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她便带着淮序离开了。
陆予礼一愣,连反驳的话都忘了,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他们姐弟二人的身影,才回过头来看向陆辰安。
他早已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予礼道:“二哥,这沈家表妹……”
陆盈盈挽着陆予和笑吟吟的走了过来,道:“表姐瞧着文弱,却不是好欺负的,三哥还是歇了看戏的心思吧。”
陆予和笑着道:“四姐说的是。”
陆予礼无奈的挠了挠头,道:“谨遵四妹、五弟教诲。”
苏纨等人走了过来,她看看陆辰安,又望向菱歌离开的方向,道:“菱歌有这般风骨,也是难得。”
宋文清淡淡道:“刚极易折,嫂嫂觉得好,我却觉得未必。不过是穷人家的女儿,还守着那么点浅薄的自尊罢了。”
言罢,她看向陆予礼,道:“以后离她远着些,没得被人家算计了,沾上一身腥。”
陆予礼张了张口,见宋文清面色不善,也就没敢多言,只朝着陆盈盈和陆予和做了个鬼脸。
“妹妹怎能如此说呢?”苏纨有些不悦。
宋文清幽幽道:“我可不像嫂嫂那么好心,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前程开玩笑。”
苏纨刚要开口,却见她已拉着陆予礼、陆予和一道离开了。
苏纨叹了口气,看向陆辰安,没好气道:“你也那么想?”
陆辰安道:“儿子觉得三舅母说得很是。”
苏纨摇摇头,道:“你啊……”
她说着,又看向身后的陆承仲,道:“夫君,你也这么想?”
陆承仲红了脸,道:“夫人,我……夫人让我怎么想,我就怎么想。”
苏纨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陆齐叔担心兄长挨骂,赶忙作揖道:“二嫂,时辰不早了,我和二哥这便上值去了。”
苏纨叹了口气,道:“去吧。”
陆承仲如遇大赦,赶忙和陆齐叔一道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之后,菱歌如往常一般带着淮序读书习字,思夏却有些坐不住了。
她端着茶盏走到菱歌身边,道:“奴婢真是为姑娘不值!那二公子不过是个吏部给事中,也敢如此指摘我们姑娘!从前在应天,便算是府尹大人求娶,姑娘都看不上……”
菱歌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
覃秋赶忙给思夏使眼色,低声道:“你少说几句。”
思夏自知失言,再不敢说了。
菱歌手中的书一顿,让淮序自己先读着,道:“他是进士出身,傲气些也是有的。再者说,我也没吃亏,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在心上,怄气的便只有他自己。”
覃秋道:“奴婢自小在府中长大,这府中上下的事,奴婢也知道些。二公子的确傲气些,其实人并不坏。”
菱歌浅浅一笑,道:“他坏与不坏,都与我无关。”
覃秋望着她灿若星辰的笑靥,不觉一怔。似沈姑娘这般明媚的女子本职员由蔻蔻群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整理,连她一个女子见了也觉心旌摇荡,也难怪思夏会为姑娘抱不平,若姑娘出身高些,别说是陆家的公子,便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姑娘也是配得上的。
覃秋正想着,便见苏纨推门走了进来。
覃秋赶忙行礼道:“二夫人。”
菱歌站起身来行了礼,道:“舅母怎么来了?”
