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制衣,这是我丈夫教给我的。从前我也如你们一般有过顾虑,但他告诉我,人人都是这么做的。”
“我不信,他便带着我去了市集,把刚剥下来的皮毛卖给了县衙和几个小道士,不管是官府还是仙家弟子都没有训斥他,我这才放心。”
“人类乃是神子,是我等妖精之楷模。他们所做,皆是天理神旨,效仿他们是顺天而行,又何谈伤天害理呢。”
“若这叫做伤天害理,你们也不该找我。论先来后到、论数量多少,自有别人比我更伤天害理。”
她见恒子箫久久不语,咦了一声,“莫非你从未见过兽皮?那也难怪。”
“好罢,你若不信,我可以给你一块,你带回去问问你的师父,他一定知道我所言不虚。”
槐树温声细语的一番话,令纱羊先是瞠目结舌,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恒子箫沉默片刻后,道,“你既然知道人类是神子,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去剥神子的皮!”
“我又不修仙道,为何不敢。”槐树笑道,“你瞧这外头,天若降灾,一场洪水便带走多少神子?我这三五年才取一张皮,已是出于对天神的恭敬了。”
恒子箫眯眸,“天灾所致,乃是轮回报应,你一个树妖,也配和天相比?”
“如此说来,被我取走性命的,也是轮回报应。我若是无故取人性命,坏了因果,天神鬼差又岂能容我?”
恒子箫一愣,回眸看向倚在床上的司樾。
他本是义愤填膺地想要诛杀妖邪,认为自己所做乃不平则鸣,可如今竟哑口无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剥活人皮祭祀妖精,这是何等残忍的邪法,怎么到了槐树口中竟无一点过错……
他不说话,槐树悠悠叹了口气,“念你年幼,我不与你计较。今日说理与你,你若是明辨是非,就别再胡闹了。否则,我可要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
司樾对上了恒子箫的眼,她知道恒子箫被这槐树说的内心动摇,想从她这里寻求帮助,稳定心神。
她半瞌眼睑,忽而一笑,不出一言相助,反问恒子箫,“事已至此,你想如何呢?”
恒子箫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纱羊同样看出了恒子箫的迷茫和动摇,她顾不得害怕,噌地飞了出来,喊道,“子箫,别被她的歪理蒙骗了!你想想芳儿,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要被人生生剥皮,她又做错了什么!你若不管她,她必死无疑!”
恒子箫一惊,回过神来,握紧了剑柄。
不错,那些被剥皮的孩子何其无辜!他竟被这妖女所蒙蔽,险些着了她的道!
“该被教训的是你!”恒子箫不敢再听槐树的胡言,对着她劈出一剑,剑气燃火,熊熊火光照着槐树破去。
槐树低呼一声,脚尖点地,眨眼间向后飘出十数丈。
她落在了屋外的空地上,牵着自己的裙子,低头看了看有无烧坏。
再度抬眸时,恒子箫已提剑冲来。
靛青色的长剑上缠绕着雷电,夜中少年的眉眼比剑更利。
他一剑将槐树打出门外后,紧追出门,甫一近身,左手剑指在前,右手持剑于左侧,自胸前削剑而出,槐树连忙抬手挡下,恒子箫一招不成,立即转身蓄力,再出一记平抹,扫出一圈圆弧剑气。
槐树连连后退,翠色的眸子里浮现些许错愕。
既是为了恒子箫的突然变脸,也为这小少年剑法中的暴戾之气。
“小小年纪,竟如此凶狠。”她退开之后,凝神打量着面色冰冷的恒子箫,“我本无意开杀戒,可你剑中戾气过甚,若放任不管,日后必为祸世间!”
恒子箫眯眸,没有说话,再度朝着槐树袭去。
那眸中黑暗看得槐树心中一惊。
她双眉微蹙,双手于胸口结印,四周草木沙沙作响,赫然间,无数藤蔓自她身后蔓延而出,如蛇一般朝着恒子箫蹿去。
恒子箫接连闪身,躲过侧边刺来的藤蔓,脚下的土地上伏来暗藤,他纵身起跃,槐树瞧准时机,再对他射.出一株。
空中躲避不及,恒子箫被束住腰身、定在地上。
槐树眸中发出翠芒,调动数百藤蔓,顷刻间织成天罗地网,欲将恒子箫罩在网下。
纱羊飞出了房门,看着密密麻麻的藤蔓笼罩住了恒子箫,着急地回头催促司樾,“司樾!快去帮忙!”
