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持剑,低声一喝,双瞳爆发出惊人的法光,挥剑如搬山,手中宝剑挥下,身后那巨大的剑影也随之朝司樾轰然砸下!
司樾照旧是懒散着骨头,寸步不移。
剑影落下,霍然间将她劈成两半!
然剑下不见血肉,只有两团被打散的紫雾。
岳景天一怔,立即四顾,却是再也寻找不到司樾的踪影。
正极目探寻着,耳畔忽然被人吹了一口气,酥酥麻麻地如蚂蚁爬过。
岳景天心头一跳,猛地回头,正对上了女人那双深邃的紫眸。
他正要动作,赫然发现自己四肢麻软,视线竟无法从司樾的眼中移开。
那双紫眸像是要吸走他的魂魄似的,岳景天双眸逐渐涣散,神态也惝怳了起来。
不消片刻,他眼前一黑,宝剑脱手,全身软倒了下去。
司樾一把揽住他的腰,防止岳景天坠下云端。
她对着那张俊脸左右看了看,嫌弃地啧一声,“死心眼。”
“把他放在这里就行了吗?”
走出几丈后, 纱羊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躺在路边石头上的岳景天。
“这里没人会劫色一个三百岁的老爷爷的。”司樾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手中抛着个锦袋, “劫财就更不用担心, 他身上的财都被我拿了。”
“你就不怕他醒来报复你吗?”
司樾一笑, “我抹去了他脑中和我相关的记忆,暂时是不会了。”
“暂时?”纱羊不解,“既然已经抹去了他脑中的记忆,难道不是以后都不会了吗?”
“谁知道他出发前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回去后别人一提, 他不就又想起来了么。”
司樾停下脚步,看向恒子箫,“得了,昇昊宗摆喜宴,这第一剑八成也被邀请了。看来我是没有口福了, 你和旺财去吧,把我那份也吃回来。”
“师父, 岳景天从未和您有过接触, 他是怎么看出来您……”
纱羊一愣, “子箫, 你都知道了……”
恒子箫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隐约察觉师父并非常人。”
“也是, 这家伙身上不寻常之处太多了,又不注意遮掩, 露馅是迟早的事。”纱羊叹了口气,看向司樾, 司樾不甚在意地扭头,继续往前面走去。
“好吧子箫,”纱羊对恒子箫道,“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
恒子箫一怔,他还以为起码在元婴之前,自己都不会知道师父的来历了。
两人落后于司樾几步,纱羊一边走一边道,“这话要从何说起呢……唔,让我想想……”
她措辞了片刻,“子箫,你也曾抄写过佛经,知道三千世界的含义吗?”
恒子箫点头,“宇宙中有三千大世界。一千小世界集为一中世界,一千中世界集为一大世界。”
“不错,三千世界,实乃十亿小世界;而三千大世界实为千百亿世界,也称无量世界。”
恒子箫思忖道,“师姐,您是说我们身处于一方小世界中,而天外还有千百亿世界吗?”
纱羊合掌,“真真是一点就透!看来你小时候能遇见那位代笔先生也是命定缘分,是天有意指引你了解宇宙。既然知道这点,就好说多了。”
“莫非师姐和师父是其他世界的人?”恒子箫问。
纱羊往前飞出一段,回过身来看他。
“佛法无边,可以触及无量界。但仙神的力量只够掌控部分小世界。”
她细细地从头开始给恒子箫解释,“你也一早读过《道德经》,知道开天辟地以来,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
“仙神们居于天界,亡灵游魂们则徘徊于地下冥界;在天地之间还有一混沌处,名为混沌界,那里居住着妖魔精怪之属。”
“混沌之所以名为混沌,是因为其中的‘气’并不稳定,时常会撕裂、碰撞,所产生的裂口,便是一处小世界。”
“为了防止妖魔流窜,天神造人,将人派往各个小世界中掌管万物。至今为止,混沌界已有三十六处裂口,也就是三十六方小世界。”
恒子箫问:“所以…修道者以除魔为己任,其实是来自神的命令?”
