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柔嘉闻言愣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笑意。
怪道人人都说登州刺史安道和极为耿直,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就连无意偷听的崔铭也笑了。
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郑重介绍,“这位不是外人,是本官的内人。”
安道和脱口而出,“即便是内人也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往外头——”
说到这儿,他住了口,一脸诧异地看向谢柔嘉。
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怎么,安刺史这样瞧着本宫做什么?”
安道和与郑远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哪里是什么“幕僚”,正是安乐公主!
原本他以为安乐公主下江南是裴御史故意散播的谣言,却不曾想是真的。
且除了美貌外,倒是与传闻无半点相似之处。
两人赶紧向她见礼。
谢柔嘉笑道:“安刺史与郑刺史的功劳,本宫会牢牢记在心里,待本宫回去长安以后,必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太子哥哥听。”
两人忙道:“这都是微臣该做之事,谈不上功劳!”
谢柔嘉很满意他这种态度,又看向裴季泽,“好了,事到如今你,驸马该同本宫说说,接下来本宫需要做什么。”
裴季泽敛衽向她作了一揖,郑重道:“微臣恳请殿下出面,为鄂州百姓熬一锅救命的粥。”
河东崔氏向朝廷捐赠粮食的消息不出三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具体捐赠多少并不知晓,只瞧着数百辆辆车分批次地涌入鄂州城,足足运了七八日。
不止如此,安乐公主出现在粥棚,亲自为百姓们熬粥赠医施药。
这一日,几乎整个鄂州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想要瞧一瞧传闻中骄纵跋扈的安乐公主究竟什么模样。
设置的粥棚围满了百姓,有不少百姓认出与裴御史一同为百姓施粥,一袭火红狐裘,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貌女子正是裴御史身旁那个美貌的少年“幕僚”,早前大雪来临时就已经捐赠百姓们过冬的物资,一时之间,许多人激动得下跪叩拜,高呼“公主万福”。
不远处的一处茶楼,一袭白狐裘的,生得容貌昳丽的男子轻轻转动着千里镜正朝粥棚望去。
一旁的随侍道“公子,现在江南道整个商会囤了粮食的商人都慌了,眼下该怎么办?”
“既坐不住,那就把粮食卖出去,做生意本就有赔有赚,难道他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千里镜,眸光在那抹绯红高挑的身影上,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她将那个小乞丐护在怀里,那张冷而艳的美丽面孔。
伉俪情深,是吗?
他嘴角泛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把长安的蛇放到江南来。”
安乐公主为鄂州百姓施粥的消息不出一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公主的倾国倾城美貌与温柔善良。
当然,当众来癸水一事被淡化了。
而就在当天下午,江南道商会赵会长等十数个商户向裴季泽投了拜帖,想要商议粮食一事。
裴季泽晾了他们三日,才在府衙设宴宴请众人。
月光如华,寒风如刀。
刺史府衙后院里,十几个商户足足在后院的寒风中等了半个时辰,仍未见到裴御史。
众人冻得直哆嗦,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他这是何意,既请了咱们来商议,却将咱们晾在此处!”
“不就是想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瞧瞧,哼,左右粮食在咱们手里,若是咱们不肯卖,难不成他还能硬抢?”
