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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宝钗听到他说“如亲姐姐一般”,更是觉得没趣,刚要说“没什么”,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娇笑:“咱们家大姑娘,都说是顶顶知礼,顶顶守规矩的,大白日的紧挨着个爷们坐着讲悄悄话,太太看着也不管,这样的教养,说起我们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话十分不像,宝钗脸涨得通红,强忍住泪水,冷言道:“妈妈病了这几日了,连我姨妈家的表兄弟都来探了,嫂子为人媳妇的,头一次露面,倒也不必拿这些话来说我,我是很不愿同你争吵起来,惹得妈妈更烦的。”
宝玉便知这女子便是薛蟠的媳妇夏金桂了,当下想道:“可叹她生了这样的模样,却是这么个无礼的,又那样对香菱,心肠可不好。”见宝钗为了避嫌,起身往别处坐了,一时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望,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在迎春婚宴上偷偷溜出来的,况因着自己,宝姐姐被她嫂子这么抢白了一通,很是过意不去,便去同薛姨妈告别,说要回去了。
薛姨妈知道他家今儿个有大事,也不留他,只嘱咐常来玩。夏金桂却跟了进来,继续挖苦道:“太太这么喜欢,我看大姑娘也喜欢这俊俏公子哥儿,不如收了做女婿,也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只会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宝钗在里间听见,眼泪也忍
不住了,泣道:“我是哪里惹了嫂子,平日里夹枪带棒的也就算了,这种话也能乱说的?若是为了我把秋菱带在身边,你不高兴了,那你领回去,随你们怎么折腾,同我没关系!”
宝玉听她让夏金桂把香菱领回去,暗道不好,就她嫂子这蛮横泼辣的样子,香菱回去她身边能有活路?他原本想劝宝钗别说气话,但因他的缘故惹出夏金桂的那番挖苦,他如今说什么都觉得尴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跑了出去,只在心里安慰自己:“宝姐姐又不是太太那样说撵人就撵人的性子,香菱从不记事的年纪就到了她家,一直跟她住在一块儿,情同姐妹,她必不会这么心狠。”这么一想,倒也安下心来,骑马回了家,焙茗正在门口等着,见到他回来,喜不自胜:“二爷总算回来了,时间卡的刚好,姑爷家接亲的队伍来了,老爷还在问二爷去了哪儿呢!”
因贾母同贾政都不满孙绍祖,故而对这门亲事也冷冷淡淡的,便是听到宝玉偷溜出去了,都没责怪,前去送亲的更是只有贾琏并几个旁系子弟。贾政又看不起孙家那边的亲眷,特意嘱咐了宝玉,留在荣国府中招待来道喜的亲朋。宝玉自然十分乐意,只是却没见着林家来的人,于是差人去问,却听那人道:“明珠族姬很不高兴,陪着二姑娘开了脸,请了喜,送二姑娘上了轿子就回家去了,老太太想留她吃完喜酒都没留住,眼下正在和三姑娘她们哭呢,说是如今来家里,连口茶都不肯吃了。林家来的那两个男人,却是说要把族姬给二姑娘的添妆送去孙家,也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
宝玉本就不愿同酒席上这些满嘴升官发财的人多说些什么,见贾珍、贾环正在席上如鱼得水,便去同贾政说要去看看贾母。贾政素来孝顺,也只得答应了他。
贾母却是已经强打起精神,同王夫人在合计这次给迎春办事花了多少,又收了多少礼金,见到他来,反而笑道:“你不在前面吃酒,倒来我这儿了。”
王夫人道:“老太太平日里那么疼他,如今他听说了老太太被气哭了,少不得要来安慰的。”
宝玉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道:“老太太别生林妹妹的气,她如今身边跟着宫里的教引嬷嬷,行事自然与平日不同,那嬷嬷看着就不大想她在我们家久留的样子,指不定命令了林妹妹什么呢。其实我看林妹妹一大早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像要提前家去的样子,想是叫那孙家人的言行气着了?”
