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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沙雕克反派(纪婴)


江白砚胸腔似被一撞,那日在醉香楼生出的困惑卷土重来。
他寻不出理由,却滋生几分晦涩的预感,犹如阴暗角落蜿蜒的荆棘,发芽生长,攀附心尖。
压下躁意,断水复而挽回剑花,江白砚低声:“抱歉。”
“方才那是什么招式?”
第一次亲手感受剑法的威势,施黛两眼发亮:“好厉害!”
是他心乱如麻,随手挥出的几剑。
江白砚把实话咽下,神色如常:“基础剑招。”
施黛:“噢。”
停顿一下,又试着道:“江公子,还有个问题。”
江白砚:“嗯?”
“你身上好香,”施黛问,“是什么味道?”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江白砚周身萦绕的气息与众不同,是令人安心的幽暗冷香,不似寻常香薰那样馥郁,清清泠泠的。
如果能在市面上找到,她决定去买些。
出乎意料地,江白砚半晌没答话,带领她挽剑的右手微微一颤。
这让施黛觉得有趣,此情此景,他的每个情绪变化,都通过手和剑传达给她。
江白砚:……
江白砚:“我不用香。”
“不用?”
施黛嗅了嗅,不像洗衣用的皂香。
“许是……”
他缄默一瞬,似是难以启齿:“鲛人的气味。”
施黛:欸?
施黛:“所以——”
这是他身体上的味道?
她两个字堪堪出口,隔着衣袖,手背被用力一握。
施黛茫然侧头,不经意瞭到江白砚耳尖的一抹红。
比醉酒时淡得多,像涂抹错地方的胭脂,留下浅浅痕迹。
施黛没再多话,乖乖正色转头。
淡香挥之不去,悄无声息将她笼罩,暗暗幽缠。
不知道为什么,她耳后也古怪地泛起薄热。
“你问我答,还要继续吗?”
施黛决定转移话题:“我问完了,江公子有没有其它想问的?”
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嗯”。
断水剑挽尽最后一个剑花,长剑垂落,江白砚松开握住她的右手。
因站在她身后,他只需微微俯身,就能靠近施黛耳边。
察觉耳畔渐近的呼吸,施黛下意识侧目,对上那双狭长的桃花眼。
他好高。
仰头看去,是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和凸起的喉结。
江白砚立于她身后,俯身而下,隔绝出一个小小空间。
这个姿势隐有桎梏之意,他的神情却称得上柔软,眼尾轻勾。
“施小姐曾说。”
歪了下脑袋,江白砚眸底有探究和困惑,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如耳语:“我长得漂亮?”
施黛:……
想起来了。
她在醉香楼哄施云声吃青菜时,把江白砚夸得天花乱坠。
其实是真心话。
当下在她眼前的,确然是张极尽昳丽的脸。
完全没料到江白砚会提起这件事。
一簇火星般的热落在耳尖,以燎原之势轰然漫延,烫得她后脊发麻。
施黛终是没忍住,握剑的手腕颤了两颤。
这种时候,应该承认比较好……吧?
“嗯。”
眼神游移一阵,施黛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小声说:“很漂亮。”

被这样一双桃花眼近距离盯着, 视野里只剩江白砚墨玉色的瞳孔。
尤其他的香气暗涌萦回,编织成铺天盖地的网,柔润之余, 带出一丝不容抗拒的攻击性。
她第一次当面夸男生漂亮。
这种事就是会让人觉得害羞!
施黛一句话说完, 江白砚没多余的表示。
笼罩在身侧的暗香骤然远去, 是他后退两步。
“今日教到这里。”
江白砚道:“施小姐往后还想学?”
