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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他求你们办事,不说山珍海味,怎么也要摆上一桌才是啊。就一道汤,我要是你们,我就不应他。”宋氏笑了笑,馥环亲自站起身来,替她盛了碗汤:“以太太的口味,怕是觉着这汤有些清淡,先用一碗,很滋补的。一会儿咱们烫菜吃。”
宋氏看她们屋里热闹,知道林征今儿个怕是又回不来,或是要晚归了,捏着韵婉的手道:“你这些天辛苦,晚上要是阿征回来得晚,你可千万别等他等到半夜都不睡。”
韵婉道:“早几天是想等的,后来实在太晚了,他睡在东厢房,便也不等了。”她想了想,还是同婆婆报备了声,“我在东厢房放了两个丫头,照顾大爷的起居。太太也认识的,叫沁霜和沁雪。”
她特特提的丫头,自然非同寻常,宋氏知道这是要给林征做屋里人的,这两个丫头名字虽像,却不是姐妹,一个体贴温顺,一个聪明机灵,都长得不错。宋氏道:“你先问问征儿的意思,再问问这两个丫头自己愿不愿意。我知道你贤惠,不过征儿要是没这意思,这两丫头以后也不好配人了。咱们一句话的事儿,人家的一辈子呢,谨慎些好。”
馥环冷笑道:“我当初要是有大嫂子这样的气度,何至于此。”
宋氏于是指着她对韵婉道:“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容人的,她叔叔这几十年,别说姨娘,屋里头也没放人,也没怎么着,我看征儿也不定有那心思。”又对馥环道,“是我的错,把你教成了我这样,却没能给你找个我这样的婆婆。”
黛玉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她们都话里有话,又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插得上话的,遂低下头喝了口汤,又一不小心被烫到,赶紧吸了口气。雪雁忙道:“姑娘喝得太急啦,我给姑娘吹吹。”她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宋氏,半是撒娇地道:“二哥这汤是真的不错,虽然有药味儿,口味却鲜甜,婶娘趁热喝呀。”
馥环却忧愁地看了一眼妹妹,她禁不住想道:“我再怎么不如意,好歹回到家里来了,妹妹若是真的进了永宁王府,不如意处只怕有我的百倍千倍,叔叔婶婶却没法替她出头。”又想到韵婉连娘家都没了,登时心也软和了下来,沉默不语。
黛玉直到回去漱楠苑,都心有余悸:“正说着话呢,怎么就吵起来了。”
雪雁如今也长大了,懂了些事,不必问王嬷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环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心里憋着气呢。大概是觉得,大奶奶有太太这么好的婆婆,还想着给大爷纳小的,显衬得她在南安王府的时候小气善妒了。”
“馥姐在南安王府过的不如意,又不是这一件事。”黛玉替姐姐打抱不平,“你还记得荣国府里头的凤姐姐?她那么要强的人,给琏二表哥纳了平儿,也成天被说善妒、容不得人,我倒是觉得——”她收了声没说话。
雪雁奇道:“姑娘觉得什么?”
“说不得。”黛玉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王夫人对赵姨娘、周姨娘的脾气不比凤姐对平儿小,只是她是贾妃和宝玉的生母,又管不住贾政宠爱赵氏,才没人说她罢了。凤姐被说,难道不是因为她拿捏得住贾琏?馥环也是一样,他们小夫妻本来恩爱,云渡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南安太妃就把馥姐打成妒妇了。
王嬷嬷叹道:“环姑娘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其实还是因为她回家来了。她要是还在南安王付,这种当家太太看不顺眼孙媳妇的事儿,满大街都是,说说也就过去了。如今都在议论,我估计着啊,是当家做主的,怕亲家、小辈们跟着有样学样。我听说,现在连最碎嘴的老太太,都不大在外头嚼儿媳妇、孙媳妇的舌头根子了。一个劲儿地说咱们环姑娘不好,还不是怕了。”
黛玉道:“她们也会怕?”
