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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派(纪婴)


“想变成厉鬼逗留于人世,并不容易。”
虞知画声调柔软:“寻常人死去,魂魄被黑白无常收入地府,再饮下孟婆汤转世投胎——世人所见的鬼魂,都是阴差阳错避开无常索魂的亡灵。”
阴曹地府不是吃白饭的地方。
假若每一个逝去之人的魂魄都在阳间游荡,人世铁定乱成一锅粥。
“的确如此。”
老板娘轻叹口气:“几年前,我想见一见死去的爷爷,去镇厄司找人招魂,结果那人告诉我,地府的魂,召不上来。”
行商瘫软无力抹了把汗,摸摸圆滚滚的肚子:“生死有命,阴阳相隔嘛。谁能逆天而行?”
“话说回来。”
施黛细细地听,戳一戳江白砚衣摆:“像画中仙这种精怪,可以投胎转世吗?”
画中仙不似普通的人或妖,拥有与生俱来的魂魄。
这类妖物生于书墨之间,说白了,其实是一股由天地凝成的“气”。
人和妖有生老病死,画中仙却从诞生起便固定了形貌,不会老去。
虞知画看上去二十不到的年纪,真实年龄,恐怕是二十岁的好几倍。
被她轻戳袖摆,江白砚呼吸微滞。
“不可。”
他思忖道:“画中仙没有神魂,来于天地,散于天地,一旦受致命伤,再无来世可言。”
施黛点头,望向虞知画。
恰在同时,后者向她投来视线。
“小妹。”
虞知画轻咳一声:“你哥哥怎么样了?”
“已经缓过来了,伤口不致命。”
施黛谨记自己的身份,立马接话:“嫂嫂好生歇息。哥哥有我和迎春照顾。”
在镇厄司办了这么几起案子,施黛顺利练就撒谎不脸红的技能。
她的“哥哥”和“迎春”,这会儿应该正在各个房间流窜作案,大肆翻找和案件相关的线索。
虞知画紧绷的神色有所缓和,袒露和煦浅笑:“那就好。”
能看出来,她真的很在意卫霄,这份情愫并非作假。
心念一转,施黛下意识想,虞知画是不老的精怪,而卫霄终有一死,夫妻终究分别,总归有些遗憾。
大堂里的住客们精疲力竭,有的闭目养神,有的开始写起遗书,如丧考妣。
韩纵面不改色,双手执剑,来到两人桌前。
额头被汗水和血液打湿,韩纵满不在乎地抬手一抹:“决定好了没?打不打?”
施黛对此人只剩敬佩。
你好执着!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江白砚淡声:“待我伤好。”
施黛默默瞅他。
第三波邪潮已经结束,他们即将脱离画境,江白砚是在信口胡诌,敷衍老实巴交的画中人。
原来他唬人,也这么脸不红心不跳。
坚毅的五官轻轻一抽,韩纵脸上缓慢浮起笑容:“好。”
都说剑客与剑能彼此感应,他一开心,灵气波动,手里两把剑竟泛起寒光,星点般闪动。
施黛好奇:“它们这样,是什么意思?”
“想马上开打的意思。”
韩纵:“龙牙和狼齿向往强势的对手。对手越强,它们越兴奋。”
韩纵紧握双手:“我也是。”
当他开口,两柄长剑寒意更甚,感知到主人的愉悦,通体一颤。
韩纵:“要不继续之前说的大战邪修?我记得那日阴风四起,天地无光,正是我的龙牙狼齿展露剑气,才照出邪修偷袭的方向。形势危急,我当即一个——”
他说得兴起,忽听不远处的老板娘道:“两位侠士,我这儿有疗伤的药膏。你们要不要擦一擦?伤口怪疼的。”
韩纵抿唇噤声,抱紧剑柄。
韩纵当即一个沉默。
施黛看得好笑,疑心这人是不是社恐,听江白砚道:“我不必,多谢。”
他出剑未用全力,打得游刃有余,没怎么受伤。
韩纵紧绷着脸:“我也不用。”
他沉默一会儿:“我先回房。等妖邪再来,我会出来。”
前几次邪潮的间隙,他也是孑然一身在自己房中度过的。
正因如此,韩纵的嫌疑不小。
施黛旁敲侧击:“不在外面坐一会儿吗?一个人待在客房,多没意思。”
韩纵摇头:“不喜说话,烦。”
说完看向江白砚,补充一句:“别忘伤好之后,和我打一架。”
施黛:……
刚刚谁在他们跟前大谈特谈大战邪修?