他没纠结那个问题。
想起江白砚提问时困惑的神色, 他应该只是出于好奇, 随口说说而已。
被新鲜空气包裹, 紧绷的后背悄然放松。
施黛把转瞬的紧张抛之脑后, 思绪重新活络:“嗯。”
江白砚在你问我答时说过, 今后可以接着教她。
“练剑讲究熟能生巧。”
江白砚道:“施小姐若有兴致,来寻我陪练便是。”
陪练, 他说得倒谦虚。
施黛扯了下嘴角,把手里的断水剑还给他:“多谢江公子。”
随江白砚挽了这么久的剑,她的右手早就酸透。
施黛尝试动一动胳膊,骨头里像有蚂蚁在爬。
“起初练剑,施小姐难免疲累。”
江白砚淡声道:“可按揉穴位,借此舒缓。”
按摩嘛,她懂。
施黛笑笑:“今天江公子才是最辛苦的,我只跟着学就好,你费心费神还费力。”
江白砚收剑入鞘, 不置可否。
他的确乱过心神。
“黛黛。”
不远处, 沧浪亭中的孟轲喊:“学完了吗?”
“学完了!”
施黛招招手:“你们要继续在亭子里休息会儿吗?”
当然不, 同在亭下的沈流霜想。
来沧浪亭看书,是她随口编出的一个幌子, 避免江白砚居心叵测,在教习剑法时做些什么。
从头到尾, 话本里的字迹一个没看进去——
领过观察,沈流霜确定,施黛和江白砚并无身体接触。
莫非她判断错了?
孟轲很满意。
江白砚教得耐心,短短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便让黛黛学会剑花。
再看两人相碰的右手,被袖口规规矩矩挡在中间,自始至终,江白砚没真正触及到她。
这是个好孩子。
“练这么久,累了吧?”
孟轲起身:“我让厨子给你们做些吃的,如何?”
施黛觉得,她娘养小孩,有时跟投喂小动物差不多。
总想把好吃好玩的一股脑送给他们,瞧见他们开心,孟轲便也展露笑意。
施黛举起右手:“我想吃莲子羹!”
孟轲和她交换一道视线,颔首笑笑:“白砚呢?”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稀里糊涂咽下。
“多谢夫人。”
江白砚道:“随施小姐就好。”
施黛练剑浸出薄汗,趁烹煮莲子羹的间隙,回房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阿狸对此只觉魔幻:“江白砚教你剑法?”
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的?
“是啊。”
穿上一身干净衣裳,施黛把小白狐狸抱入怀中,笑里有小小的得意:“我已经学会剑花了。”
很开心。
是久违的、被学霸带飞的感觉。
阿狸:……
它决定认真思索,江白砚也被魂穿的可能性。
施黛抱着狐狸来到膳厅,不止江白砚和沈流霜,施云声也在。
他在练武场与施敬承对练许久,刚刚沐浴过,脸颊泛出浅浅薄红。
施云声仰首,同她四目相对。
黑黢黢的眼珠沉沉一转,小孩低头喝下一口莲子羹,语调漫不经心:“你去向江白砚学剑法了?”
身为他姐,施黛立马听出言外之意。
施云声自尊心强,一向把江白砚视作假想敌,欲图在对决里赢过他。
结果自家亲姐姐放着他不问,去请教江白砚这个外人。
看他微微鼓起的腮帮,分明在说:
明明我的刀法也不差。
施黛莞尔,在施云声身旁坐下,摸了把小孩的头发:
“你不是在和爹爹比试吗?改天有空,我再向你学一学。”
大昭的刀类似唐刀,刀身笔直,窄刃厚脊。
技多不压身,施黛不介意多学点儿入门级别的招式,在危急关头防身。
她说罢单手撑起下巴,眨了眨眼:“我力气小,基础差,你不会嫌弃我吧?”
语气很轻,像在给他顺毛。
施云声:……
施云声别过头:“谁嫌弃你?”
这是答应了。
施黛笑眼弯弯直身坐好,喝一口莲子羹。
冬天的冷空气无处不在,冻得人喉咙发干。
莲子羹入口,香甜软糯,热气腾腾,唇齿与五脏六腑皆被暖意包裹,施黛幸福得眯起眼。
“来客人啰!”
