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后,她的执行力发挥得很透彻,将书分了几类——除却天师咒法这一类,还有风水望气,奇门卜卦。
分拣到最后,包袱的最底下居然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册子。
它跟其他玄门书籍不同,册子很精致小巧,哪怕被岁月腐蚀了原貌,但还能依稀看出原来的印花封皮。
方渺疑惑地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子,觉得这不像是一本书,反而更像是一个笔记本,她好奇地翻开了封面,现出泛黄的第一页,一个隽正秀气的落款映入她的眼帘。
周淑云。
翻开第二页,一篇日记跃然纸上。
1917年3月12日/星期六/天气晴
玉堂要出远门做生意,小枫闹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好他二叔今天在家休假,不用去大学,哄了他老半天才好。要我说,这臭小子揍一顿就成了。
萧玉堂说我是胭脂虎,气。
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偷偷流了泪,他过来安慰我,让我给他写信,免得他惦念家里。
我才不。
写日记吧,有空就写一些。
等玉堂那个工作狂回来了,才给他看。
吃了午饭,门外的车已经在等了。
玉堂提着行李跟家人道别,这时候臭小子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阿随用几张折纸就哄好了。
这小屁孩,可真是好哄啊。
下午,家里来了几个人,是阿随的大学同学。
爹娘都在忙铺子里的事情,我招待了他们。
有一个叫林巽的男同学跟阿随很要好,说阿随没几个月就要出国留学了,想要约他出门玩,兴许晚上不回来。
阿随刚要拒绝,被我给应下来了。
十九岁的男孩子,就该多出去玩玩。
别整天窝在家里。
1917年3月13日/星期天/晴转大雨
天真冷啊。
昨晚我抱着臭小子睡了一宿,谁知道在梦里尿了一床!
他醒了就说要去找二叔玩,我拍了几下他的屁股,说二叔跟同学聚会了,还没回家呢。
说完话,我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发愁。雨这么大,阿随在外面要不要紧?前阵子店里的账目出了点问题,爹娘忙得脚不沾地,我是长嫂,可千万要看顾好他呀。
上午十一点多,阿随回来了。
天呐,他没撑伞,就这么淋着雨回了家!
是不是跟同学闹了矛盾?
看他脸色不好看,我就没问,赶忙叫人给他熬了碗姜汤灌下去,驱驱寒。
当晚,阿随发烧了。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正穿着一件单衣站在窗边。
窗门大开,外头冷风冷雨的。
我忙冲上去关了窗,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又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不吱声。
阿随的脸都烧红了,我连忙拉着他塞进被窝。医生上门看了诊,事后给他开了点药。吃药的时候,臭小子趴在窗边,软乎乎地说二叔要快点好起来……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也希望阿随早些退烧,往后百病不沾。
许是烧得难受了,他看起来很没精神,整个人空落落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床顶,眼也不怎么眨,像丢了魂一样。
难道是失恋了吗?
昨天的访客里有位女同学,一看就知道喜欢阿随,眼睛就没一刻从他身上移开过。不过嫁到萧家这些年,阿随整日读书看报,很少招惹小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心里觉得后悔,后悔非让他出门活动。
此时此刻,已是月落枝头了。
小枫今儿跟张嫂睡,我睡不着,在外间守着……从来没见阿随今天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有些怕。
怕他出事。
爹娘差人传话,之后几日都不回来了,他们留在了邻城的铺子里。我还没告诉他们阿随病了的事情,免得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坐立难安。
如果今晚烧还没退的话,我还是要命人通报一声。
日记截止到这里,方渺看到纸面上有几个墨点,还画了几条无意义的乱线,似乎表露了日记主人的烦闷与忧虑。后面写了几个字,被涂黑了,看不清楚。
再翻过一页。
方渺发现这天的日记还没结束。
看完之后,她双眼瞪大,表情变得很凝重。
刚刚屏风后面传来阿随的声音,我过去看了一眼。
天啊……
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随躺在床上,十根手指头狠狠往脖子上抓,一下下地用力挠着。
皮肤被抓破了,沁了好多血出来!
他的指甲里全是血痂,我赶紧按住他的手,不叫他再抓了!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我同他说话,阿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像、像个死人一样。[此处涂黑]
他忽然偏过头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
听完,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说:“……里面,多了一个。”
◎慷慨的老婆运气不会太差。◎
这本日记字迹清晰整齐,行文简洁明了,方渺读起来却觉得心惊肉跳,比其他玄门书籍更让她思绪万千。
仿佛透过这一页页陈旧的文字,百年前的一场不幸悲剧缓缓在她眼前拉开了序幕,而男主角俨然就是萧玉随……
方渺竟有些不敢往下翻了。
就在这时,微敞的窗玖被一阵夜风吹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方渺定定地坐在桌前出神,被这声响唤回了意识,皱了皱眉,起身去关窗。
月光如薄纱,曼妙地垂落在后山密林之间。
方渺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此时的山林让人瞧着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玉随不在而产生的落差感。
方渺回身坐下,没注意到窗台边缘攀着一根细长的黑线,乍一眼看过去,像是人的发丝,很不起眼。
可最为怪异的是——
明明门窗紧闭着,那发丝却无端扭动了一下。
方渺正捧着书,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她想起萧氏的灭门传闻,余光又瞥见床头柜上的牌位,联想到萧玉随那时自厌的言辞,便知道这日记的后续不会太好。
明亮的灯光从顶上坠落,将她的眼眉吞没于昏暗之中。方渺陷入了纠结,完全没有发现一根黑线无风自动,从窗台飘落到地面,接着便诡异地一寸寸朝她脚边逼近。
不多时,黑线蠕动着,爬上了方渺的鞋面,又渐渐贴上了她纤细白皙的脚踝。
踝骨精巧可爱,肌肤透着薄粉。
衬得那条黑线十分违和,难看。
忽地,黑线的一端动了动,如针尖一样往方渺的皮肤里扎去!