贾母闭上眼睛,摸着宝玉的头道:“我哪里会生林丫头的气,况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便是为着你的前程,也得同她好好处着才是。”其实做外祖母的,又疼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明白黛玉的意思?这丫头哪里是被孙绍祖气到了,是被荣国府上下待迎春婚事的态度气到了。荣国府素来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尽会使小性子的,她便仗着秦嬷嬷在,彻彻底底地使了回性子,在迎春屋里陪着,等到送她上了喜轿,便自顾自地家去了。谁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是荣国府史太君的外孙女?今儿个来道喜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都是打着来看看黛玉、同她说说话的主意,她这么直接走了,也是很不给荣国府留面子了。但贾母却也无可奈何,她这任性的脾气,倒有些像贾敏,贾敏的脾气是她与老国公惯出来的,黛玉的任性,又何尝不是自己惯着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倒也发自真心,如今荣国府里十件事就有七件不如意,这时候有个当了凤凰的外孙女,不好好供着,难不成还同她认真置气不成?
宝玉听着王夫人在和贾母说起迎春回门的日、礼节等,一时也有些恍惚,慢慢地踱出门去,见探春在和侍书在廊下乘凉,便笑
道:“今儿个凤姐姐忙得不见人影,你不去帮她,倒在这儿躲懒了。”
探春冷笑道:“再怎么说,二姐姐也是琏二哥哥的亲妹妹,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下来,可能也就为二姐姐忙这一回,我又何必插手?”侍书亦道:“宝二爷自己也在玩,还偷偷溜出去哩,竟说我们姑娘在躲懒。”
宝玉不过和她开个玩笑,却惹出她们主仆这个话来,赶紧求饶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胸怀广阔,别怪我了。”
探春笑道:“我自己心情不好,倒不是你说错了话。”她也是从黛玉提前离席,想到了许多。一是觉得她气得没错,家里人对迎春的婚事,确实太过敷衍、冷漠了。二是又想到,若林姐姐不是未来的太子妃、还生活在荣国府里,便是老太太再疼她,她能这么干脆地走掉吗?
身份决定了人有没有资格任性。虽然探春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明朗。她担忧着荣国府的未来,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上次行酒令抽到的杏花签,明知不是女孩儿该想的事,却也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有了些期待,又有些恐惧。
毕竟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在老太太、太太那儿就算比二姐姐强,也强得有限,她将来的亲事又将如何呢?便不是像黛玉那般荣耀,像湘云、宝琴那样,能嫁个年龄相仿、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她有信心在任何一家都不比谁差,好好经营,兴许还能拉荣国府一把。再不济,贴补贴补宝玉、贾环也是好的。可如今家里的情形……她不由地想,真的有人为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的亲事考虑过吗?

第142章 第142章
黛玉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吃喜酒, 结果酒都没吃上一口就回来了,自然谁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连韵婉都来打听, 秦嬷嬷回宫里去了,她便问紫鹃:“你们姑娘怎么了?我不信都这时候了, 荣国府的人还敢给她气受。”紫鹃叹息道:“大奶奶有所不知, 我们姑娘和那边的几个姑娘从小是一块儿上学, 一块儿玩的, 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说的,那边二姑娘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有些……姑娘替那边二姑娘伤心,觉得待不下去, 就索性回来了。”