眼睁睁看韩纵转身离去,施黛没忍住吐槽:“他该不会只是……单纯不习惯和人说话而已吧?”
“个别习剑之人爱剑成痴,日夜修习剑术,不与旁人言谈。”
江白砚为她解释:“久而久之,确是不善言辞。”
施黛一乐,笑出一侧虎牙:“我懂,剑客嘛。”
江白砚对他的断水也很好,剑不离身。
她兀自想着,听见江白砚的声音:“施小姐,喜欢那两把剑?”
施黛:“什么?”
她须臾明悟,江白砚指的是龙牙和狼齿。
双剑迸发战意时,施黛目不转睛瞧了好一阵子。
江白砚发现她的小动作了?
“谈不上喜欢。”
施黛诚实回答:“但很有趣啊。主人和剑心意相通——你们剑客都是这样吗?”
江白砚坐在她身侧的方桌另一角:“嗯。”
他在邪潮中斩杀妖魔,应当有些累了,神色散漫,脊背却是挺拔。
施黛边喝茶边想,不管什么时候,江白砚身形总是笔挺,像棵松。
……除了被她抱住的那一刻,软绵绵的。
施黛敲敲脑袋,中断胡思乱想。
江白砚说罢抬眼,眸底隐有笑意:“断水也会。想看看吗?”
很奇怪。
语气平平一句话,尾音却像探出一个小钩,把她不着痕迹碰了碰。
古怪的错觉一闪而过,施黛没来得及多想,心里被新奇的喜悦填满:“嗯嗯!”
下一刻,伴随铮然轻响,白光氤氲,断水被横摆在她眼前。
大昭剑客不少,施黛见过的剑数量更多。
要说其中最漂亮的,莫过于断水。
锋利无匹,银白如霜,剑锋流转寒光。
它有个秀气文雅的名字,形貌纤盈灵动,却无人敢小觑。
正是这把剑,屠灭过无数高阶的魑魅魍魉,血意与杀意沁入剑身,锋芒毕露。
施黛喜笑盈腮,从心地夸奖:“好漂亮。”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仔细观察断水,想起以前江白砚教导练剑,把它握在手里,是冰冰凉凉的。
眼下它安静乖巧横在半空,剑身像霜又像雪。
施黛压不下好奇心:“江公子,我可以碰一碰它吗?”
江白砚温和笑笑:“自然。”
施黛伸出食指。
断水剑身薄而韧,在烛火下弥散微光。她的指尖轻轻触上,霎时感到凉气扑面而来,直窜经脉。
施黛打了个哆嗦:“好凉。”
江白砚道:“断水不喜暖阳。”
施黛讶然:“不喜欢阳光?剑也有这种习惯吗?”
江白砚颔首:“剑有脾性,与人无异。”
像韩纵那两把龙牙狼齿,就和主人似的,漆黑凶冽。
施黛若有所思点点头,又碰了碰断水剑身,习惯寒冷的温度后,摸它像摸玉一样。
夏天摸一摸,肯定很舒服。
“断水和江公子也很像。”
她的指尖左右晃了晃:“嗯……都是好看又厉害。”
眼睫轻轻一颤,江白砚应她:“施小姐谬赞。”
“如果剑像主人,”施黛随口问,“你喜欢晒太阳吗?”
印象里,江白砚很少出门遛达。
她和沈流霜施云声堆雪人时,江白砚往往待在小院里,看书或练剑。
果不其然,他淡声答:“不喜欢。太热。”
施黛轻笑出声:“你怕热?”
江白砚:“怕。”
这当然是违心的谎言,其中真正缘由,他不可能说给施黛听。
比起日光下,江白砚更享受,也更习惯黑暗。
在夜里杀人,除妖,用短匕一遍遍刺进血肉,肆无忌惮释放心中恶念,感受深入骨髓的刺痛。
与之相比,太阳灼目滚烫,太过耀眼,置身其下,污秽无处可藏。
他骨子里藏了太多腌臜污浊的东西,见不得光。
在当下,江白砚目色温静,长睫笼起的阴影里,是不为人知的晦暗之意。
断水品尝过无数滚烫鲜血,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靠近,都会淌露杀意。
剑气凌空伤人,仅在弹指之间。
施黛抚过剑身时,他需百般克制,压抑灵气,让断水尽可能乖些,不要露出锋利的爪牙,不要伤到她。
日日饮血的剑,怎会习惯轻柔的触碰。
唯独现在,断水乖驯伏于施黛掌中,好似一条心甘情愿被驯服的银白色游鱼。
江白砚眸光清浅,落在她指尖,又无声挪开。
断水也喜欢被她抚摸吗?