“可以这么说。”纱羊道,“人类是神之子,你可以理解为天子和诸侯之间的关系。”
“天子派诸侯戍守各个诸侯国,就是为了抵御外敌,对抗那些妖魔邪祟。”
恒子箫望向走在前面的司樾。
若按天子和诸侯来理解,那么神和魔之间,并非正与邪的关系,只是两个敌对国而已,并无正义邪恶之分么……
“子箫,你所处的世界被称作煌烀界,就是三十六小世界的其中一界。”
纱羊一拍胸脯,“而我来自天界。小世界中的生灵死后会到冥界,若能飞升,则会去到天界。所以我的确算是你们的师姐前辈不错。”
“至于司樾,”她道,“她来自混沌。”
自槐树精一战,恒子箫便发现了纱羊和司樾的理念矛盾,揣测二人并非同门。
如今得到印证,他心中却还是留有疑惑。
“既然如此,师姐为何会和师父一起,又为何会来这里?”
“因为煌烀界出了问题,所以我们必须来这里。”纱羊含糊道,“你师父……呃,虽然是混沌界的大魔,但有济世之心,她与天界达成了共识,愿和天界使者——也就是我,一起来煌烀界平定动荡。”
纱羊余光瞥见司樾的肩膀颤抖了一下。显然是憋笑。
纱羊顿时双脸通红,羞得想要一头碰死。
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更好的说辞了。
她不能把上一世的情况告诉恒子箫。
若他知道自己上一世如此凄惨,又害死了那么多人,该多么难过,兴许还会因此诞出心魔。
再说,她把司樾说得多么伟大,那家伙该感谢她才是!凭什么笑她!
“煌烀界会出什么事?”恒子箫果然好奇,“不能讲于我听吗?”
“天机不可泄露。”纱羊用一句话糊弄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顶,“等你飞升之后,我才能告诉你。”
恒子箫点头,信了纱羊的话。
他望向前方的司樾,心想,既然天界是飞升后仙神们所待的地方,那么同为大世界的混沌界,其中妖魔恐怕也有和仙神相当的实力。
难怪师父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师姐也说连渡劫期的修士都不能伤她分毫。
恒子箫向来知道司樾厉害,骤然得知这些天外之事,不仅不觉得荒诞,反而还如拨云见日一般,有了“果然如此”之感。
“你想问的,我应该都说了。”纱羊道,“子箫,现在轮到我来问你。”
“师姐请问。”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你师父是魔的?”
恒子箫想了想,“我也不记得了,大概是从那句清洁咒开始。”
纱羊扶额,“我想也是,那句咒语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
她又道,“你既然有所猜测,难道不怕吗?她可是魔呀!”
“师父从不害人。”
恒子箫想起当年下山前,师父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他内心正因师父的身份而有所动摇,遂向师父求教,妖魔是何模样。
师父告诉他,他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恒子箫问,他想他们都是一心向善的样子,可以么。
司樾答,可以。
恒子箫又问:既一心向善,还算是妖魔么?
