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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逢珠玉(鱼头小闲)


见韵婉起身要走,黛玉忙走过来搀扶:“我陪嫂子回去。”却见韵婉行动自如,甚至比她还灵健几分,遂笑道:“是我看弱了嫂嫂。”不管是先前怕她介意时的束手束脚,还是此刻。
韵婉却搭上了她的手,轻声说了声:“若是不愿,早些和永宁王说吧。他虽一向自我,却也不是听不进话强人所难的人。”林滹夫妇反而不能表示拒绝——对于刘遇而言,这意味着舅父的不臣服,但若是黛玉自己提出来,他总该听一听。
这种事不是没有征兆,叔叔忽然停下相看京里少年郎的行动、家里其他人的闪烁其词、刘遇登门时婶子兄长莫名其妙的态度......但敢明白说出来的,果然也只有大嫂子了。黛玉先是一怔,脸涨的通红,但是脑子“哄”一声炸成白光后,却又迅速地恢复了清明,开始思索起来。
大嫂子的口气,和当年在荣国府时凤姐说的玩笑话可不是一个意思,而这句话,也让她这几月心里隐隐约约有了却不敢细想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她讷讷地问:“永宁王为何——”却又及时住了口。即使屋子里只有她们姑嫂二人,就连雪雁等都在等她叫了才会进来,她也不大想把这事说出口。
更何况,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件足够让她手脚冰凉的事——婶子他们在意她未来过得如何,所以才把她的亲事看得那样重,可是对于永宁王而言呢?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家里多几个人都不算多,其中一个过得如何,他也不需要在意。
外祖母一家对于当上皇妃的元春总是带着与有荣焉的赞赏同钦羡,三春姐妹都曾被打趣过将来的出路,可是皇妃真的那么好当?叔叔书房里有文慧皇贵妃闺中的墨宝,明明是个再古灵精怪不过的小女子,会在圣贤书上添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批注,会和林徹一样临摹名家字画,试图以假乱真。然而这样的女子,在花一样的年华故去,谥号文慧。文、慧,帝王待她不可谓不真心,然而这个真心又值什么呢?
但永宁王又确实是个令人安心的人。从刚开始允诺完成林海的遗愿,到如今屋里烧着的银丝炭,不提叔叔婶婶,就是自己也受了他的恩惠。而他......黛玉深夜辗转难眠时,带着些脸红地想,而他也是个温和有礼的神仙人物。
怀着这样的心思,再听说永宁王来家里的时候,饶是她想努力平复心境,也不由地冒出了“怎么又来了”的想法。
刘遇做完了功课才来的,故而时候已然不早,连林滹都下了值,在看林徥的文章,慌忙迎上去,刘遇却已轻车熟路地自己来了书房,还捎来了林徹的口信:“二表兄今儿个忙得很,怕是要晚些回来。”
近来朝廷上在说田税改革的事儿,连带着内阁上下也忙碌难歇。任何一个朝代的变法都伴随着改革派和保守派的角逐,这次不过是田税同商赋的小小变动,不到变法的地步,但恐怕也要带来一些新旧交替。林滹知趣地闭口不提,只命下人看茶。
“二表兄成婚后,多半也要外放了。”刘遇提了一句。
林滹知这是在说朝臣们要有变动的意思,道:“陛下殊遇,犬子何德敢受?”又替林徹谢恩。刘遇道:“表哥年纪轻些,论起资历来也够了。别人也妒不得,若想效仿,随他一样,稚龄考学不就成了?”这次外放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再回京时,地位可就不同了。
丫头来问晚膳何时开席,刘遇轻快地笑起来:“这就去吧,我有件事想说。”

第54章 54
林滹毕竟也是做老了官的人, 席上想道:“老二的官说大不大, 却也是永宁王的一双耳朵,往后内阁机论,可没法同从前一样先行一步知晓大概了。虽说揣摩圣意是死罪,但伴君如伴虎,倘若真的一点都察觉不出陛下的心思, 才要糟糕。先前老二进了文华阁,就有人说这是皇上在给王爷铺路, 他这一走,也不知王爷还有没有其他人填补上。”想了一圈,思及如今沈劼是刘遇的授业恩师,常在沈庐饮酒作诗的那一群文人, 多半用得上, 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徹儿想也不是一个人外放, 届时京里又要变动了?”