像他一样。
他知晓自己不正常,否则不会在此刻,见施黛抚摸剑身,脊骨漫开过电般的麻。
连真切的触碰都没得到,他已心生眷恋。
右掌轻拢,有单薄柔软的物事自袖间坠下,落入他手中。
江白砚默不作声,将它攥紧。
是那块施黛为他擦血的方帕,两侧交叠,中央略微鼓起,藏匿着什么东西。
江白砚拇指蹭过那处,小巧浑圆,俨然是一颗小珠。
他的眼泪。
鲛人泪价值千金,江白砚对此并不在意。之所以捡起其中一颗,全因困惑不解。
他为何要因施黛的抚摸落下泪水?
上一次落泪,还是几年前被邪修接连折磨数日的时候。
属于他的泪珠被施黛的方帕包裹,随他蹭弄的动作,与柔软布料缠络绞合,气息相融。
回想被她拥抱时幽缠的触感,江白砚吐息微乱,耳尖隐现薄红。
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施黛手中的断水剑溢开薄光,发出清越嗡鸣。
施黛动作停顿。
她觉得有趣,笑盈盈仰起头来:“这是什么意思?”
“大抵因为。”
不动声色平复心绪,江白砚学她的动作,单手撑起下颌:“断水喜欢被你触碰?”
意料之中地,施黛露出更为欢喜的神情。
她以往见到断水,这把剑向来杀气腾腾,让人不敢接近。
今天才知道,原来它不喜欢晒太阳,还会发出嗡嗡低鸣,连带剑身轻轻颤。
很可爱。
撑着一边脸颊,另一只手戳弄流玉般的剑身,施黛心情上佳,尾音轻快如铃:
“断水断水,喜欢这样吗?”
带着笑的轻语,像在温声哄。
指腹摩挲方帕,江白砚合拢掌心。
他没出声,嘴角微扬,不知是在笑断水,还是笑自己。
最后的邪潮过去,画境即将溃散,任务顺利完成。
在二楼把所有人的客房检查一通,柳如棠兴冲冲伸个懒腰:“结束了!”
沈流霜斜倚墙壁,翻看一本泛黄小册。
他们将韩纵的卧房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发现这人只有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满满当当的剑谱和银票,外加夹层里藏着的这本小册。
看样子,是韩纵的日记。
目光逡巡一圈,沈流霜欲言又止。
【九月初一
新开这本手记,是受师父教诲,莫要整日练剑,应多享乐休憩,多与旁人说话。
对师父的教导牢记于心,一定做到。】
【九月初二
练剑。】
【九月初三
练剑。】
【九月初四】
【韩纵,你怎可勤奋至此?难道忘了师父的劝诫?
不要太刻苦,不要太用功,去吃喝玩乐,去放浪形骸,牢记!】
【九月初七】
【练了整整三日的剑,忘记时间。】
“这是一种很新派的表达。”
柳如棠蹙眉沉思:“你们怎么看?”
沈流霜:……
沈流霜:“过于离谱,反而不像是假的。”
阎清欢觉得长安实在人才辈出:“市井奇人。”
他们在二楼没发现额外的疑点,眼见画境到了尽头,决定去大堂看看情况。
阎清欢的身份是卫霄,不便在虞知画身前露面,只得站在楼梯拐角往下探。
柳如棠走在前头,垂头俯瞰,不经意瞥见一道灼眼白光。
举目望去,施黛与江白砚坐在东北角,桌上横陈一把莹白长剑。
从她的角度,恰好瞧见施黛说了什么,江白砚笑意疏懒,眉眼稍弯。
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柳如棠拿出刚入画境时得到的台词小纸条。
目光所及,正是那句经典语录:
少爷,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柳如棠由衷感慨:“人,果然要多笑笑。”
沈流霜跟在她身后,条件反射接台词,觑见那抹白影,警觉眯眼:“说得对——”
好招摇。
哪里来的孔雀在开屏?