“啊……”方渺顿时觉得脚踝内侧刺痛了一下,她以为是刚刚窗户开启时跑进来的山间毒蚊,迅速地弯下腰,手掌往痛痒的地方一拍!
没拍到蚊子,指尖却摸到了某个扭动的长线。
方渺不明所以,懵了一下,以为是什么小虫子,连忙用指尖掐起来,脚踝一阵疼。
她不怕虫蝇,刚想把那东西甩开然后一脚踩死,却发现那长线缠上了她的手并飞速缩紧,勒住了她的掌侧。
方渺唰地一下站起来,只觉得手掌传来一股痛感,鲜红的血液立即沿着她的手掌流下来,随着她挥手的动作飞甩出去。
恰好有几滴砸落在桌面的黑色罗盘上。
倏然间,空气里传来一阵无形的荡动,仿佛如水波纹那样剧烈摇晃。
这异动的来源便是这个老旧古朴的罗盘。
它宛如沉睡已久的古兽,一醒来便是惊天动地,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搅动着空气里的灵气,下一刻便金光大放!
方渺的脑子里忽地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余音环绕,挥之不去。她的眼睛被那金光晃了一下,来不及闭上,就看到无数扭曲的符文从罗盘里跳出来,齐齐往她的眸子里钻……
与此同时,钟声褪去,化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低吟。
“天地灵气,返我归真;妖邪化尘,莫染吾身……”
方渺陷入恍惚,一时间分不清是手更疼,还是脑袋更疼,她想抬手揉揉额角,猛然瞧见快要钻进肉里的黑线,一句话脱口而出:“附阴鬼蛊!”
下一瞬,方渺的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指尖蘸着自己未干的血液,从掌心起笔,一鼓作气画到了小臂手肘处,符咒刚刚成型,她又速速掐了个咒诀,染着血的指尖死死按在那根几乎钻进肉里的黑线上!
随后,方渺面色泛白,她咬紧下唇,强忍着手腕处传来的那阵灼烧痛意。等她再松开手指,那根黑线扭动着从她的皮肉里钻出来,似乎比她更痛百倍,千倍……
它一跑出来,方渺又用指尖掐紧它,耳边仿佛响起了嘶嘶的尖利叫喊。
不一会儿,这根黑线蓦然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完事后,方渺脸上冒出些许虚汗,她看了看桌上的罗盘,又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符咒,迷茫自语:“……我怎么会懂这个啊?入门书里没学过这个符咒啊?”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刚入玄门的新人,如同早就学习掌握了一般,此时草草翻阅书籍,便轻而易举地将那些被遗忘了的知识捡了回来。
她瞥向罗盘,似乎感应到它的鸣震,中心的指针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颤个不停……
最后指向了方渺。
方渺正疑惑着,就感到一阵阴冷的风从身后扑来,一双手从腰的两侧边探过来,扣在她的前腹。
同时,她的后背贴上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方渺一惊,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没过两秒,忽然瞥见了落在自己肩上的银发,这才安静下来并问了一句:“……萧玉随?”
身后之人没有回话,只有起伏的胸膛隐隐昭示着他正极力忍耐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能……
萧玉随比方渺高很多,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让她一动也动不了。方渺只觉得环着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只好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凭空朝他的脸颊抹去。
当她的指尖触及光滑冰冷的面庞,方渺紧提着的心落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手掌不由得也滑动了一下。
这时,微弯的食指摸到一处极其柔软的地方,似乎是萧玉随的唇瓣。
很软,像极了她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
方渺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懊恼和歉意:“啊!我的食指刚刚沾上了血,又把你弄脏了,你快……”一句话没完,她的嗓子一下子被空气封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渺愣住了,眼底满是惊诧和羞赧。
萧玉随将她的食指衔入了唇间。
不仅如此,舌尖也如蛇一般卷上来了。
方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这截舌头卸下来了,她不仅动不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半天才哼唧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萧,萧玉随……哥……”
身后传来细微的唇齿微响,直愣愣地往方渺耳朵里钻,听得她面色通红,两粒眼珠子无措地乱转,脖子宛如石化了一般,僵硬得可怕。
“你在干嘛啊……”
方渺问了句废话,尽管如此,声音也是低低的。
说完,她就想起来萧玉随曾提起一件事——
他舔食过自己的血液。
这是,饿了?