“谁说不是呢?”刘遇笑着应了声。现下只是简单的田税改良,颇有些不动声色的意味。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时候盐赋、商税、徭役, 哪个不要跟着变动?再有京官议政时是迂腐、冒进还是真心拥戴,地方官试行时的本事能耐, 尽可窥得一二,若有想中饱私囊者,这样大的事,也总会有马脚露出来。上皇圣寿过去, 少了些大赦的名头,也省了地方上往这边送礼递信的名头,人员变动起来,可不是要大刀阔斧?故而道:“舅父放心,二表兄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定求着父皇给他派个好地方。”
林滹忙道:“既不是他一人外放,也不必这般替他操心,否则他去了安稳之地,总要挤别人到差些的境地的,还是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不然说起来,王爷容易落着人话。”
刘遇嗤笑道:“去了富庶之地,说我替自家兄弟谋私,换个贫瘠的地方,又只会说咱们虚伪图名声,甚至疑心我是不是故意挑的,好让二表哥多些建功立业的机会。大表哥先前去晋阳的时候,不就经历过一回了?横竖都要占这名儿,索性让表哥安逸些罢,文官不比武将。”
林徥“噗嗤”笑出声来,怕父亲责备,赶紧低下头去,好在这话很快揭过不提,又说起上皇圣寿的事来:“原本不是因为盐政缺漏吗,办了几个人,供出许多盐商压根没有户部文书,只凭着买通了盐官罢了——听说他们打算趁着皇祖父大寿来求个情,不了了之最好,最次也求个特赦。另一些人不乐意打算直接告我的人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现在恐怕正商量着用哪一招呢。”
此言一出,不说林徥年纪小,就是林滹见多识广,也吓了一跳:“竟敢如此?”
“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原先皇祖父有意传位忠顺皇叔,只是当时皇叔年纪小,才传予父皇,想着日后效仿宋朝那两兄弟兄终弟及?若真是信了这个,什么做不出来呢?”刘遇竟面不改色地说出更吓人的话来。
林家父子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上皇属意忠顺王的风言风语其实一直没断过,一来当今登基前实在对得起他封号里的那个“平”字,从不打眼,二来他子嗣稀薄,自己还是个病秧子,能不能活过上皇都难说。昔日忠义太子与忠定王相继出事,也牵扯出上皇的一些私德有亏的名儿来,他不得已才下了罪己诏,传位当今圣上,但也没掩饰过对幼子的偏爱,甚至替他争取过兵权。
不过这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上皇身体每况愈下,皇上也不是闲着,几年光阴,便是上皇有心把持朝政,也无力回天了。到这个时候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异想天开之辈,信当年那套鬼话,倒不如说,他们是不肯承认自家已然失势,尚沉浸在当年受宠的荣光里头呢。
可惜若只是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当着上皇圣寿的景儿,皇帝多半还会给些面子,为着自己“以孝治国”的名声,暂且不搭理。但事关他自己的皇权,真能坐视不理、维持面上的和气?
但林滹还是觉得心惊:“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见林徥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明白自己不该问,后怕了起来。
刘遇是当今亲子中唯一一个开府封王的,皇上也摆出了一副不在乎他收揽门客的态度,但“结党营私”的罪名从来不轻,谁都不敢沾染上,他自办差来,一向小心谨慎、韬光养晦的,亲舅舅都还当他只是个小孩儿,然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线已布置到了江南。想到当年在扬州查盐时,他对林氏宗族的拉拢,林滹不禁抖了一抖,倒是有几分明白他为何点名要黛玉了。
“馥姐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不见她出来呢?”馥环自幼被假充男儿教养,和兄弟们一道玩乐不提,未出阁时便跟着宋氏出外应酬女眷,嫁入云家后,虽与婆祖母相处不来,但打点家事、交际往来也从来不曾怯过场。如今回了娘家,反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饶是刘遇都怪道,“莫不是知道云家的事了,怕人问起,在家躲清闲呢?”
