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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人老公回魂了(竹兔南山)


一脚踏进第八个墓室,方渺心头剧烈地跳了两下,仿佛命运的面纱终于朝她揭开一角,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还是紧张,便下意识地抬手捏了捏纸人萧玉随的脸。
萧玉随的魂体寄居在一片薄薄的纸片中,先前还活跃着,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显得疲惫,像是困蔫了一般,许久不说话了。
可方渺的指头一靠近,他还是动了动,抱着她的指尖蹭了几下,尽是依恋喜爱,他尤爱贴着方渺的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他无法抗拒的东西。
方渺吐出一口气,熟练地抬起手,手腕纤细,指骨如竹节一般,覆盖着一层柔嫩白皙的皮肉。灵气在她指尖凝结成形,结成一团腾腾的焰色,如金日跃在半空,射出灼热的光芒。
一片明亮中,方渺看见墓室中央的地面上躺着几条断裂的锁链,染着陈旧的褐色血渍交缠在一处,而本该安静地躺在此处的棺椁却不见了踪影。
这里很空,空得教人发慌。
方渺的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墓室中央,落到了对面的石墙上,一贯的牛头马面图,可每一个地府阴差的眼珠子都被挖掉了,徒留一个个凹陷下去的黑漆漆的空洞。
她环视一圈,四面墙均是如此。
不仅如此,四角上空的金翎鸡的兽首也被折断,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从这番景象来看,墓中镇压之物似乎逃脱地府阴差的掌控……方渺咬了咬下唇,尖牙在唇瓣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紧接着,她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上移……
墓穴高耸似井,顶部的壁画像是扣紧了井口的石盖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让人喘不过气来,蓬勃的阴森气息沉淀下来……方渺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什么时候停住了,眼睛睁大,一眨也不眨。
第一眼,她看到了一张脸,男人的脸。
淡眉窄目,鼻挺唇薄,嘴角微微抿起,似笑非笑,搭着那双深邃凉薄的眼,整张脸看起来凶悍又阴险,仿佛毒蛇一般淬了寒气。
第二眼,她看到这个男人身着繁琐古袍,长发半束在龙冠之中,身下是一张奢丽庄严的王座。男人坐姿慵懒,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掌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淌血。
第三眼,她看到王座之下,浮尸遍野,血淌成了河,河中白骨森森,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性命。
方渺豁然开朗,她的视线回到那张脸上,跟石壁中的男人四目相对,唇角沁出一丝铁锈味,方渺将其舔舐干净,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原来是你啊。她想。
她凝视着那双渗毒的眼睛,忽而眼皮一跳,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于是方渺认真的、仔细地扫过壁画中一张张痛苦而又狰狞的脸,最终在左下角的隐秘位置,看到了两个蜷缩着的背影。
方渺心下陡然划过四个字——
格格不入。
她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捕捉到多余的信息,这个动作持续了太久,方天应担心她陷入某种迷幻之中,凑过来问了句:“怎么了?”
他观察了一下少女的神情,杏眼明亮有神,却含着一抹超出她稚龄的沉静,“你看到了什么吗?”
“你看……”方渺抬高手臂,发尾扫过她的肘窝,她指着头顶石壁的一角,强调道,“你看那里。”
壁画中,刚刚还蜷缩着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半转过身了,方渺眼一眨,再看去,这两人已经彻底转过来了,面容惊恐又殷切,其中一个人抬起双臂,十指张开,似乎按压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上,远远地望着远处的人。
仿佛在朝她呼救。
“动了……?”方天应有些吃惊:“而且,他们的衣服跟其他人不一样。”从款式上来看,不像一个时代背景的人。
方渺轻点了下脑袋,弧度几乎不可见,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两人身上,发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很快,两人顿了顿,不再言语了,而是眼珠微移,四只手齐齐指向一个方向,正是墓室中的西南角,那处空空荡荡,地面与墙角的颜色更深一些,像是覆着一层褐色的灰。
方渺想了想,将身上的纸人轻握在掌心,放到方天应的肩上,而后缓步移向二鬼所指的方位。
左左右右地微挪了几次,方渺倏感一阵阴湿之气擦着她的面颊拂过,身上的汗毛当即应激地竖立起来!
