就只有款式图，实话告诉您，这些做成样衣的都是我嫂子精挑细选的款式。”
高个女人微皱了皱眉，“你确定她的眼光就一定好？”
听她这么说，顾安就有点不高兴了。
嫂子还告诉过她，满足客人的前提是秉承原则，并且维护自家的品牌形象，在她眼中嫂子就是工作室最高的形象，这女人竟然怀疑嫂子的眼光，她必须为嫂子正名。
“店里所有衣服，无论是衣架上挂的，还是款式图上画的，都是我嫂子一手设计出来的，我觉得单是能设计出来就证明她眼光很好。”顾安不卑不亢道。
高个女人噎了一下，眉心蹙起，想反驳却不知该怎么反驳，眼睛一翻，很是窝火。
矮个女人拽她一把，转而对顾安笑道，“我们没怀疑叶老板的眼光，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样式，麻烦您把款式图拿出来我们看看行吗？”
顾安拿出款式图直接递给矮个女人，“那你看看吧。”
“好，谢谢了。”
她们看图的时候，顾安就在一旁站着，想等她们选好款式后给她们量尺寸。
可那矮个女人也不知是拿不定主意，还是没找到合适的，翻完两遍都没决定下来，“同志，麻烦你个事，你能不能帮忙喊一下叶老板？我想跟她沟通一下衣服的细节。”
顾安眨了眨眼，再度打量她，“您先选款式，选完款式后我们会根据您的需求调整设计细节。”
矮个女人脸上挂笑，“你看这大雪天，我们专门奔着叶老板过来的，见不到人多可惜。”
她这么说，顾安就理解了，不仅理解，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杰文还隐隐有些骄傲，她嫂子现在可是北岐县的红人，好多人排着队等着嫂子亲手做衣服。
“那行，你稍等会儿，我去喊她。”
说着顾安返身去打开小门，朝院南头屋里喊了一声。
叶苏还在吃饭，回应的声音穿过门窗和风雪含隐约传来，顾安大概捕捉到几个字，似乎是“一分钟”，她跨出小门走到院中又问一遍，叶苏干脆嚼着饭走出房门，连声道：“来了来了。”
身后小门半掩，顾安依稀听见店里连续传来几声不太明显“咔嚓”，她忙先一步回店，然而意外的是，刚才还在店里的两个女人这会儿却不见了。
叶苏紧随其后进来，也只看到摇摆不定的风铃，“人呢？不是找我吗？”
叶苏朝门外望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一高一矮，脚步匆匆。她指着两道背影问道，“刚才就是那两个人吗？”
顾安连忙点头，急慌慌打开门冲那两人的背影喊，“你们到底做不做衣服？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
两人脚步顿住，高个女人偏头看一眼，脚步突然加快。矮个女人则迟疑着转过身来说，“对不住，突然有点急事，下次再做衣服吧！”
“……鬼鬼祟祟的。”顾安努了努嘴，没好气地说。
叶苏看着雪中渐远的两人，不由皱了皱眉，她觉得高个的女人很眼熟，“顾安，那个高个子女人，你刚才看到她是谁了吗？”
顾安摇摇头，“她进门戴着口罩呢，我只觉得她的眼睛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叶苏若有所思，“她们说是来做衣服？刚才让你喊我干什么？”
顾安便把两人进门后的前后始末都告诉叶苏，最后还不忘吐槽，“我看啊，这俩人八成是借着做衣服，进我们店里避雪呢，可真够逗的，就算她直说进来避雪，咱也不会撵人啊，用得着这样使心眼吗？”
叶苏走回裁剪桌旁，看向桌上摊开的画本，恰好是制版图那一页，叶苏神情转冷，“没准儿她们的心眼用在了别处。”
顾安这才意识到那俩女人不是避雪那么简单，回想刚才她们进店后的状态，确实与一般顾客不太一样，一个戴着口罩装神弄鬼，一个跟笑面虎似的。
“那她们……是来干啥的呢？急头白脸地让我去喊你，我把你喊来了，她们却跑了。”
叶苏合上画本，“可能是想故意把你支开吧。”