“就是就是,我看也别什么低于市场价两成,就按照市场价即可。”
“……”
正说着,远远地瞧见一众人簇拥着一身着墨狐大氅,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自廊庑走来。
冻得腿肚子直抽筋的商户们立刻住口,赶紧起身行礼。
近了,传闻中高洁端方的君子淡淡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
明明那样淡然的眸光,却却压得一众商户们喘不过气来。
后院内寒风阵阵,大家脊背上都渗出薄薄的汗来。
足足有半刻钟的功夫,才听得他淡淡开口,“诸位进去坐罢。”
一众人如蒙大赦,赶紧入了温暖如春的暖阁内。
待寒暄几句后,宴席正式开始。
一琴师不知何时出现,端坐在一旁抚琴。
那琴师身上着了一件红狐大氅,面上戴了一块雪白面纱,虽瞧不大清楚模样,只见她一对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魂。
且举手投足之间无半点风尘气,不像个琴师,倒似个贵族小姐。
商户们不由地多朝她瞧了几眼,却见端坐在上首的御史大人冷冷地扫过来一眼,立刻收回视线。
酒至正酣,原本满腹牢骚的商户们见御史大人迟迟不提粮食之事,相互之间交互一个眼神,皆有有些沉不住气。
趁此囤粮本就是将朝廷得罪了,若是来个不大干净的御史,他们便能趁此发家,可偏偏眼前的御史油盐不进。
若是今日谈不拢,囤的粮食砸在手里不说,恐怕以后整个江南道的日子都不好过。
这个商户的赵会长主动开口提及粮食之事,“我等已经商议过,想要将手里的粮食以低于市场价两成的价格卖于朝廷,不知裴御史意下如何?”
正认真听琴的男人微微偏过脸扫了他一眼,洁白的指骨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
不过是淡淡一瞥,赵会长心惊肉跳。
直到那琴师一曲奏完,他才缓缓道:“看来,赵会长并无诚意谈此事,既然此,琴已听完,今儿就到这儿罢。”言罢就要起身。
“若是裴御史不满,咱们可再议!”赵会长一脸谄媚,“低于三成如何?”
其他人商户们也跟着附和,生怕他真的拂袖离去。
清冷疏离的男人这才又坐回去。
赵会长挤出一抹笑,“不知裴御史心目中的价位是?”
他并未作声,轻轻叩着几案,沉闷的声音像是敲击在一众商户心上。
明明暖阁内温暖如春,可他们却觉得比方才在院中还要冷,一阵阵冒冷汗。
赵会长定了定心神,又道:“裴御史给出一个价,咱们才好谈对不对?”
神色终于有所松动的男人抿了一口酒,“本官怕是开口,诸位恐怕要觉得本官在趁火打劫。”
这时郑远适时地接了一句话,“若论趁火打劫,恐怕御史大人比不得在座的列位。”
此话一出,犹如一巴掌搭在在场所有的商户们的脸上。
大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皆将眸光投向的御史大人。
他却看向琴师,温和道:“劳烦琴师再抚一首《凤求凰》。”
那琴师顿了片刻,叮铃如泉水一般的琴音自指尖流泻而出。
琴音缠绵,如天籁一般。
粮商们如坐针毡,却根本无心听琴。
琴抚了一半,像是吃醉了的男人在缠绵的琴音里缓缓开口,“五成。”
此话一出,琴音顿住。
琴师将眸光投向上首,却见端坐在上首的男人以手托腮望向自己,一对含情眸里像是沁了一抹水光,像是在勾引人。
方才还十分缠绵的琴音瞬间切换成《十面埋伏》,肃杀之气瞬间响彻暖阁。
原本就如丧考妣的商户们被那琴音弄得更加慌乱,各个悔不当初。
他们囤粮时本就用了市场价七成的价格,除却损耗,七成已是亏了,更何况是五成!
这个裴御史瞧着翩翩君子一个,怎出手这样狠辣!
莫说商户们,就连郑远与安道和都没料到裴季泽会将价格压得如此之低,心里也跟着忐忑不安。
宴会未开始前,裴季泽并未同他们交底。而他们心里的价格则是低于市场价两成,如今七成,已经大大超出他们心里的预计,却没想到裴御史直接压到五成。
就连一向信任裴季泽的安道和,这回也觉得他这回实在是铤而走险。
宴席内一时无人开口,唯有肃杀的琴音,伴随着萧萧寒风缭绕在夜色里。
在场所有商户当中,尤以赵会长囤得最多。
若是以五成的价格,那么他积攒多年的身价一夜之间不见一半,如何肯甘心,正欲说话,又听裴季泽缓缓道:“若是诸位答应,本官可保证此事既往不咎,从前江南道商会如何,往后亦是如此。”顿了顿,锐利的眸光落在他头上,“江南道商会如此乌烟瘴气,想来,这是赵会长之过。”
这一句表明立场的话,如同一记惊雷砸在赵会长头上。
赵会长腿一软,若不是身旁的随从扶着,险些跌倒在地。
果然是信错岳阳侯!