哦,看岔了,是江白砚的断水剑。
说话声戛然而止,沈流霜噔噔上前几步,看清大堂景象。
沈流霜:?
沈流霜:???

廊下的阴影里,沈流霜目色沉沉,柳如棠单手掩唇。
阎清欢从拐角探出半个脑袋, 看清大堂里的情形, 两眼骨碌碌一转。
被缭乱的剑气所吸引, 阎清欢盯了好一阵, 才松鼠般缩回身子。
江白砚坐在正对楼梯的位置, 抬眼之际, 瞥见廊道中的人影。
依然是单手支颐的动作, 他怡然自若, 无声笑笑。
一副心安理得的坦率姿态,叫人挑不出毛病。
“唉呀黛黛和江公子在邪潮里折腾这么久, 肯定累了,是该坐下来休息会儿。”
柳如棠说话像倒豆,语速飞快:“那是断水吧?不错,很有活力。”
沈流霜缓缓转头看她。
她怎么觉得,队友之中,出了一个叛徒?
拐角后的阎清欢探一探头,满目憧憬:“断水也可以这么乖吗?他们在鉴剑?”
印象里,这把剑削铁如泥,总是沾满血的。
在江南遇到过多不胜数的名剑, 见此情形, 阎清欢仍想去摸一摸。
断水太强, 也太漂亮了。
沈流霜:……
原来叛徒是两个。
不对,阎清欢只是找不到重点的迟钝脑袋瓜而已。
他们在原地怔忪片刻, 桌边的江白砚笑意清疏,竟是先开了口:“二楼查完了?”
二楼的人下来了?
施黛听懂他的意思, 侧过头去,朝三人挥手一笑:“我们这边完工了。”
气氛瞬间松弛,她指了指桌上的雪色长剑:“快看,断水。”
沈流霜知道那是断水。
她想不明白的,是江白砚的心思。
对于剑客而言,手中剑是最为重要的依傍,轻易不予人,也不可能让人随意触碰。
以江白砚的实力和性情,恐怕到了视剑如命的地步——
他就这样,让施黛摸他的断水剑?
很不寻常。
沈流霜心中警铃大作。
“我们找到了韩纵的日记。”
柳如棠坐上木椅:“是个还算有意思的人,只不过和案子没关系。”
她本想再开口,隐约感应到周遭灵气的翕动:“画境在变化。”
柳如棠低声:“快结束了。”
君来客栈外,阴风如野兽咆哮,窗边暗影狰狞。
猝然间,一声尖锐惨叫刺破夜色,火光飞掠,照亮窗牖。
山林响起窸窸窣窣的杂音,众多妖邪四散而逃,紧随其后,是一道沉稳有力的男声:
“你们去左侧包抄。”
在人心惶惶的当下,无疑是一颗定心丸。
“有火光……”
大堂里炸开锅:“是镇厄司的人!我们有救了!救命!”
人们如遇大赦,喜极而泣。
宛如电影情节落幕,施黛所见之处,万事万物化作朦胧墨烟,长廊消融,人影散作一滩水色。
耳边嗡地一响,她再回神,眼前换了景象。
夕阳西下,红霞漫天,光晕淌进客栈,映出残损不堪的桌椅与门窗。
住客们消散无踪,站在她身前的,是一袭轻柔长裙。
施黛抬头,对上虞知画的眼睛。
“……啊。”
阎清欢猛然回神,看看自己手掌:“回来了?”
好神奇,真真假假,像做梦一样。
“回来了。”
虞知画温声笑道:“几位可有不适?”
施黛摇头:“没事。”
除了刚出画境时略感眩晕,她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说话时,施黛垂下眼,望向桌上摆放的画卷。
长卷原本泛有雾蒙蒙的灵气,被他们在幻境走上一遭,变得泯然如常物。
“我们探查一遍,基本锁定凶手了。”
柳如棠道:“君来客栈的厨娘,锦娘嫌疑最大。在她的卧房里,我们找到与邪术相关的物件——她是个邪修。”
白九娘子憋了太久,尾巴一晃,由项链重回蛇形:“没错,简直了!”
一个残害过人命的邪修,在案发后离奇失踪。
怎么看,她都是板上钉钉的凶手。
“还真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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