司樾再没有答。
而今,恒子箫终于明白,仙魔不两立,或许不单是因为诸魔皆恶,更也是因为夹杂了种族斗争。
师父没有回答,是不想乱了他的心,扰了他的道。
恒子箫脚步一顿,倏地停了下来。
他蓦地想起斩杀槐树精后师父看他的眼神。
她像是确定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彼时恒子箫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他问司樾,自己是否做错了,司樾告诉他,他没错。
人剥兽皮,妖剥人皮。
何家村一事本就无论对错,只是他恒子箫选择了人。
师父知道他已猜出自己的身份,陷在了师道两难的窘境。
她带他到何家村,恒子箫几次向她求助,她都无动于衷,任他遵从内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恒子箫选择杀了槐树。
他终究要走仙途,终究和司樾不是一道。
她不怪恒子箫,成全他的仙道,告诉他,他没有做错。
恒子箫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心脏处一阵酸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师父,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恒子箫纵有千言万语要辩解,但情急之下、在本能的驱使下,他还是选择了斩杀槐树。
这是铁证,抵赖不得。
他总觉得自己在司樾眼中无足轻重,时刻都会被抛弃,却不想,竟是自己先选择的背道而驰。
纱羊不知恒子箫心中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突然停了下来。
“其实我也觉得你师父不是坏人。”纱羊道,“虽说眼见未必为实,可就我认识你师父这五十年来说,她实在没做过什么坏事。”
三千年那一场天界浩劫到底是何原因,司樾从不跟她说明。
纱羊不知道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司樾从前是什么样,可她认为,自己前面的那个女人绝不是滥杀无辜、嗜血残暴的恶魔。
“别的妖魔不好说,但你师父还算靠谱。”她扫了眼走远去的司樾,对着恒子箫笑道,“虽说仙魔不两立,但她毕竟活得比你久,知道的事情自然也比你多,当得起你一声师父。”
恒子箫沉闷地点头。
司樾当然当得起他的师父。
山长对他好,教他读书识字,可只能算作先生;
白笙对他好,带他练剑、引他入门,可只能算作师兄;
纱羊对他好,供他吃穿,陪他长大,可也只能算是姐姐。
唯有司樾,她看似对他漠不关心,却是真正为他指点迷津之人。
正因如此,恒子箫愈发不能原谅在何家村背叛了师父的自己。
他怎能…
他为何会选择站到师父的对立面去……
他那时明明已经知道师父极有可能是妖魔,为何还是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恒子箫胸口发涩,无法原谅自己,可此时的心情却像极了杀死槐树之后的那一晚——
他痛恨自己,偏偏并不后悔。
即便重来,他或许还是会杀死槐树,还是会杀死自己这一路遇到的妖魔鬼怪,还是会选择帮助人类同胞。
恒子箫在质问自己为何会背叛司樾时,隐约察觉了源头。
他是在司樾门下长大的,从小受到司樾指点,若司樾是魔,他学的也该是魔道,又怎么会走上仙途。
追溯根本,一是何谓魔道?二是司樾所授他的,到底是什么道?
她不教他心法、不教他法术,一切有关魔道功力,司樾皆不传他。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想他和她走上同一条道。
恍惚中,恒子箫想起那年司樾带他看菜人回来,他又惊又怕,除了害怕那鲜血淋漓的惨象、人类互食的疯狂外,更害怕师父在菜人摊上的轻车驾熟。
他于是问司樾,是否也吃过人肉。
那时司樾对他说,「你得怕,才行啊。」
这一句话,司樾难得正经。
如今回想,恒子箫依旧云里雾里,只是能够明白一点——
师父不想他成魔。
恒子箫抬眸,这一刻钟的时间对他来说太过漫长,数十年的疑云一瞬间拨开,叫他被云外的阳光刺得双眼酸胀。
他心中五味杂陈,望向前方的背影,女人的背影一如他幼时记忆里的模样。
她问他:「既是灾星,为何求仙?你该入魔才是。」
彼时,他迷茫不知魔为何物,犹豫地说「魔……没有来我们村招人。」
司樾顿时笑了,「这倒也是,是魔的不对。可你既受了委屈,日后还想庇护黎民么?」
“师父……”恒子箫开口,艰涩地唤了一声,却也不知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杀死槐树,真的只是他一人的选择,司樾从不曾干预他么?
打一开始,她便只问他:可想庇护黎民?
司樾回眸,看向他。
“你问我岳景天怎么知道的?”她冲着恒子箫一笑,“我看嘛,八成是你身上沾染了我的气息,他顺藤摸瓜,从你那儿摸到我这儿了。”
“什么!”纱羊转身,来来回回地端详恒子箫,“我怎么没看见他身上有什么气息。”
“你太弱了。”司樾道。
“你…”纱羊鼓了鼓脸颊,片刻嘀咕道,“好吧,也是实话。”
她接着又说:“如果子箫身上真的沾了你的气息,那他岂不是也不能参加宁楟枫和蓝瑚的订婚典礼了?”