顾安怔住一瞬，努力回忆着刚才的细节，突然抬手拍向自己的脑门，“我想起来了，刚才我去院里喊你的时候，听见店里有声音。”
“什么声音？”
“咔嚓咔嚓——好像是……照相机的声音！”
叶苏摩挲着画本封面，目光转冷。
看来有人犯红眼病，开始惦记她的蛋糕了，想分一杯羹本身没什么，市场很大，各凭本事，可竟然跑到她眼皮底下偷设计，也太龌龊了。
初雪过后，接连几天都是阴天，气温骤降，冰天雪地，积雪融化得很慢。
叶苏三人赶完手上所有的订单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
这天顾安在工作室门上挂出放假告示，工作室正式放假。叶苏给顾安和李小婉每人一个红包，外加一副她亲手写到的春联，两人都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忙碌大半年，难得有几天休息的日子，叶苏和顾安打扫完卫生，窝在暖和和的家里看了一整天电视。
这一年中美建交，美国电视剧《海底来的人》引入国内，年底首次播出，顾安特别迷电视里的男主角，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追剧。与顾安的少女心不同，叶苏更关注电视剧中的服装穿搭。
叶苏看着电视中帅气的男主角，□□镜很酷炫，喇叭裤很有型，不难预料，这两样单品即将成为最新流行趋势。
此时的中国还处在开放的初期，就像懵懂孩童探索世界，很容易吸收新鲜思想和事物。因此电影和电视剧的导向效果几乎是一呼百应。
服装行业便是如此，更新迭代的速度很快，是以做设计的只有打开视野，不断创新，才能在市场上领先长虹。
所以被偷拍制版图这事，叶苏更多的是不屑，却并不十分懊恼，毕竟偷窃者还在吃她剩饭的时候，她早已经着手开辟新版图了。
顾平的厂子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叶苏把春联送去厂里，让顾平发给工人们作为新年礼物。
工人们很高兴，大过年的，顾厂长不仅给他们发了加班费，还有免费的春联拿，再看春联上的字，大方飘逸，又喜庆又漂亮，还是厂长媳妇亲手写的，可见多有心。
厂里工人清一色都是爷们，说话做事都粗拉惯了，表达谢意和祝福都特别直白。
“谢谢嫂子，祝平哥和嫂子早生贵子！”
“一年抱俩！”
“傻吧你就，十个月生一个，一年咋抱俩？”
“你特么才傻，就不兴嫂子生双胞胎？”
“对对对，平哥猛，生双胞胎不出奇！”
于是众人一片起哄，“祝平哥嫂子一年抱俩！好事成双！”
叶苏多能言善道的人，竟然臊得接不了他们的话，这时候还得是顾平，随便吆喝一声，工人们就老实了，只敢窝着嘴偷笑。
吃完午饭，顾安送崔胜民去车站，胜民舍不得顾安，恨不得把她一块揣走。
叶苏和顾平出去买年货，先去农贸市场，杀一只鸡，宰一对鱼，称两斤肉，再买些蔬菜、水果、干果，没一会儿顾平两只手就满满当当。
两人在熙攘热闹中穿行，回家放下东西，休息片刻又骑着自行车去往百货商店。
商店里的人更多，买东西的，卖东西的，拥挤交错，有种纷乱俗世的热闹。顾平起先只牵着叶苏的手，后来索性把她揽在胸前，半拥着往前走。
买好糕点和酒水，叶苏还想买鞋，顾平陪她来到鞋帽柜台，叶苏挑了两双女士皮鞋，她和顾安一人一双，又挑一双男士的给顾平。
鞋帽柜台不远就是成衣柜台，叶苏下意识朝那边看了一眼，恰好捕捉到程圆匆促错开的目光，叶苏怔愣一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顾平问。
“没什么。”叶苏摇摇头，她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程圆的背影和那天雪地里的高个女人，有点像。