孟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施黛眺去,见到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
是画皮妖阿春。
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孱弱落魄相比,阿春今日鲜活得多,身穿青色长裙,外罩翠竹纹披风,款步而来,好似一棵在早春抽枝的树。
向众人逐一问好,阿春赧然道:“正值新春,我、我们来拜年。”
她身后跟着好几道人影,有男有女,手捧木盒,面庞清一色惨白如纸,都是画皮妖。
自从阿春出现在脂粉铺子,不过数日,已凭借惊为天人的手艺风靡长安城。
其余商家纷纷效仿,一时间,此类妖物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眼前这几位,都是闻讯而来、在皎月阁里上工的画皮妖。
“礼物不值钱,是我们的心意。”
画皮妖们把数个木盒依次献上,阿春柔声道:“听闻孟夫人与施大人爱茶,这个盒子里,是南方的瀛洲露芽;施小姐喜香,这里盛有各地的香料……”
每个盒子中,是给施府每个人相赠的不同礼物。
“多谢。”
施黛受宠若惊:“这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阿春抿唇,看向她的目光澄净柔软:“若非施小姐和孟夫人,我们现在,仍如过街老鼠。”
和人一样,妖有善恶好坏。
花妖、兔妖这类妖物天性纯善,毫无攻击性,人族与之相处,往往少有戒备。
画皮妖长相古怪,又能在人皮上作画,从古至今,出过几个剥皮饮血的恶妖,被编成话本广为流传。
久而久之,连带这整个种族,都为人所忌惮。
其实大多数画皮妖,皆是循规蹈矩的平民百姓。
施黛暗暗想着,关切问:“你们在皎月阁感觉怎样?”
“起初上工时,有客人忌惮我的身份。”
阿春道:“后来……后来与她们相熟,她们很好,并不怕我。”
前往皎月阁的客人们性情各异,见到阿春,总会好奇端详一番。
有些被她惨白的皮肤吓上一跳,有些落落大方朝她搭话,也有些心生恐惧,怯怯不敢上前。
在皎月阁待得久了,客人日渐发觉阿春性情温和,面对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拘谨。
“以前看话本子,我以为画皮妖是专剥人皮的怪物呢。”
一个少女对她说过:“亲眼看看才发现……除了很会上妆,其实和人族没什么不同。”
本就没什么不同。
在被施黛带进施府之前,阿春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出现在那么多人的视线之中。
她甚至用上妆的手艺,协助镇厄司破了一起大案。
这种感觉无比奇妙,仿佛孑然一身行在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迷雾里,忽然被人拉上一把,窥见一线天光。
于是一切拥有了全新的意义。
站在她身旁的画皮妖们亦是如此。
“是我要向你们道谢才对。”
孟轲给他们倒上热茶:“多亏诸位,皎月阁赚到的银钱,是往日的两倍。”
施黛睁圆杏眼:“两倍?”
皎月阁在长安颇有名气,赚得盆满钵满,现在收入翻倍,那就是——
施黛看向画皮妖:“是财神吗?”
阿春一瞬脸红,被她看得害羞,垂眸轻笑:“施小姐……”
“不过,据我观察,画皮妖上妆的价格有门槛,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孟轲皱眉:“今年打算在西市另开一家脂粉铺子,得想办法招徕更多客人。”
施黛喝完最后一口莲子羹,思忖须臾。
“或许,”施黛福至心灵,“我们可以试试,团购优惠?”
孟轲:?
孟轲:“何为团购?”
“简单来说,就是很多人一起买一样东西,价格更划算。”
回想曾经兼职的经验,施黛伸出右手,比划一根手指头:“打个比方,一个人来店里买一盒口脂,价钱是一两银子。如果三个人一起,每人买一盒,每盒只收半两银子。”
顾客少花钱,商家卖得更多,双双得利。
二十一世纪受千万人追捧的消费方式,大昭值得拥有。
孟轲眼底迸出亮色:“可行!”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对视一眼,熟稔半空击掌。
施黛还想再说什么,听见一道熟悉的女音:
“打扰诸位,镇厄司来事了。”
一抬眼,身着火红长裙的柳如棠双手环抱胸前,白蛇盘旋颈上,打招呼似的轻吐信子。
白九娘子探头:“嚯,今儿这么热闹?”
“还记得被莲仙关在地下的夜游神吗?”
柳如棠挑眉:“它醒了。”
夜游神被莲仙吸取仙力,昏迷整整三天。
施黛赶到镇厄司的医馆时,见到一团漆黑高耸的影子。
夜游神身长约莫三米,坐在窗边的床头,被一袭黑袍裹住身躯,乍一看去,像用黑雾凝成的人形。
它的五官若隐若现,被黑气勾勒大致轮廓,察觉动静,慢吞吞转过头。
“你们来了。”
阎清欢守在它身旁:“它刚醒没一会儿,周身乏力,不太能动弹。”
“你,们——”
巨大的黑影嘴唇翕动:“救,了,我?”