司樾耸肩,“没必要,他那么大人了,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孩儿。”
“唉,这叫什么事儿啊。”纱羊叹了口气,又问恒子箫,“子箫,你觉得呢,你要是想参加,我陪你一起去。”
恒子箫摇头,“我…我还是不去了,就算岳景天不会为难我,我去了,也总是会给他们添一分麻烦。”
“好吧。”纱羊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她往前飞了一段,落在司樾头上,“既然不去昇昊宗了,那在宁楟枫和蓝瑚下山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司樾将手中的锦袋高高抛起,扬唇邪魅一笑,“当然是销赃。”
岳景天睁眼时, 自己正躺在空中车鸾内,身旁是一脸担忧的赵尘瑄。
“师叔,您醒了!”见他清醒, 赵尘瑄扶着他坐起, “可有哪里不适?”
岳景天抚着额头, 脑海一阵晕眩。
“这是何地……”他闭了闭眼,驱赶那股昏沉,“我为何在此。”
“师叔,您不记得了吗!”赵尘瑄一惊, “大会结束以后, 我请您回去,您问了我当年洛城司樾一事,说恒子箫身上果然伴有邪气。接着您便独自出门了,应当是去找了司樾师徒。”
听见司樾二字后,岳景天太阳穴一阵刺痛, 眼前浮现出一对紫色的瞳孔。
他想不起来……
司樾、恒子箫,这两人是谁, 他一点印象也无。
赵尘瑄见他双眉紧皱, 试探道, “莫非, 您被那司樾抹除了记忆?”他说罢, 马上否认,“这怎么可能, 您可是合体巅期啊。”
在意识到岳景天要去找司樾时,赵尘瑄试图尾随他而去, 可惜岳景天速度太快,不到片刻赵尘瑄便跟丢了。
“你一直和我在一处?”岳景天抬眸, 纵然刚刚醒来,那双凤眸依旧冷厉。
赵尘瑄摇头,“您让我和其他人先回宗门。”
“我是看见天边出现您的雷云,接着又看见了一把巨大的剑影才找了过来的,不想到地方时,只见您失去了意识,倒在路边。”
“巨大的剑影……”岳景天双眉愈发紧皱。
如此说来,那个叫司樾的人竟能在他法天象地之下逃脱,还轻易抹去了他的意识……
他看向赵尘瑄,沉声道,“把那两人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赵尘瑄面上一愣,暗处勾起了嘴角。
“是,师叔。”他低头,“容我慢慢说与您听。”
恒子箫给宁楟枫去了一只纸鹤,告诉他自己和师父师姐无法参加订婚典礼一事,等他们办完仪式下山后再找一处地汇合。
司樾带着恒子箫和纱羊去了化城的邻城,在那里找了一处当铺,把从岳景天身上夺来的宝贝能当的都当了钱。
此地靠近化城,自然也是热闹无比。
司樾七拐八拐,明明是头一次来,却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处。
“这是……”纱羊仰头,望着眼前的高门大匾,匾下人络绎不绝,“赌马坊?”
她转过身来,“司樾,子箫可是修道之人,怎么沾赌呢——不,就算不是修道之人,也不该沾赌,赌得还是不义之财!”
“什么叫做不义之财,”司樾不以为然,“你去挨他九道雷劈一下试试?这都是我应得的!”
“所以我这不是也没有太制止你拿岳景天的钱吗。”
纱羊也知道,司樾对岳景天是一忍再忍了,她没有伤岳景天性命,只是拿他一点钱,确实不算过分,“但赌博就是不对!”
“你又错了,”司樾笑道,“既是赌博,必是有输有赢,而我只会赢钱,那又怎么能算赌呢?我只是来这儿观马,顺道赚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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