就是这个方位。
方渺站定,极其冷静地半眯起眼,细细感受……第一反应就是冷,阴测测的冷意逐渐涌入她的身体,与暖融融的灵气交织在一处,使得她打了个颤。
纸人萧玉随离开她之后强打起精神,不知怎么的,似乎也察觉到这阵冷意,身子轻抖了一下,但没人发现。
他又觉得困了,比之前在火车车厢里还要困,那一次是被那个奇怪的男人蛊惑而产生的困意,而这一次,困意如附魂前行,想要将他拉入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里。
但他不能睡。
因此,纸人萧玉随揉了揉眼睛,一腔心神都放在了不远的前方,石室幽暗,阳火符咒仍未消散,可那个人却兀自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蓦地,半空中发出一声空气爆裂的声响,焰火熄灭,未用尽的灵气散作薄雾。
方渺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潺潺流水声,逐渐近了,逐渐响,响声越近,那流水声越是汹涌,待奔腾到她面前的时候,水声已如滔滔江水,朝她迎面扑来,不可违抗。
她仍站在原地,半步都没退,紧紧抓着脑子里窜过的那一丝熟悉之感,下一刻,水声已至面前,方渺终于回想起这道隐秘的熟悉……那天她遭到咒法反噬,醒来便坐在忘川摆渡船上,放眼望去满目都是阴冷的黄泉水。
——这是阴河。
念头刚落,阴河奔腾着、呼啸着,重重地撞上了她!
方渺身形一晃,顿时失重般地倒落,仿佛整个人被看不见的阴河冲飞,而在方天应与萧玉随的眼中,方渺只是晃了晃,便消失在了原地。
方天应只来得及探出一只手,然而同一时间,他肩上的纸人忽地失了力,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甚至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卷,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谜一样的少女不见了,纸人中的魂也不见了。方天应蹲在地上,戳了戳地上的空壳,又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俊朗肉身,最后只能跟那只狂打嗝的大公鸡四目相对。
大公鸡:“……咯、嗝!”

第31章
阴河无形, 似奔腾的水,又像缥缈的雾,更像是一片扭曲的虚无,席卷着方渺, 将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陌生, 又熟悉。
她环顾四周,语气中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谬:“电影院?”
这里居然是一间宽敞的电影院影厅, 顶光灯投射在方渺的身上, 而她站在一排排红色的椅子之间,前方是一块巨大的幕布。
影厅里静悄悄的, 只她一个人。
方渺迅疾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罗盘,星图已经变了一个样, 四周金雾缭绕, 中央处有一个光点,命名为‘酆都电影院’, 后头还缀着一行备注,但字迹模糊扭曲,压根认不出来是什么。
方渺想了想, 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将罗盘放在了腿上,正好她处于前排居中,是观影的绝佳位置。
刚一坐下, 就听咔咔几声, 头顶悬挂的顶灯全数熄灭,影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几秒后, 前方的白幕散发出微光, 渐亮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空灵的乐声环绕响起,琴声铮铮,鼓音四起。随着音乐的渐入,白幕显现出画面——
开场是水墨风格的动画。
配乐忽而弱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渺看到一道背影推门而入,走进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居室,紧接着在一张桌案前坐下。
画面只切到背影主人的肩部,因而方渺也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那人的身后是一扇大开的窗,窗外的天空是浓墨重彩的暗色,一轮猩红的圆月高悬,地下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花海漫漫,无穷无尽。
不似在人间。
而电影中的人缓缓摊开一枚卷轴,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大字——
《天子旧事》
搁笔之时,电影中人的衣袖不小心碰翻了墨汁,暗色的汁水如火焰一般席卷而来,将画面中的一切都吞噬了,只剩下那四个镀了一层金光的大字!