◎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那天风大雪大, 她和高个女人其实离得并不算近，可那个女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像极了程圆此时的状态。
叶苏微微蹙眉, 眼神几分探究。
她和程圆交往其实并不算深，可每逢遇见总能觉察到程圆对她散发的那种自抬身价的傲娇，也不知道她在傲娇什么。
开业前, 叶苏特意去邀请程圆来参加开业典礼，亲自把宣传单送到她手上, 可程圆毫不迂回地驳了她的面子，一次都没来。现下程圆更是假装看不见她。
这不，叶苏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愣是没瞥过来一眼。
叶苏难免多想，难不成那天的高个女人真是程圆，所以她心虚了？
“还要买什么吗？”
顾平倏然出声，她的视线和神思同时被打断, 因过于专注, 叶苏吓了一跳, 顾平轻拍她的肩膀，低问, “在想什么？”
叶苏失神道, “……没什么。”
顾平端详她的神色，“你还有想买的东西吗？”
叶苏想着刚才的事, 正要摇头, 姥爷却在这时突然提醒：【去黑市逛一逛。】
这无疑又是姥爷的提示，叶苏心跳骤快, 随即改口, “我想去华武街十三巷。”
“好, 走吧。”
顾平牵起她的手，走出百货商店。及至坐上自行车后座，风声在耳边掠过，叶苏才有时间和姥爷对话。
“姥爷，程圆偷拍了我的设计图？”
【不是她拍的，但是她知情。】
“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想干什么？”
【其实你已经知道原因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北岐很快就要多出一个跟我恶意竞争的工作室？”叶苏自认为表达很贴切。这种下三滥偷取设计稿的行为本身就充满恶意。
【是。】
“……”
叶苏撇了撇嘴，几分不屑，还没开店呢，就开始玩心术不正这一套，这种上不来台面的恶意竞争，她根本没怕过。
“让我去黑市做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
好吧，又卖关子。
来到化武街十三巷，时间接近傍晚，日光淡薄，十三巷里刮着穿堂风，冷飕飕的，卖家捂得严严实实，倚在墙根等着主顾上门。
叶苏没有特定想买的东西，只是随便逛逛，瞧个新鲜。然而这年代物质总归是匮乏些，即便是黑市，所售物品对她来说也不见得多新鲜。
若非说有让她眼前一亮的，大概就是可口可乐。在八十年代初的黑市上见到可口可乐，让她莫名有种很奇妙的亲切感，就好像可口可乐也是穿越过来的一样。但其实可口可乐1979年就已经进入中国市场，只在涉外旅游宾馆和友谊商店出售，市面上并不多见。
卖主是个年轻小伙子，手上统共六瓶可口可乐，一天下来，他一瓶都没卖出去，这儿的人不认可乐这种味道奇怪的饮料，即便一再降价，还是没人买他的账。
叶苏把六瓶可乐包圆，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小伙子乐颠颠地收摊走了。
明天就是除夕，黑市上的卖主急于抛售手上的存货，所以价格比平时略低。叶苏又在一个小摊上看到进口丝巾，颜色和质地都不错，略略还价，卖主就把丝巾卖给了她。
她把丝巾叠好放进包里，打算年后给廖淑琴和柳梅各送去一条。
与程圆相比，这俩位才是需要维系和经营的人际关系，比如廖淑琴，她给廖淑琴提供服务，满足廖淑琴的虚荣心，而廖淑琴能在能力范围内给予她实际的利益。
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十三巷中段，几个商贩原本已经准备收摊，突然看到来了一对主顾，且穿戴打扮都极好，一看就是有钱消费的主，一时都不约而同地招呼，希望两人来看自己摊子上的东西。