缭绕的黑雾扑簌簌一颤,夜游神歪头:“多,谢。”
一字一顿说出来,让施云声打了个哈欠。
与想象中凶神恶煞的司夜之神不同,夜游神端坐在床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讲话温吞、声调柔软。
像一只安静的熊。
施黛紧随它步调:“不,用,谢。”
施云声又打了个哈欠,飞快瞅她。
怎么比他这个小孩还幼稚?
“它的事情,我已问得差不多。”
明白夜游神的说话方式太磨人,阎清欢替它解释。
“它在夜里巡逻长安时,一不小心落单,被蜘蛛精捕获——蜘蛛精为了成仙早有预谋,设下阵法和陷阱瓮中捉鳖,后来把它关在神宫的地底,日日吸收仙力。”
和想象中如出一辙的发展。
柳如棠:“它恢复得怎么样了?”
“仙力损失了六成,需要好生休养。”
阎清欢说:“它声称,今夜要和其它夜游神汇合,让它们给自己渡仙力。”
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里,夜游神一共有十六位,通常一起行动,游走八方,惩凶除恶。
如果让它回到大部队,的确能省去很多麻烦。
施黛接过话茬:“今晚怎么汇合?”
难道夜游神之间有心灵感应不成?
“夜游神巡逻,有条固定路线。”
阎清欢道:“不出意外的话,它们将在亥时经过西市附近。”
“所以,”沈流霜明白了,“让它那时前往西市就行。”
静静听他们谈话,夜游神乖巧眨眼:“谢,谢。”
声音虚弱得像阵风。
施黛意识到不对:“以它现在的力气,能走去西市吗?”
显而易见,不能。
阎清欢挠头:“这就是需要用到我们的地方了。”
柳如棠看向小山般的大个子:“我们?”
六个人一起扛,镇厄司移山?!
白九娘子:“您别急,我记得——”
它话音未落,床上的夜游神身形一晃。
施黛想,像个漏气的皮球。
黑烟散开,又蓦地聚拢,朝中间位置压缩。
不消多时,三米高的小山变扁变窄,只剩掌心大小,观其形貌,俨然是迷你版本的小型夜游神。
柳如棠由衷感慨:“精妙绝伦。”
沈流霜有感而发:“叹为观止。”
施黛单手捂心:“好可爱。”
夜游神不辨男女,五官不明,之前太高太大,仅仅和它面对面,也能感到强势的威压。
此刻整个缩小,黑雾翻涌,像个毛茸茸的小黑球。
“如此,便可,带我前往西市。”
小黑球抬手整理身上皱巴巴的黑袍,喑哑出声:“多谢。”
长安西市,与东市齐名的市集。
若说东市是达官贵人的销金窟,西市便是平民百姓的乐游地。
上至丝绸珠宝,下到胡饼糖人,歌舞曲艺应有尽有,商铺林立星罗棋布。
这会儿没到傍晚,一行人带着夜游神,干脆来西市打发时间。
甫一踏足人群熙攘之地,靡靡琵琶音翛然入耳,如丝如缕。
但见车马骈阗,亭台错落,香料味、甜酒味、麻椒味、初初融化的新雪味道交织相融,吆喝声、碰杯声、摇铃声、异国商贩们含糊不清的交谈声回旋耳畔。
身着胡人装饰的高壮青年倚墙而立,眉目深邃的胡姬当垆卖酒,人潮穿行间,偶有几名东瀛商客擦肩而过。
施黛戳戳施云声的肩头:“快看,那里有只骆驼。”
施云声扭头,入目是巨大的驼峰。
阎清欢并非第一次来西市,置身此情此景,还是不由深吸口气:“好热闹!”
夜游神的小人坐在他肩头:“西市,热闹,坏人多。”
柳如棠的眼神不自觉瞥向江白砚。
少年神色散漫,对满街的热闹无动于衷,劲挺立在檐下,像把未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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