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而那些旧日的故事也终于在她面前呈现。
方渺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紧张得呼吸都轻了,有些微微的缺氧感。
过了一会儿,标题逐渐被墨色侵染。
大银幕的中央升起了一轮赤红的圆月,镜头逐渐下移,底下是一片漫漫的花海,曼珠沙华开得正盛,一条阴河蜿蜒而过,没有源头,亦没有尽头。
一双白皙的赤足踩过花海,美得惊人。
这时候,电影镜头之外传来一道呼声:“冥君,上三天的仙君派人送来天宫盛宴的请帖……”
一声轻叹响起来。
随即,画面切换。
赤足的主人回身而望,长发披散,素衣单薄,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抬手将额发往脑后拨了拨,一双圆眼没什么精气神地耷拉着,瞳孔似琉璃般透明,声音拉得很长:“啊……没什么意思,不去。”
此时此刻,屏幕外的方渺忍不住用手指掐住掌心,才能压住心口翻腾的哑然。
电影中的阴界红月,彼岸花,忘川河,以及……什么人才能被称之为‘冥君’?
答案呼之欲出。
冥君,不正是冥府阴天子的尊称?
自从进入地宫,方渺的心底隐隐涌现某个猜想,可这猜想太过奇妙与难以置信,才让她久久不敢确信。然而,直至现在,直至她看到电影中人的那张脸,那张她只能照镜子就能看到的熟悉的脸……
这猜想终究成了现实。
——原来所谓的‘天子旧事’,就是我的前尘往事。
种种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可方渺却没有时间去细细思量了,电影还在播放,过去的故事还在演绎,让她分不出心神多想。
尽管提不起多大兴趣,但冥君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参加了这一次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云层之上,仙宫巍峨瑰丽,比所有文人墨客笔下的仙境还要绝妙,引人入胜。一众仙人容貌俊美至极,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冥君姗姗来迟,她虽然长得稚嫩,但却是场上最久远的存在之一,因而众人只是举杯相迎,邀她入座同乐。
冥君没有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随便挑了个边角的偏远位置坐下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来得比她更迟。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高挑清瘦,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底下布着重重的雪青色,眼白泛红,看起来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老前辈就算了,可这青年是上三天的新神,怎么也半途才来?于是在场的仙家纷纷绕着他打趣起来,却不过分。毕竟他可是凭借那一手极致的炼器功夫,成了上天三近几百年来最为炙手可热的新神。
这位叫做嵇玄的青年却只是挠头笑了几声,解释道:“……一时忘了时辰,莫怪,莫怪。”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冥君左侧的空位。
嵇玄果然是个缺根筋的,他不善言辞交际,又不爱喝酒,坐了好一阵子,便从袖中掏出纸笔,伏案描绘起图纸来。他极其痴迷于天工造物,制作出不少超凡的法器,这些年更是难见其踪影,不是在闭关的路上,就是在寻找天材地宝的路上。
宴会接近尾声,话题竟又拐回了他身上,有人问:“嵇玄,最近炼出了什么法器?若是有好东西,可要提前留给我,我拿材料同你换!”
不料嵇玄摇摇头,道:“我许久没炼法器了。”说完,两眼一亮,困倦的面容绽放出盛烈的兴奋来,“……我在炼人。”
这话一出,众人来了兴致,齐齐望向他,追问道:“炼制人形法器?这倒是个有趣的……”
嵇玄嘴角一抿:“不是偶人。”随即,他眼中的光更亮,更锐利了,捏着图纸的手抖了几下,语气中的野望尽显,他展臂道,“古神女娲可以捏土造人,我也想造出……真正的人!”
霎时间,宴会上的笑声四起。
有人笑道,“真是个疯子!”
还有人浮一白,眼神往嵇玄身侧一瞥,提议道:“真正的人,可不光要有血肉之躯,还需三魂七魄,你要如何造?关于这点,掌管轮回的冥君最是清楚了,不若你问问她,你的想法可不可行?”