方渺心中的羞意顿时去了大半,可指尖的触感太过暧昧,她的手颤了颤,指节几乎就要滑出萧玉随的舌腔。
这时候,萧玉随牙关一合,不轻不重地叼住了她的指尖,好似挽留。
方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这也太犯规了吧!
她咬着下唇,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才能缓解乱跳的心脏,冥思苦想之下,只吐出一句:“咸吗?”
闻言,身后之人似乎回了神,牙齿缓缓松开,嘶哑的嗓音更显低沉:“……还好。”
腰间的手也随之松开了。
方渺有些发虚,转过了身,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得干干净净,而萧玉随的喉间滚动,唇角还残留着一丝血渍。
方渺发现他垂着眸子,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刚刚被鬼蛊丝线划破的手腕处。看得越久,萧玉随似越发难耐,喉咙又吞咽了几下。接着,他猝然分开了唇齿,舌尖飞快划过嘴角,将残余的那丝血渍也卷了进去。
“……”方渺飘忽的眼神为之一变,变得怜爱又疼惜,似正看着一个饿了几百年没吃过饱饭的流浪汉,用极为慷慨的语气说道,“舔吧。”
话毕,她高举起了那条手臂,往萧玉随面前一摆。
萧玉随愣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很复杂。
方渺又催促了一句:“快,等下就干了。”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
南方的夏季真是患了病,上午还是烈阳高照,下午就风云变色,雷声如鼓点般炸在天际边。
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雨,方渺都孤零零地伏案看书,桌子的空余位置堆满了红朱砂,黄符纸和毛笔等等物品……
萧玉随整日地不见鬼影,他只说是因为要解决一位仇家。
方渺再多问,他就沉默地装小哑巴了。
其实,即使他不说,方渺也明白——
萧玉随这是把自己当做需要呵护在羽翼之下的幼鸟了,只想教她保护好自己,却不想让她分担什么。
这很好啊。
被保护很好,做无事可愁的米虫也很好。
然而,方渺却总觉得心里有股气儿怎么都顺不下去,于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她罕见地将手机束之高阁,埋头翻遍了那些玄门书册,还很不疼惜地在上面做了笔记。
书嘛,就是拿来用的。
除此之外,她列了个清单,要了一堆画符的材料,按照书上所教的,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
方渺小心地试用过几张基础的符咒,发现是有效可用的,只是每每驱动符咒,她就觉得力竭气虚,似乎是身体中灵气稀薄的缘故。
方渺总结归纳了原因。
大概率是由于她天赋过关,但基础太差的缘故。
再说那本日记。
方渺也已经看完了。
那小册子里的字数不多,约莫三万多字,只是一篇短文的长度,但方渺细细看下来,只觉得后劲太大,导致她一整天都没能吃得下饭。临到晚上,还失眠了。
那天,方渺辗转反侧了半宿,窗外的天即将大亮。
半明半暗之中,她平躺在大床的最里侧,隐约闻见了萧玉随身上那股香气,方渺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不一会儿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塞在被子里的手指悄悄打架,面上却掩饰得很好,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心里在想:难道这人每天晚上或者凌晨都会回来看她吗?
又想:我睡相应该还行吧?
等到方渺都快要真的睡着了。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探了过来,只是挨了一下她的头发,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
没过多久,萧玉随离开了。
方渺重新睁开眼,嗅着空气里残留的味道,只觉得里面参杂了一丝丝令人生厌的腥臭味,让她感到分外不安。
她翻了个身,按了一下手机侧边键,刺目荧光一下子扑在她的脸上,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农历七月初十。
临近鬼节。
原来她已经在萧宅住了这么久?
没几天就是方渺跟萧玉随的冥婚日期了。
刚来时,她对什么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现在却隐隐有种难言的期待。方渺想,或许是萧玉随长得太好看,性格又太温柔,才让她对未来的生活有所幻想。
这份心情让方渺很是忐忑不安,一度怀疑自己罹患了婚前恐惧症。她左思右想,按耐不住心情,百度了一下……
直接癌症起步。
底下还有一个殡仪馆的小广告。
方渺:“……”再百度我就是狗!
她甩开手机,把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发出噫噫呜呜的小声悲鸣,就这么盲伸出手,摸了摸床头柜上的牌位,发现自己更想见萧玉随了。
在这个湿哒哒的雨天,方渺趴在床边,脑袋垂在外头,听到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宛如一曲唱不完的的惆怅的歌。
乌云笼罩天穹,太阳被挡在身后,只勉力将云层的边缘映出一条朦胧的金边。她举起手,在空气中描摹着那天摸到的,萧玉随的侧脸。
冰凉如瓷的肌肤,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绵软柔润的唇舌。
等方渺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将食指指尖含进了口中,满嘴的朱砂味。
她嫌弃地抽回手,忍不住‘呸呸呸’了几声。
到了农历七月十三这天,天空才彻底放晴了。
萧玉随还是终日不见人影,有几次方渺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察觉床边坐着一个人,她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含糊问了几句话。那人不说话,只是替她拉好了被子。
方渺醒来后,觉得是梦,又觉得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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