苏纨笑着走到菱歌近前,拉着菱歌一起坐下来,道:“我今日来寻你,不过是为着两件事。这一来嘛,便是替辰安向你赔个不是。”
菱歌忙道:“舅母哪里话?二表兄今日并无失礼之处……”
话音未落,苏纨便挽住了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你也是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若非此次应天府发了瘟疫,你父亲、母亲也不会染上瘟疫,遭此大难的。虽说如今咱们府里情形略好些,可府中无人不知,咱们府上的荣辱都是系在庭之一人身上的。你的两位舅父也好,表兄们也好,还是我与你三舅母的娘家也好,都不算什么显赫的人,更帮不上庭之的忙。”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辰安是我生的,没人比我更清楚,他虽考上了进士,可扔在朝廷里那些人精里看,也不过资质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是模样端正、品行尚佳罢了。若真细论起来,倒是他配不上你。凭着你的人才秉性,嫁到王府、公侯家中也是使得的。”
“舅母的话实在是言重了,菱歌愧不敢受。二表兄龙章凤姿,年少有为,是我不配。”
苏纨道:“他不懂事,一门心思想娶个高门贵女,其实也是想帮帮庭之。他与庭之是极亲厚的。这么多年,我眼看着庭之从一个小孩子长成如今模样,也是心疼。”
苏纨见菱歌低着头不说话,只当她是忌惮陆庭之的身份,也就没再多言了。
其实关于陆庭之,菱歌也听覃秋说过,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他父亲便再不肯续弦。十年前,陛下御驾亲征瓦剌,在张家堡犯下大错,致使大明数万将士阵亡,而他父亲也正在其中。
后来,陛下的胞弟景泰帝即位,景泰帝怜惜他父亲忠心,便赐他入宫陪太子和襄王两位殿下读书。他也算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中了二甲进士,被选为了庶吉士,前途本是一片光明。谁知五年前,他竟辞了官职,主动加入了锦衣卫……
五年前,景泰帝病重,陛下发动“夺门之变”复位……
菱歌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手指死死的掐进手掌,连脸色都有些苍白。
苏纨只当是她怕了锦衣卫,赶忙岔开了话题,道:“对了,淮序读书的事我已和老太太商量过了,明日便让淮序跟着予和一起,去家塾里读书。”
菱歌一喜,忙道:“多谢舅母!”
菱歌冲着淮序挤了挤眼睛,淮序也赶忙起身,规规矩矩的行了礼,道:“多谢舅母。”
苏纨看着她此时才流露出的孩子模样,不觉心头一暖,道:“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
菱歌望着苏纨脸上的笑意,第一次觉得京城也没那么可怕。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上的重量却突然消失了。
她不可置信的睁开了眼睛,错愕的望着他,她想要开口挽留他,那话到嘴边,她却窘迫得说不出来。
她本以为自己看淡了一切,却没想到,她对于这种事到底是嫌恶的。
“穿上衣服,出去!”他淡淡道。
菱歌将衣服堆在胸前,不觉抬头看向他。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就着月光,她才第一次认真看他。
他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而他也正抬眸,对上了她那双灼灼清亮的眼眸。
她在打量他,生平还是头一回,有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目光看他。
菱歌猛地惊醒,渐渐想起那是她去寻他的第一夜。
虽然只是两个多月前的事,如今想来却觉得恍如隔世。
那时她带着淮序、思夏一道离开应天,一路上都是逃难的流民和借机发财的强盗,若非她运气好被人所救,只怕她早已被贼寇掳走了。
她坐在破庙里,惊魂未定的抱着淮序,他已睡熟了。
思夏警惕的望着周围的人,紧紧靠着她,低声道:“姑娘,奴婢害怕……”
菱歌的手亦是微微颤抖着的,她抬头望向在破庙中躲雨的人,他们都瑟缩着,目光中满是提防和不安。
“别怕。”菱歌温言道。
正说着,便听见庙门外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菱歌顿时紧张了起来,急急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思夏也凑了过来,将头低低埋在菱歌怀里,大气也不敢出。
“沈姑娘,您让奴才好找啊!”一个浑厚的男声骤然响起。
这次连淮序都惊醒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护在菱歌身前,恶狠狠道:“敢动我阿姐,我杀了你们!”
那男子戏谑道:“小公子,您的小力气杀奴才还早着呢。”
他说着,就走到菱歌近前,道:“沈姑娘还是随奴才们回去吧,奴才也好和知府大人交差。”
菱歌冷冷的看着他,道:“周管事,你回去问问那个狗官,他有多大的胆子,敢娶锦衣卫指挥使陆庭之的未婚妻子!”
周管事神色微怔,又很快回过神来,大笑道:“沈姑娘少唬奴才了,应天谁人不知道,沈家早已和陆家断了联系?沈姑娘还是老老实实的随着奴才回去吧。沈姑娘若当真是指挥使大人的夫人,怎么不见锦衣卫来护送姑娘入京?”