闻言,嵇玄一愣:“冥君?”
“正是,冥君鲜少出地府,也久不参加天宫盛宴了,这回你倒是来得巧,不如向冥君讨教讨教?”
在众仙人的提示之下,嵇玄终于恍然了悟,惊讶地将视线移到身旁那张离得不远的小桌。
桌后,女人一手托脸,另一手捏着玲珑剔透的小酒杯把玩,头发未束,遮住了半张脸,而曦光穿透缥缈的云海轻轻披撒在她身上,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出尘至极。
“咔嗒——”
她将酒杯放回白玉桌上。
“好啊,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便给我瞧一瞧。”
她眼皮一掀,懒懒地道了声。
这句话泛着回响,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岁月,终于落在了方渺的耳畔,似乎在向她昭示着命运交汇的起源。
镜头转移至那张图纸上,从纸上人形一扫而过,很快便切入一个空镜。
天上仙境如梦似幻,星移倒转,天之下,是另一片天。这片天是寂寥凄凉的,只一轮红月悬挂其上,将彼岸花映得更艳丽,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红芒。
银幕上短短几秒,故事中已是百年。
这时候,细碎的说话声入场,由弱渐强,从模糊到清晰,大银幕的场景也转至殿中,阴差围聚在一处,小声地讨论着新鲜事,“你们猜,那位……这次什么时候来?冥君又会不会不耐烦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雷鸣般的啼声从上空传来,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骑着一只龙头马身豹尾的异兽踏空而来,这叫声比雷声更广,惊得河底冤魂一阵嘶吼,排队投胎的亡魂也吓得慌了神,阴差连忙喊话,稳住场面,望了眼那人与兽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哎哎哎……才隔了百年,这就又来了。”
“冥君最怕麻烦,结果沾染上一个大麻烦。”
麻烦精嵇玄急不可耐地奔往花海尽头,那里有一崖边小筑,正是冥君的住所。他远远瞧见小筑的屋顶,便高喊出声:“冥君……!小仙请见!”
崖边灰雾缭绕,焦土遍地。
一棵歪脖子枯树伫立在一块人高的石台旁。
女人侧卧在石台上,脸上盖着一册旧书,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听到远远传来的噪声,她揭开书簿,忍不住白了一眼,手指一掐,立了个结界。
嵇玄的论道之心可不是一个结界就能湮灭的,他一个跨步跳下坐骑,一手握拳,砰砰砰地捶打在结界上,“冥君,我的设想几近成真了,只是还缺一处关窍……”
自从上次天宫盛宴之后,这番场景几近上演。好在冥君不是真心厌恶他,盘腿坐起来,淡淡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见嵇玄欲张口说话,她又道:“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嵇玄咳了一声,难掩兴奋之色,“这次,这次绝对不一样!”说完,他在袖中一掏,手掌心就出现一个圆形的机关珠子,外表呈红色,鲜亮如玛瑙。
“这次我已经把完美的躯体炼制出来了,就在这里头。”
冥君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头正挂着一条由储物珠子串成的珠链,不仅如此,她的小屋里还摆着不少出自于嵇玄的法器,都是经她口述,嵇玄特意‘上供’的物件。
正所谓拿人手软,女人心神一动,将结界撤下了,身如轻羽一般落到地上,抱胸打了个哈欠道:“嗯。”话里的意思就是愿意看看了。
嵇玄心满意足地上前,而他身后的异兽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兽眼一黯,这时候才能隐隐瞧出它不是真正的活物。
嵇玄步履匆匆,有些急迫的模样,眼中的热切比以往更要浓烈耀眼,“上一回天宫盛宴,冥君将我的图纸贬得一文不值,正好,正好!是冥君修正了我的思路,让我明白机关终究只是机关,再如何逼真也是假的,想要从‘无’之中造出真正的人……您说得对,这早有先例了,那就是古神女娲……”
他说了好一通话,把储物珠放在空出来的石台上,两眼亮晶晶地回头看一眼女人,才将里头储存的东西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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