怪道人人都说他是东宫跟前的第一谋士,不过一句话,就挑拨了他与所有商户的关系。
恐怕今晚就算他不答应,其他商户也会拿着这个价格向对方投诚。
且对方一定会拿他杀鸡儆猴,做给整个江南道商会的人看。
可若是现在答应,那么他还是江南道商会的会长,亏损的钱慢慢赚就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会长定了定心神,拱手向裴季泽见了一礼,笑道:“那么就依裴御史所言。”
裴季泽扫了一眼其他人,“其他诸位的意见?”
其他商户忙纷纷起身,“一切以裴御史马首是瞻!”
“如此甚好,”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站起身来,朝众人举杯,“本官替江南道的百姓谢过诸位。”说完这句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道:“时辰不早,本官还要回去服侍公主,就先行告辞。”
言罢,拿着一对如同沁了水光的含情眸瞥了一眼低眉敛目的琴师,不待人相送,大步出了暖阁。
裴御史简直太绝了!
这一招攻心计着实使得好!
直到那抹高大挺拔的墨色背影消失在暖阁内,压抑不住激动的郑远与安道和绷着一张快要笑出声的脸,命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
一群人忙着看文书,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一旁的琴师起身离去。
今夜不知是不是宴会的缘故,廊庑下挂满红灯笼,照得整条廊庑亮如白昼。
一袭红狐大氅的少女提着曳地的裙裾,顺着红灯笼一路走到廊庑尽头,终于瞧见来时的月门。
她才拐出院门,突然被人拦腰抱住,脸上雪白的面纱掉落,露出一张绝色容颜。
她吓了一跳,随即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裹着淡淡酒香的薄荷气息,,冷笑一声,“怎么,方才裴御史在席间耍足威风,眼下又想要戏弄本宫?”
身后的男人如同小狗一般在她颈窝嗅了嗅,像是向她撒娇一般,“裴季泽今夜为殿下立了大功,殿下可要赏微臣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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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沉沉, 冷浸溶溶月。
谢柔嘉望着地上两个拉得极长,像是纠缠在一块的影子,“本宫以为, 如驸马这般高洁的端方君子, 不会邀功。”
“殿下这话不对, ”今夜吃醉酒的男人似乎格外不同,“裴季泽在殿下面前,永远做不了君子。”
谢柔嘉不解,“为何?”
他眸光沉沉低望着她, “因为裴季泽的心里藏了太多私心。”
谢柔嘉被他盯得不自在,偏过脸去,“这些时日驸马为鄂州所作的一切, 本宫皆看在眼里, 明日本宫就会递一份奏疏回长安,为驸马请功。”
话音刚落,墨发上,肩膀上落了些许雪粉的男人缓缓开口, “殿下明知, 微臣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那驸马真是高估本宫, ”她神色淡然, “驸马一向心思深沉, 本宫猜不出, 亦不想猜。”言罢要走。
谁知走了一段距离, 身后的男人却并未跟上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袭墨狐大氅, 容颜若玉的男人伫立在漫天飞雪里, 一对含情眸里沁入溶溶雪色, 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谢柔嘉问:“不回去?”
他轻轻揉捏着眉心,“头昏眼花,实在走不动。”
谢柔嘉迟疑,“席间不就才吃了两杯酒,怎就醉成这样?”