叶苏都只略看几眼，脚步并未停留，却在这时看到一个身形臃肿的女人，与其他商贩的热情招揽相比，这个女商贩显得几分突兀，她的摊子上摆着一些衣服，这会儿正匆忙收摊，系上包袱，扶墙起身。
叶苏见她身形蹒跚，一手抵腰，一手挎包，急速地朝巷子那头走去，可她似乎有点虚弱，时不时就要扶一下墙，就像随时就要栽倒似的。
出于好心，也是几分好奇心的驱使，叶苏追了上去，可那女人也不知在慌什么，就跟见了鬼一样，越走越快，连包袱都掉了。
叶苏蹲下帮她捡，两人的手同时落在包袱上，叶苏看到女人的手抖个不停，便问了一句，“同志，你哪里不舒服吗？”
女人用围巾拢住脸，使劲摇头，叶苏觉得不对劲，俯身去看她的脸，女人却猛地偏头，躲避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抗拒，可饶是如此，叶苏还是看清了她的侧脸，愣了一瞬，惊讶出声，“白秀微？”
女人身形猛地一僵，须臾，破罐子破摔似的一把撸下围巾，转过头来面对她。
这张脸被寒风吹得有些皴，似乎略显风霜，可无疑就是白秀微，叶苏从愣怔中回神，面前这张脸就这么和印象中的白秀微对上了号。
“是我！怎么了？”白秀微从她手中拽出包袱，径自站了起来。
叶苏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即便被军大衣遮盖，那里的隆起也无法忽视，恰如秦丽莹信中所说，白秀微怀孕了，看样子现在月份不小。
觉察到她的视线，白秀微兀自挺起肚子，语气间难掩炫耀，“我怀的可是霍知山的骨肉，怎么？嫉妒了？”
“……”
叶苏很无语，她只是好奇，几个月不见白秀微怎么变化这么大？可她的惊愕在白秀微眼里却成了羡慕嫉妒恨，就很可笑。
叶苏冷漠地看着她，毫无起伏地来了一句，“大过年的还要来黑市卖东西，有什么好嫉妒的？”
“……你！”白秀微满脸铁青，咬牙切齿瞪着她。
叶苏的话让她恼羞成怒，可却无言反驳。她确实是在黑市卖东西，因为她没有别的来钱途径，如果不卖东西，她甚至连给娘家送节礼的钱都凑不齐。
霍知山现在没有收入，婆婆每月给的生活费霍知山牢牢把着，一分都不肯花在她身上。所以她现在最大的指望就是孩子能顺利出生，以后看在孩子的份上，霍知山或许能对她好一点。
如今的白秀微一派灰头土脸的模样，反观叶苏，一身浅驼色短款棉服，配咖啡色羊绒围巾，下面是黑色修身的裤子，衬得腿长且笔直，而她身边的男人，那个叫顾平的铁匠，也不再是往日落拓的模样，黑色外套里着米色高领毛衣，竟然比霍知山还斯文好看！
白秀微越想越生气，她的日子过成这样，和叶苏这个女人脱不了关系，如果不是叶苏，她怎会连大学都上不了？又怎会被霍知山这么看不起？！
想到这儿，她紧紧攥拳，硬撑着，低声吼道，“叶苏，你别得意！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这人有病吧？莫名其妙就开始乱咬，
“我得意那是我有得意的本事，和你没啥关系，我哭不哭就更和你没关系了。”
叶苏三言两语反怼回去，白秀微气得发抖，恶狠狠地看着她，嘴里开始冒一些不干不净的脏话。
叶苏再度被她惊呆，心想这个“女主角”是怎么回事？摇身一变成泼妇了？
起初顾平见叶苏口齿伶俐，一点都不吃亏，原本不想掺和女人之间的事，可听到白秀微骂人，他就没法忍，指着白秀微警告，“嘴放干净点！”
白秀微被这声怒喝吓得一顿，扭头看向顾平，再一次被狠狠蛰中痛处。叶苏现在不仅过得光鲜，出门在外还有男人替她撑腰，反观自己，怀着孕都要出来卖东西挣钱。
这都是什么世道！
白秀微越比较越心塞，越心塞就越口无遮拦，“嘴长我身上，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关你屁事！你老婆的嘴倒是干净！资本家小姐的嘴，不知道被多少洋鬼子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