“怎么不怕呢?那头还是王府呢,这边也不是亲闺女,就是侄女儿,也敢正面闹个不对付,把亲家结成仇家,都门当户对的,谁也不是吃素的呀。那边琏二奶奶要真是回去跟王大人、王太太哭,王大人能不出面?那不是显得没咱们家老爷疼侄女?像赦老爷那样当爹的到底少。”
黛玉笑道:“我明白了,那些人家的媳妇儿,也不是真的就好过了,不过是她们婆婆怕她们闹开,不那么过分罢了。”
“能客客气气的就不错了,有几个婆婆真的把媳妇当闺女看啊。”王嬷嬷叹了口气,“姑娘也别觉得我老婆子说话难听,像咱们家大奶奶、环姑娘这样吃过这么多苦的,都算是幸运了,比她们过得辛苦的太多了,更别说苦人家的女孩儿了。”
黛玉“嗯”了一声。
“我也是想得太远了。姑娘来林家也有一年了,我也亲眼见了听了,姑娘回自己叔叔家,就比以前幸运多了。”

上皇圣寿, 普天同庆。
京师内外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喜庆的蟠桃灯为太上皇庆寿, 连刚没了王妃的忠顺王府也不例外。
袁王妃身子一向不好,入冬后更是染上了痨病, 只是上皇也没料到忠顺王竟连用药吊着他媳妇的命拖过寿辰的本事都没有, 深觉晦气。若非实在疼爱这个小儿子, 简直要当场发作。幸得他还算懂事, 将丧事按下不表,着人拿冰伺候着王妃遗体,要拖过寿宴再下葬, 才算逃过一劫。
“都说他是和一个戏子胡闹,把王妃气死了。”林徹笑道。
馥环忙抓了把瓜子扔他:“你一个爷们, 怎么这么碎嘴, 这是你能说的话吗?你能说,我们还不能听呢。”林徹也不恼, 问她:“都说大哥这时节回来, 赶上了好时候——还有说皇上就是听说了忠顺王妃不行了,才急召大哥回京的。我们自家人都糊涂的事, 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那些个本来就在京里头当值的人家,少不得要为自家子弟的前程来敲打敲打。弟弟若是这几日口舌上有得罪了人的,姐姐也不会生气的罢。”
上皇自年岁大了, 越发地信那些鬼神之说,忠顺王妃在当口没了,忠顺王只怕也要失了他的宠爱, 这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眼下是暂辞,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没有起复的可能了。这么个要职以后谁担不好说,但林征确实眼见着要进领侍卫府了。如云渡这样的勋贵子弟在京里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一次机会,岂会放过?少不得要多方打听。忠勇侯夫人这样的玲珑心思,都故意装作看不出宋氏的回绝之意,几次上门来喝茶了。林徹说的口舌上得罪了人,怕还只是轻的,要特意来馥环面前提的,那他得罪人的是谁,也不用明说。
馥环板着脸,良久才叹道:“何必呢,他这样听家里话的人,一辈子的前程也就看他爹了,他家里什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又何必现在就同他争论。他身子不好,气出个什么来……就让他安生几天不行么。”
林徹眨眨眼睛,犹要说话,黛玉拿杯子底敲了敲桌子:“二哥住嘴吧,你在外面天天怼人还不够,在家里也不让嘴皮子歇一歇。”她新知馥环心里还惦记着云渡,虽不喜她颓废寡欢的模样,却也知道心结非一朝一夕可解。当年她自己也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紫鹃她们怎么劝都想不开。兄长们无非是希望馥环好,但这种事,还得姐姐自己想开。她只得故意说道:“我听见姓云的就烦,二哥以后不要在我和姐姐面前说。”
林徹“噗嗤”一声笑道:“怎么是你烦?”
“从一开始就是,碰到他的事,你们就车轱辘一样说个不停,这个那个的,能不烦吗?”黛玉道,“姐姐都回来了,咱们就不能当没认识过这人?”
馥环知她是替自己解围,亦笑道:“玉儿说的是,天天在我面前提他,是生怕我会忘了这个人呢。”云渡做她丈夫的时候,除了过分孝顺外,没做错过任何事。她既然回来了,自是没存过再续前缘的心思。况南安王府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倘皇上真有心动王子腾,四王八公怎会不受牵连?她心里不忍,只希望云渡至少在家里出事之前,还留着他应有的的傲气同体面。
林徹见姐妹们一唱一和的,只能举手求饶:“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他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停,一支笔握在手上,在手稿上删删改改,竟是剃去了大半。黛玉看着心疼:“好容易写出来,你这是稍微改改?干脆重写算了。”
“别生气,你们写的极好,真的,直接拿出去给印厂也使得。只是罢,这一稿是要给戏班子唱的,直接按原先的给他们,节奏不对。”林徹一边说,一边又抹去了大半页的稿子,黛玉皱着眉,干脆扭过
身子不看他了,去问馥环:“我记着姐姐这里有一幅《捣练图》,可否一观?”