韵婉便对黛玉道:“秦嬷嬷跟你去,本就是给你撑腰的, 你就是在他家把火气发出来, 有秦嬷嬷在,他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黛玉苦笑道:“我要是把火气发出来, 我是痛快了, 二姐姐一辈子就这一次,喜事变成闹剧, 她要怎么为人?外祖母她们没怎么替她考虑,我却不能把她的处境弄得更艰难。况且我闹了又怎么样,我要是能把她的亲事搅黄了, 让她不必嫁过去,那也就算了,我又没那本事, 她到了夫家要怎么做人呢。”
韵婉笑道:“就好像她现在到了夫家好做人似的。”
黛玉一听,又为迎春担心了一场,百般无奈,同韵婉道:“可惜我到底是个说空话的,连给二姐姐出头的胆量都没有。”
“不能怪你。”韵婉安慰道,“你在那边就是个晚辈,况你也没见着你大舅舅和那位二姐夫是不是?毕竟不是你外祖母给你二姐姐定的这门亲,你要是把火气发给她,是很没有道理。以后你别忘了你二姐姐,常差人去她夫家看看,她要是过得不好,你喊人接她来住几天,或者去敲打敲打她夫家。”
黛玉愁道:“我能敲打得动么?”复又想起自己如今不只是迎春的表妹了,还多了个刘遇未婚妻的身份,只是要她一面说自己不想进宫,一面又用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压人,未免引人发笑了,她道,“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上走,如今多了一层身份,连去外祖母家做客,最会阴阳怪气的下人都闭上了嘴,好像我怎么麻烦他们都是应当的了似的。我还记得我头一天住到他家去的时候,二舅母提醒我,说是宝玉是个不讲规矩的,要我不要同他胡闹——如今见了秦嬷嬷,却是催宝玉出去了。”
韵婉闻言便道:“虽这话听起来过于功利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从前那些事你是知道的,原来在京里时,有什么交际茶会,多少自以为出身高贵、温婉贤淑的太太、奶奶们觉得我会带坏她们家的女孩儿们,甚至当着我的面特意嘱咐‘那是个杀神,离她远些’?如今你哥哥升了官,她们也不计较我是个急了眼能杀人的了,也不管我不贤良淑德了,个个都来贺。只是她们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说什么,也不知道罢了。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压人固然不对,但要说身份地位没意义,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黛玉叹了口气:“就怕到时候我去替二姐姐说话,还要被说仗着身份多管闲事。”
“没人敢说的。”韵婉笑道。
这轻轻的五个字让黛玉惊慌失措了起来。
许是因为刘遇出现在她面前时,总是称得上温柔有礼、风趣可爱的,因此她虽知这位皇子大人尊贵无匹、招惹不得,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需得小心一些,但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意识到,那是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着多少人生死前程的殿下。别说违背他,连议论他,都没人敢做。
茜雪给父亲守完了孝,又回到漱楠苑来做事,馥环果然把自己几件素净的新衣裳送了过来,茜雪自是感激不尽,问黛玉道:“环姑娘总算想开了,她穿上红的绿的衣裳,气色都显得好看了些。”
黛玉却头疼道:“虽是如此,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怕是要有坏事发生。”
茜雪吓了
一跳,她知道黛玉一向是多心的,从前还在荣国府的时候,贾母、宝玉等就担心她想太多,会拖累了身子,但如今已经好多了。况便是她从前真的容易东想西想的时候,也不过是闷着头自己一个人生气,从不同别人说,如今都说出口了……连忙道:“环姑娘走出来了,该是好事,姑娘又何必拿没发生的事情来吓自己。”
黛玉捂着胸口,叹着气道:“馥姐要是自己走出来的,就好了。”
正巧此刻几栀听说茜雪回来了,来她们院子里玩,她们主仆也就把这话放下了。茜雪先谢过几栀后来替她父亲找药,几栀道:“谢什么,是我没用,没能治好令尊。”茜雪抹泪道:“我爹爹也病了这么久,一直用药吊着,他自己也苦,我们也没办法,要不是钱姑娘后来托人寻了药,他还吃从前那个,也活不到那时候,又更疼些。”
几栀摇着头道:“说到底,也是我本事低微,你不怪我就好了,你的谢,我却实在是当不得的。”
茜雪犹要说别的,黛玉拉着她道:“几栀是个大夫,这样的事她总要经历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人的亲戚朋友都能遇到,你让她自己想想吧。”
几栀笑道:“连玉姐姐如今都想劝我放弃么?”