菱歌攥紧了衣袖,死死咬着唇,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她虽与陆庭之并无婚约,可信也是寄到陆家的,到现在陆家也没派人来接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家并不在意她。也正因如此,应天知府才敢打起她的主意。
“你怎知锦衣卫没来?我们这是约定了在此处汇合!”菱歌硬声道。
话音未落,便见一队人马走了进来,他们人数虽不多,却各个训练有素,很快便分列两排,让出一条路来。
破庙中瞬间鸦雀无声,连方才啼哭的孩子也止住了哭声。
周管事等人也白了脸,朝着来人的方向看去。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那人走了进来,他着了一身玄色短打,身姿挺拔修长,头上的斗笠低低的压下来,遮住了眼帘,只隐约能看到他那精致如刀削般的下颌。他立于这残破的地方,却宛如神祇。
他略环顾了四周,不知为何,他竟在菱歌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而这一瞬,便足以让菱歌周身生寒。
他站在菱歌对面,也许是菱歌的错觉,她总觉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划过自己的脸,她虽穿着衣裳,在他眼里却仿佛衣不蔽体。
有人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目光凌厉的扫过周管事,顿时便有几个手下将周管事等人围了起来。
“我们可是应天府知府大人的人,你们敢……”
话音未落,那人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手下们会意,立即将周管事等人拖了出去,手段之狠厉,周管事等人连声音都没发出来,便生死不知。
他没再犹疑,作势便要走。
菱歌突然站起身来,道:“大人,可是要去京城?”
他的手下皆警惕的望着菱歌,那眼神冰凉,就像是看一具尸体。
他脚下一顿,目光瞥在她脸上,道:“若是,你待如何?”
菱歌一笑,跪下身来,道:“妾想求大人,带妾一起入京。”
“你知道,我是何人?”
菱歌笑容璀璨,晃了他的心,道:“好人。”
呵,她还真是大胆……
一夜未眠,便是天明。
翌日一早,菱歌便送了淮序去陆家的家塾。
说是家塾,其实有很多与陆家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子弟在此读书。
见淮序进了学堂,苏纨方道:“陆家的家塾是京城里都有名的,请的许先生从前的国子监的典学,还是庭之亲自去请了,他才肯来的。”
锦衣卫指挥使去请,他敢不来吗……
菱歌腹诽着,面上却笑着道:“难怪两位表兄都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便是这许先生的功劳了。”
苏纨深以为然,道:“正是呢。”
“舅母,我今日想出去一趟,也不知家中的马车方便不方便。”
“自是方便的,我派人去吩咐一句便是了。”苏纨道。
马车上,思夏惴惴不安的将帘栊拉下来,道:“姑娘,咱们不会遇到那个人吧?”
菱歌心里也没底,可还是温言宽慰道:“咱们买了东西便回去,应该不会遇到什么人的。”
思夏点点头,道:“还是姑娘思虑周全,许先生既是有名的大儒,不送上一份拜师礼实在是说不过去。”
菱歌叹了口气,道:“许先生未必在乎这个,我只是为淮序撑场面罢了。”
那些同去读书的孩子们都带了拜师礼,淮序若是不带,只怕旁人要议论,淮序又是个敏感的性子,旁人只一个眼色,他便全明白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冒风险出来,更不会……用那个人的银子。
菱歌想着,伸手摸了摸怀里的荷包,微微一笑。
这是那人的荷包。
里面银子不少,也算是这一路上她尽心尽力讨好他的酬劳吧!
细细算来,还是他占了便宜。不过能从他那样的人手里顺些东西,她对自己很是满意。
菱歌想到这里,颇有些悠然自得,车里偶尔吹进来一丝风,好像是他在身后揽着她,他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衫,直直扑到她后颈里,激得她忍不住瑟缩。
还好,思夏心里不安,并未顾得上看她。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车夫道:“表姑娘,棋盘街到了。”
棋盘街地处京城交通要冲,又是五府六部等庞大中央机构官员的聚散地,是天下商货汇聚之地。
此处商业繁华,又紧挨着皇城,因此,有不少朝臣将府邸安在此处。
思夏从马车上跳下来,将帘栊掀开,扶着菱歌下了马车。
菱歌眯着眼打量着四周,见街对面便有一户人家,门匾上赫然写着“杨府”两个字。
杨府……
菱歌问道:“这里从前不是谢府吗?”