馥环指着林徹道:“他借来的,还回去了。”
林徹道:“找马兖借的,那人小气得紧。若是外公还在京里就好了,能帮着临摹一幅。”
“咱们家人又不是真好这个好到人家那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还就还了呗。”馥环道,“不过他不是宝贝得要死,还肯借给你”
“有事要我帮他忙呀。”林徹头也不抬。他与马兖也许多年的交情了,该知道的都知道,只是这事儿实是私事里的私事,不好同别人多说。毕竟马大爷为官古板方正,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人。
昌平公主回来给上皇贺寿了。
昌平公主原是西宁郡王之女,两小无猜的年纪时,同马兖玩得十分好,郡王妃还开玩笑要与治国公府结亲家。少年重逢时,昌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郎才女貌,又有旧时戏言,难免生了几分情愫。结果要和西藏和亲的时候,西宁王却把自己的女儿献了出去,皇上龙心大悦,认了她做义女,封了公主,赐婚她与西藏土司。马兖自然不愿,但到底只是尚未说出口的暧昧,两家又没议亲,虽深觉可惜,不过难过几天也就过去了。昌平却派了丫头偷溜出来给马兖送信,只说自己不愿意嫁去西藏,求他带自己私奔。圣旨已下,西藏土司也到了京城,木已成舟,何况事关朝廷脸面、江山稳固,马兖自然是拒绝了。昌平风风光光地嫁去了西藏,临行前留了书信给马兖,只说:“我若是过得不好,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因为马郎君的胆小怕事。”她不留这信倒好,既然留了,这样热烈的指控下,马兖自是羞愧难当,只觉得十分对不住她,这些年还真没敢娶亲。就连刘遇都好奇了,旁敲侧击地问了马亭好几回。
林徹每次私底下提起来都要骂他:“你是同她山盟海誓还是轻薄过人家了,话都没说上两句,手帕香囊的都没递过,怎么就得不顾一家子老小的命去为她抗旨了。再说了,是西宁王自己跟皇上上折子献女儿的,她在家里拦着西平郡王不是更快?要是真过得不好,难道不是因为她爹,怎么就成你害的了。”
理是这么个理,马兖却还是固执得很。这回昌平公主回来,他更是慌了手脚。也不敢跟别人说,只得问到了林徹这里。
西藏土司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有几个比昌平公主年纪还大的儿子,饮食、语言自有诸多不顺,不过据驻藏大臣的奏书上说,土司对皇上很是敬重,对公主也礼遇有加。她到底过得如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了。
林徹陪他喝了两顿酒,也觉得十分郁卒。
既然提到他了,林徹便想起来,叫了个小厮:“你去一趟治国公府,同他们家大爷说,要是实在是不舒服,就告病在家歇两天,这几天也不像先前那么忙,我给他顶上就是了。”
小厮笑道:“叫威远将军听见了,不定怎么猜呢。如今上皇圣寿,大家都提着胆子办差,您撺掇他们家大爷告假——”
“那是他们家的事了。”林徹道,“你当我乐意啊,我缺这一次两次出风头的机会吗?”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馥环忍不住指着鼻子笑他:“可收收罢。”黛玉亦道:“前一阵子,叔祖父那边派来的人还给婶子传话,说二哥哥讴功颂德的文章写得越发得好了,就是好些时候没见你写畅快文字了。”
“蚌病生珠,我若是当初落榜了,说不定现在都会写诗了。”林徹同她们玩笑完,把手稿整理好,着人去抄写了送去书社,“现在
么,也就只能打打笔墨官司,凑活度日了。”
人的精力有限,林二爷显而易见地不是宋子宜这样一门心思写诗作画的,黛玉也就是替人传个话,并不觉得他会因为这句话就改了自己的行事。她也不觉得林徹在意仕途、写奉承文章是什么丢脸的事——就是她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特意说好话讨贾母高兴的时候,遂笑了笑,也不再提了。
林徹自以为义气,谁知到了寿宴当天,他竟然又瞧见了马兖。
“你不躲躲的?”他凑过去问。
马兖道:“我躲什么?她是公主,金枝玉叶,我哪里遇得上她?”