云家的事儿,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出,都能当笑话听了。原先林家自己也在笑话里,只觉得闹心,如今听听倒也无妨了。林徥道:“云家又出事了?倒还未曾听闻,只说云大哥哥又病了。我家二哥还奇了怪了,说是不知他和云大哥哥这身子骨儿,到底哪个才是习武的。馥姐从前是自己家没有女孩儿,非得出去才有人一道玩,如今嫂嫂妹妹都在,犯不着出门了。”
“还没听说呢,”刘遇笑道,“他们和夏家闹起来了。”
原来南安王府虽说如今座山吃空、入不敷出,但毕竟也是四王之一,气派得端足了,老太妃原想着夏家的万贯家财,但听儿媳抱怨“日后别人家带着媳妇姑娘,都知书达理、温雅娴静的,咱们家领个商贾出身的媳妇,还为着她把林学士的侄女儿休回去,到时候谁还记得林女无子的事儿,全是说咱们图财的。她若是个好的也值了,主动追着放哥儿喊嫁的人品,要还是商贾家的做派,老王爷的脸面恐怕都要被她糟蹋了”,也回过味来,觉得这门亲事不甚体面。夏金桂这样的出身,真进了王府,当妾也不算委屈,真三媒六聘迎进来当正室,即便不是元妻,也够丢人了。想着夏家家主没了,不过一个寡妇当家,料也好打发,便存了威压的心思去说。
可真些话一开始就回了夏家也罢了,如今跟林女也和离了,和夏家的亲事也有头有尾人尽皆知了,他们想再贬妻为妾,夏家母女也不甘呐?搁寻常人家,大不了不结这门亲了,但夏氏母女岂是等闲之辈?诗书礼教一概不论的,只晓得到手的乘龙快婿要废了,闹将起来,止口不提做妾的事儿,只说南安王府欺人太甚,翻脸不认人,他家好好的黄花闺女,若是被悔婚,这名头担起来,还不如一家子去南安王府门口一头撞死,也让京兆府尹来评个是非。云放这回的病,多半是他们气的。
马亭在酒席上听了一下午,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乐不可支,回头见着刘遇就说给了他听。刘遇也笑:“这倒是个畅快的事儿。”后来又觉得此时固然可喜,若舅父家幸灾乐祸的名声出去了,与馥环也没什好处,才避开不提。
如今旧话重谈,他也掩不住那一分快活:“等着看这戏怎么收场呢。”
再想装作事不关己云淡风轻,这事听着也畅快,林徥咧嘴笑道:“夏家也是不懂。南安郡王府亏空甚多,就等着夏家的银钱续命呢。就是嘴硬,也硬不了几天,现下这般,若是闹翻了,他们为了面子,反倒不容易收场。”
“是馥姐说的亏空?你们家的姊妹,理家掌财的本事我是服气的,既然馥姐都这么说了,云家这空的恐怕比咱们猜的还要严重几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有这么大的缺了,皇祖父大寿,也敢送那样大的礼。”最近上皇圣寿的礼单基本罗列出来,各家大显神通,尤其是原先他的旧部,更是绞尽脑汁,投其所好,一掷千金,拿出了不少令人咋舌的好东西。
听到他夸自家的女孩儿,林滹不免想到黛玉,说话间颇是斟酌语气:“他们这样的人家,兴旺了几十年,库房里的积累岂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就算比不得往昔,亲戚朋友间的往来也不曾马虎过,哪能一下子见了颓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好,他们继续这样大手大脚地罢,才有戏看。”刘遇又喝了两盅酒,看了看天色,“二表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等他了,我赶着天还没黑透回去了。”
林滹知他明日要上朝、上学,也不强留他,忙命人点灯备马,要亲自送他到门口。
刘遇笑着拦下他:“舅舅何必这样小心?”见他一脸迷惑,遂解释道,“我从小来舅舅府上玩到大,如今表妹见不着,尚算寻常,大嫂子身子不同以往,不乐意出来见人,我也晓得。但是连舅母同馥姐都不同我打个招呼来,是怕我想起表妹来?我家里是龙潭虎穴,还是我是虎豹财狼,舅舅至于这样?”