车夫笑着回道:“表姑娘从前来过京城?这可是五年前的老黄历啦!这里从前正是谢府,不过谢少保出事之后,这处宅子便被陛下赐给了杨大人。”
“哪个杨大人?”思夏问道。
车夫道:“还有哪个杨大人?正是杨阁老,杨敬大人呀!他为着陛下即位立了大功,入阁做了首辅不算,还得了这么一处好宅子。小的听说,谢家是百年大族,这宅子可是祖宅,里面雕梁画栋的,和仙境一般!只是可惜了谢少保,那么好的人,哎……”
果然如她父亲所说,天下之人,但凡有些良心,便都是念着谢少保的好的,没人使得苛责他,更没人会叫他“罪人”。皇权可以让一个人死,却堵不住悠悠之口。
菱歌不说话,只冷冷的望着杨府的牌匾。
车夫有些没趣,便感慨道:“这人的境遇,真是不好比呐!”
“京城的百姓,还记得谢少保么?”菱歌淡淡道。
“那是自然,只是小的们人微言轻,不敢多言。这上头的主子们怎么想,小的不知道,可百姓们都是念着他的好的。”
那车夫正感慨着,便见杨府里走出来一个男子。
若说那个人是神祇,那么,这个男子便似谪仙。
他面容俊朗,神色温和,眉眼蕴笑,风姿斐然,穿得更是讲究,着了一身月白色锦袍,上面纹着修竹云纹,腰上荡着一只琼花玉佩,温文至极,又典雅至极。他站在屋脊下的浓影之中,仿佛占尽了这大明朝的繁华温润,只静静瞧着他,便觉岁月静好,忍不住想要接近他。
这样的一个人,简直不该在凡世的。
思夏见菱歌也朝着他看去,不觉问道:“这位是……”
菱歌没说话,只是眼眸一寸寸的黯下来。
车夫笑笑,道:“果不其然是杨公子,这天下间的女子见了他,就没有不犯迷糊的。他是杨阁老的公子杨惇,天下人哪个不知道他?”
“杨惇……就是那个连中三元的杨惇?”思夏大为震惊。
“那还有谁?”车夫骄傲的说道。
在大明朝,杨惇简直是传说中的人物,家世好也就罢了,旁人考个状元都足够光宗耀祖,他偏偏连中了三元,简直要让天下的读书人都羞愤而死。旁人若是做了首辅,一定不敢要儿子做状元,免得旁人议论他科考舞弊,可杨敬却不怕,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杨惇的厉害,他若是不做状元,这科考才有问题呢!
思夏想着,忙回过头去唤菱歌去看,却发现菱歌不知何时已进了临街的店铺,好像对杨惇毫无兴趣似的。
思夏不敢再耽搁,赶忙吩咐了车夫寻个闲暇地方候着,自己则去寻菱歌了。
菱歌有些心神不宁,只随便逛了几家店铺,便选定了一套上好的砚台当作给许先生的拜师礼。
思夏心里思忖着,她许是怕撞见那个人,也就没有多问。
回到陆府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候了,菱歌去接了淮序散学,又将谢师礼送给许先生,才算了事。
一进院门,菱歌便见院子里多了好些花草。
覃秋笑着迎过来,一边接了菱歌身上的披风,一边解释道:“方才府中的管事婆子来说了,因着大公子要回来,府中上下采买了不少花卉,让花匠们来各人院子里安置了,也显得咱们府上花团锦簇的。”
菱歌微微颔首,随意打量着院子里新植的花,不过是些绿梅、腊梅之类的。秋冬时节,开不了什么旁的花。
“不是说大表兄要过年时才回来?”
覃秋笑着道:“听管事婆子的说法,大约是要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