林徹眨了眨眼睛,心想,人家给你传信,叫你愧疚难当,毁了半生姻缘的时候,也是个公主呀。不过又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会把这些事当了真的也就马兖这傻子了。就是昌平公主真过得不好,这些年脑子也该转过弯来,知道是谁害的,而不是把火撒在一个萍水相逢、稍有些小男女情愫的男人身上。
只是他也没想到,人偏执起来,可以到疯魔的地步。

第74章 第74章
这样的大日子, 宫里只会比外头更热闹,连“修养”多时的周贵妃也被获准出了宫, 跟着皇后一起去给太上皇请安贺寿。嬷嬷们整理了各宫娘娘准备给上皇的寿礼,先拿来给皇后过目, 却在安排坐序时犯了难。若是周贵妃没惹怒圣上, 以她的资历身份, 自然是在皇后之下、众妃之上的, 只是如今······
“和从前一样排就是了。”皇后吩咐道。
嬷嬷有些意外:“是——怕是吴贵妃娘娘要觉得委屈了。”
皇后瞥了她一眼:“周贵妃的份位,皇上都还没开口呢,轮不上本宫来指手画脚。再说, 要挪周贵妃的位子,挪几个?就算她能在吴贵妃之下, 还有个贾氏呢。二皇子也这么大了, 看着她母妃呢!周贵妃也是原先王府里头一起出来的老人了,皇上一向仁慈的。”
嬷嬷听得心惊肉跳:“娘娘说的是。”
“倘吴氏觉得委屈, 让她别来找本宫, 直接找皇上哭去。”皇后厌烦地抚摸着朝珠,“她们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 别说皇上,连本宫都恨不得林妃复生了。”
嬷嬷忙道:“娘娘,林妃娘娘, 自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皇上是个极其念旧又极其循规蹈矩的人,只要她乖乖地不惹事, 不管她有没有子嗣,这个后宫里都不会有人能动摇她这个元妻的皇后之位。可是,倘若林氏还活着,为了让刘遇“名正言顺”一些,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更何况,林氏自己也不是什么乖巧胆小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心理,这个宫里的人,都很庆幸她的早逝。
吴贵妃自然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这样大的场合,她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写在脸上,况且看着周贵妃的脸,便也忍了下来。
周贵妃虽冒犯了圣上,但她到底份位还在,周昌敬亦是朝廷重臣,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在吃穿用度上怠慢了她。只是后宫里的女人,说到底都是同一个奔头,周贵妃知道二皇子前程无望后,一时间心灰意冷,这小半年没见,竟一下子露出了老态,虽然从发髻到朝服都一丝不苟,但眼角的疲态骗不了人。
这样的眼神刘遇太熟悉了,后宫里多得是女人有着这样麻木而空洞的表情。无论她们最初多么的明艳秀美,到最后的最后,都会换上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假笑同谨小慎微的姿态。周贵妃当年多么的张扬,如今也······刘遇心有所思,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后,她依然是那样无悲无喜的神色,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是在乎了也没用罢了。
刘遇禁不住想,以后他的妻子,也会变成这样的模样吗?
后妃们给上皇请安后,便各自回宫,只留帝后带着几个皇子公主们留下陪上皇说话逗乐。不多时,太监来报,时辰到了,上皇便起驾去前庭,接受群臣与藩属国使臣的朝贺。他也是太久没有坐到金銮殿上了,一时也是感叹万千,被扶下玉阶时,甚至觉得脚底轻飘飘的,有种不切实的晕乎感。
刘遇觉得有些燥热。
这可能是这个王朝最盛大的庆典了,先前父皇登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大殿里人来人往,满耳朵里都是咿咿呀呀的乐声,满眼望去,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今年忠顺王丧妻,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太上皇如今还活着的儿子里,便没有能讨他欢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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