“我倒不是劝你放弃,只是如今你在外坐诊的次数越多,我越知道你要承受什么,不忍心不舍得罢了。”她从前对那一行知之甚少,只晓得几栀以后是过不得清闲日子,免不得要吃苦耐劳的,后来又怕她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要经受风言风语,或是别人见她柔弱可欺,为难于她。上回才知道,原来还有人把病人送去医馆,治不好后就怨恨大夫的。况几栀本就是个心软的女孩儿,成天面对着生死,有时候不用病人的子女责骂,她自己就在自责——对茜雪就是如此。
几栀道:“我晓得你疼我,但三百六十行,总要有人去做的嘛,我自以为还有些天赋,若是能救几个人,也算不辱师门了。”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见小茴香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黛玉也在,气喘吁吁地道:“姑娘,玉姑娘,出事了!”
几栀忙问:“出什么事了,看你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是张大哥在外头听说的,我估计连我都知道了,环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小茴香声音都在颤抖,“张大哥在外头收账的时候听说的,南安王府的兵吃了败仗,王府的人都被抓了!”
黛玉“噌”得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一直在心慌了,她不由地问:“云大爷也被抓了么?那,那馥姐知道了吗?”
几栀忙拉住她,道:“你先别急,离得这么远,那边又是战场,消息也不准,以讹传讹也是有的。还是等等你们家的哥哥们回来,听听准信才好。”馥环那日高兴的样子她也是见过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看黛玉的模样,恐怕还与云渡有关,又是何必……她也说不出“便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和馥姐没什么关系”的话,只道,“打了败仗,可怎么得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黛玉也冷静了下来,又听几栀这一叹,不免又有些自责,想道:“是啊,若是南边失守,少不得要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大哥一向视兵民如自己的兄弟,我也应当把他的兵看作兄长才是,如今却只想着云渡的死活,确是我狭隘了。”
虽是如此,但馥环本来回家后心事就重,收到云渡的信才好些,若是云渡有个什么三场阿郎段的,她会不会崩溃,真的难说。
小茴香道:“张大哥说,
他知道了,环姑娘手底下其他的掌柜的,恐怕也知道了,他不晓得要不要告诉环姑娘,就怕有嘴快的,已经说给她听了。”
黛玉道:“几栀说得对,隔得这么远,也有传错了的可能,还是要等大哥二哥回来,问问他们才清楚呢。”又道,“早知道晚知道,要是真有这事,也瞒不住她。”他们今儿个早约好了要在宋氏那儿用晚饭的,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也不要锦书她们来请,自己先过去了。
馥环和宋氏已经在屋里坐着,相顾无言,黛玉看了看她们的脸色,便知她们也听过了,和几栀一起坐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馥环,也不敢先开口,怕一个不甚,就更刺激到她了。
不多时,韵婉也过来了,笑道:“我看昭昭已经睡着了,就没带她来。方才大爷叫李旺回来说,原是可以回来同大家一起吃顿饭的,只是临时被叫去了有事,方才去叫三弟,他听说大爷和二弟都不在,说是就不过来了,自己在院子里随便吃些。”
宋氏忙问今天做了什么菜,让送一道蟹粉狮子头,一碟五似黄瓜卷并一盆子绿叶菜先去林徥院子里,又问韵婉:“阿征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倒还真没说。”韵婉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太对,悄悄地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虽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倒是能看懂是馥环出了事,于是也皱了皱眉,先坐了下来,宋氏便笑道:“既然他们几个都不来,就咱们娘几个,人也到齐了,上菜吧。”
馥环想了想,还是道:“大嫂子,今天征哥回来的时候,能叫人去畅意居唤我一声么?不管什么时辰,我有件事想问问大哥。”
韵婉讶异不已,仍是点头道:“好,他回来我就叫人去告诉你。”
这顿饭吃得各有心事,黛玉、馥环均是没动几筷子就停了口。宋氏无奈,吩咐她们的丫头回去准备些点心、汤粥:“你们姑娘就吃这些,晚上肯定要饿的,先备着些。”
待用完了饭,韵婉与几栀同路,便结伴回去,几栀悄悄地说了小茴香告诉她的那事。韵婉自是不信:“六千多训练有素的水兵,打一千不到的水贼,打不过?辅国公就是闭着眼睛瞎指挥也不会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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