他话说得直白,林滹登时白了脸,隔了半晌,才过神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无论有没有侄女儿,姑苏林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怎么都是要唯王爷马首是瞻,何必又添上侄女儿呢?”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比舅母看的那几个差在哪儿?”刘遇冷笑着问。
大约是差在那深宫后院,当真是龙潭虎穴罢。

第55章 55
刘遇自幼由他父皇亲自教养, 学的是正宗的帝王心术, 虽说面上温谦恭良,心里未尝不是已经把这天下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至少舅舅家的几个表兄表姐,甚至他背后的宗族,. 多了个族姬表妹, 尚未婚配,如果真要用, 也许能多拉拢一家子——但是没这必要。
起初是觉得这妹妹面善——或许有他母妃的缘故,然而喝了养心殿那碗加了料的汤,做了一夜的糊涂梦后,这点熟悉感又变成了一种令人羞赧、难以言说的情愫。若他平时多看点风花雪月的折子戏, 也许现在还能写上两句抒抒怀, 但他身处高位,面对的又是心里认定的“自己的人”, 这份心情就带了些强取豪夺的意味。
“王爷的年纪,说这些还早呢。到了说这事的年纪, 自有皇上、皇后做主呢。”林滹打了个圆场。永宁王架势都摆开来了, 说实话,倘若是他亲生女儿, 瞧见这排场,怎么也不敢不给的,但黛玉是如海兄的掌上明珠,他们收了人父亲的诺大家财, 拢共也没养几年,要是姑娘将来过不好,他死了都没脸去见林海的。馥环前车之鉴在前,已经没了郡王的郡王府尚这样压抑得难以喘气,何况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府、乃至未来的皇宫?王府的侄女儿过得不好,他能接回来,可宫里的侄女儿要是不顺呢?林家已经出过一个皇妃了,宫里宫外的,谁乐意他家里再出一个王妃?更何况,非他妄自菲薄,如今林家的侄女儿,又是个父母双亡的,还没资格做永宁王的正妃。到时候辛酸苦辣,说都没地儿说去,自己家里心疼两下,都要被人骂矫情呢。
刘遇眼皮子一抬,说话难免带了些凉意:“到没到时候,除了我自己,谁说得清呢?我自己说了还是算的,就像这事,舅舅说了也不算——”话锋一转,“不若请族姬自己说说看。”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制止了林徥提灯要送他的举动,反自己接了灯来,扭头笑了声,“今儿天也不早,不去打扰表妹了,我府里还有几本琴谱,改明儿表妹想好了,舅舅往我那儿递个信,我送过来。”
他话说的明白,由不得人不信。传到后院时,馥环拍案道:“可了不得了,如今是王爷了,要什么有什么?”虽然嘴硬,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仗着儿时的交情玩笑罢了。刘遇的婚事自然是越不过帝后的,可他选秀的时候开口要个女子,皇后怎么都会给他个面子。若是别家女儿,皇上还要考虑下朝廷上的站位,他们林家是板上钉钉的永宁派,连这点犹豫都可省了。寻常儿子提这件事,父母总要担心什么私相授受,但皇家一向早婚,今年年头太后就撺掇着送永宁王两个可心的宫女,自然不计较这些。
一个永宁王自己开口讨要的、合他心意的、同他沾亲带故的侧妃,在他府上得多扎眼。林家已经出过一个尊崇无比的侧室了,如今又要再有一个吗?文慧皇贵妃生前可谓宠冠六宫,死后也地位不减,独她儿子最受宠爱。可是终其一生,皆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不能抢皇后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稍有不慎,就招致旁人嫉恨,她年纪轻轻便撒手而去,未尝没有这些缘故,黛玉这身子骨可还不如贵妃当年呢。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妹妹亲口拒了他,他总会听的。”馥环思来想去,还是道,“王爷如今虽霸道几分,但说话一向作数。叔叔是他亲舅舅,徹儿又和他这样投机,他就是想为着这事同咱们家生分,也不过就几天的气——何况他从小气量就大,自己允下的话,被拒了也不大可能记仇,顶多当面计较两句罢了。横竖咱们家和他打交道最多的还是阿徹,皮子厚,扛得住。”
她这话韵婉是同意的:“三弟何必一脸‘永宁王怎么变样了’的表情?要我说,他还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从前管你们要的是糖人儿小风车,或者二弟收藏的那点子字画孤本,不怎么稀奇,都是他一开口就给了,你们没能见着他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的强硬。不过他既然说可以让妹妹说了算,妹妹说了。就必是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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