他垂下眼睫,“微臣酒量不大好。”
谢柔嘉几乎从不曾同他一块吃过酒,且他为人一向克制,也甚少饮酒。
无论如何,他今夜确实立了大功。
谢柔嘉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
他这才乖乖地跟她走。
两人才入马车,他将自己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我先睡会儿,待到了再叫我。”
谢柔嘉原本想要推开他,谁知他竟已经睡了过去。
他这些日子为整个江南道的政务宵衣旰食,几乎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谢柔嘉终是没有动手推开他。
两刻钟后,马车终于在柿子巷的“家”门口停下。
谢柔嘉瞥了一眼枕在自己肩头的男人,“到了。”
平日里睡觉一向警觉的男人未动。
谢柔嘉垂睫盯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瞧了片刻,一时起了玩心,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果然,不消片刻,睡梦中无法呼吸的男人被憋醒,歇落在下眼睑的长睫微微颤动,缓缓低睁开眼睛,见是她,又重新阖上,睡意浓浓,“我再睡会儿。”
谢柔嘉道:“外头冷,回去再睡。”
他“嗯”了一声,人仍是不动。
谢柔嘉只好道:“那驸马留在这儿,我就先回去了。”说着推开他的头要下车,却被他扯住衣袖不放。
他巴巴望着她,“走不动,劳烦殿下搀我一把。”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院子里静悄悄,唯有廊庑下下的红灯笼还亮着。
这样冷的天气,谢柔嘉也不好再将人自暖和的被窝里叫醒,认命地扶着他一路入了书房。
好不容易将人扶坐在椅子上坐下,累得气喘吁吁的谢柔嘉正欲回房,又被他叫住。
眉目若雪的郎君扶着额头,浓黑的眉微蹙,“头疼,劳烦殿下倒一杯茶。”
天气冷,屋子里虽燃着炭火,可茶水却早已凉了。
谢柔嘉重新打了水搁在炉子上烧水。
水烧开还得一会儿,谢柔嘉才在一旁坐下,吃醉酒的男人又开始叫魂。
她走到他跟前,“又怎么了?”
他抬起长睫,道:“眼睛疼。”
谢柔嘉打量着今夜矫情到极致的男人,嗤笑,“怎么,驸马这是将酒吃到眼睛里去了。”
他眉头皱得愈发紧,“那倒没有。”
谢柔嘉见他很难受,俯下身,洁白的指尖落在他微红的眼角 ,“是眼睛里头疼,还是眼皮子疼?”
眉目若雪的男人顺势将她揽坐在自己怀里,醉眼朦胧地望着她,“哪里都疼,劳烦殿下替微臣吹一吹。”
谢柔嘉眸光落在他圈在自己腰间的大手上,嘴角微微上扬,“驸马该不会是想借着酒劲儿勾引本宫吧?”
“那,”他喉结微微滚动,“殿下愿意被微臣勾引吗?”
谢柔嘉正欲说话,方才连路都走不动的男人一把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微微倾身上前,与她鼻尖抵着鼻尖。
谢柔嘉一时没动。
他亦没有下一步动作,就那么抱着她。
两人僵持片刻,谢柔嘉到底没有他脸皮厚,偏过脸去看窗外。
屋外雪势渐大,漫天飞雪簌簌落下。
原来江南也不见得多暖和,雪下得与长安一样大。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有一年冬天,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生了病,特别想要吃赵老伯家的板栗,非闹着要吃。
文鸢差了阿敬去买,却并没有买到。
因为雪下得太大,赵老伯根本没有出摊。
心里很失望的谢柔嘉正披着衾被坐在榻上发闷,一袭墨狐大氅的美少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窗前。
那样冷的天气,冻得面色发青的少年怀里揣着一包温热的板栗。
正是赵老伯家的板栗。
她当时高兴极了,依偎在他怀里,同他一起赏雪吃板栗。
后来她才知晓,是他自太子哥哥那里知晓她生病,正为了板栗闹脾气,特地去赵老伯家里,请赵老伯给她炒了板栗,又冒着那样大的雪给她送来。
仅仅是为哄她高兴而已。
彼时她年纪小,总觉得裴季泽无所不能,旁人做不到的事情,他总能轻而易举办到。
如今她同当年那个雪似的美少年成了婚,比之当年的青涩,眼前的男人更加成熟俊美,城府谋略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鄂州这段日子,他在朝廷无钱,鄂州无粮的双重压力下,凭着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将鄂州流民的伤亡状况降到最低。
尤其是今夜的谈判,堪称精彩,不过几句话,逼得江南道那些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商户们低了头,她虽不说,可心里都忍不住替他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