司樾慢悠悠地从床上下来,走至门口,就见恒子箫剑指擦过剑身,长剑上亮起鲜红法光,四周雷电缠绕、劈啪作响。
他低喝一声,长剑圆扫,硬生生扭断了腰上的藤蔓。
至阳至刚的剑气迸发而出,火雷相碰,如浴火破茧般,将密不透风的藤蔓焚烧炸裂,碎成一段段焦炭。
被雷电炸开的藤蔓四散在地上,上面燃着余火,恒子箫踏火而冲,自槐树侧翼袭去。
槐树一惊,再度调动蔓藤,刚一动作,恒子箫左手便捻起剑指,掐一段烈火诀,抢在槐树之前,在她身后的藤上砸下了三道烈火。
那火险些烧到槐树身上,她来不及灭火,恒子箫已提剑自空中刺下。
她连忙脱身离开,向后跃出数丈,还未落地,恒子箫已一剑斩下,暴烈的剑气直冲槐树,欲将她拦腰斩断。
槐树美眸微睁,双手于胸前改换咒印。
一阵白光亮起,上万槐花花瓣凝聚成团,裹在了恒子箫身周,如丝绵般将他困住。
一股幽香钻入恒子箫的鼻内,他马上抬袖掩鼻,却还是慢了一步。
那香味令他头晕脑胀,四肢也没了力气。
他的双腿绵软无力,往前一步,就措不及防地跪了下来,只能勉强靠着剑保持平衡。
见他跪地,槐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想到一个才筑基的孩子竟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他招式中的杀气绝非普通筑基修士所有,那横冲直撞的剑气实在可怕。
槐树落在地上,嗔了一声,“好个道士。我好言相劝,你竟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我犯杀孽向来是为了自己,今日除了你,倒也算是造福一方了。真不知道是谁把你教成这样!”
司樾抱着胸倚着门框,听了这话,摸摸鼻子,别过头去。
纱羊扒着司樾,“你还等什么呢!子箫危险了!”
司樾还没说话,困在花团之中的恒子箫却蓦地抬眸。
他死死盯着槐树,眼神如利箭一般。
方才那过于雷厉风行的剑势和暴躁的杀气,确有两分是为了掩盖恒子箫动摇的内心。
他反驳不了槐树的话,只能虚张声势。
但在槐树说出这句话后,一切都变得不同。
他右手紧握住剑柄,撑住自己的身体,左手抬起剑指,咬牙默念法诀。
他身体动不了,可体内的法力并不受阻。
猛然间,他收了剑指,左手也握于剑上。
槐树呼吸一滞,直觉不对,立刻念咒,凝起双倍数量的槐花瓣,将恒子箫紧紧锁于期间。
白色花团之中,少年低垂着头,单膝跪地,双手拄剑,墨色的发尾垂在身前一侧。
隐约间,空中轰起一声遥远沉闷的雷鸣。
恒子箫上无父母,下午兄弟,只有一面刻在背上的灾印。
他知道自己卑贱、弱小、不讨人喜,对司樾来说,他远远够不上“弟子”,只能算是一个随行。
正因如此,恒子箫力求尽善尽美,他讨好司樾,努力修炼,为的就是能让师父认可他的能力、认可他这个徒弟。
或许是他错了,或许槐树才是对的,可恒子箫不管对错,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师父蒙羞!绝不能当着师父的面败给他人!
槐花收紧,浓郁的花香闷得恒子箫喘不过气。
他咬紧牙关,自丹田发出一声厉喝,双手之下,长剑硕硕,烈火与暴雷齐鸣,顺着剑脉,轰然砸入地里!
轰——!
雷火爆燃炸开,荡起一圈红蓝交织的激浪,将他周身数万繁花尽数破开!
恒子箫自乱花之中提剑奔走,双眼微红,死盯着惊愕的槐树。
他举剑而下,缠雷带火,那双黑眸在槐树清澈的眼中倒映出了一片扭曲的执念。
他不能败,他不能丢人,不能让师父觉得他无用!
“嗬——”长剑势如雷霆,自槐树头顶落下,直至劈开大地,落下一道被雷火焚黑的地缝。
恒子箫这一剑没有落空,女人的身形却在他剑下化为一抔白花,散落满地,不见人影。
纱羊僵着身子问:“她死了吗?被杀死了吗?”
恒子箫的剑法远超纱羊想象。
她看着恒子箫从小练剑,在纱羊的印象里,恒子箫只是个勤勉用功的小孩,毫无实战经验,所以方才如此焦急地催促司樾帮忙。
可她不想,恒子箫初次下山对上妖魔就有如此纯熟之应对。
他剑中气势绝非初出茅庐的小道士,一上来便饱含凶煞之意。
纱羊不禁想起恒子箫刚到裴莘院时,那一天晚上,只有六岁的他扑倒了恒婷珠,取出怀中的筷子,心平气静地取她性命。
她一直以为,恒子箫上一世成魔,都是赵尘瑄之过。
可难道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么……
恒子箫胸口起伏着,没有放松警惕,忽而间,一道空灵的声音自恒子箫身后传来——
“你,果然不是善类。”
他挥剑转身。
十丈开外,槐树孑然而立。
她的面上再无柔婉的笑意,徒留一片冷然,鬓上的两串槐花也只剩下了一串。
“你比妖魔更加可怕。”槐树提起长裙,一字一句道,“我要除了你。”
她拎着裙摆两侧,那厚重的裙子被她提起,裙摆处的狼毛离了地,一丝黑红色的鬼烟从她裙底钻出,弥漫在了空气当中。
恒子箫后退半步,瞳孔微缩,眼前的景象令他胃部翻腾,那随着气血上涌的暴戾都退去了两分。
槐树的裙摆之下,忽然探出了一只血手。
那只手血肉模糊,只有骨肉,没有皮肤。
血手之后,一个恍惚是被剥了皮的人爬了出来。
一个、两个……
她的裙下不断有这样的怪物爬出。
它们身上是糜烂的血肉,从头到脚没有一块皮肤,行动之间滴下黑红色的黏稠腐血,那血落在地上,便将土地烧出一个黑洞。
纱羊倒吸一口凉气,又贴紧了司樾,“这、这不会是那些死去的‘花侍’吧……”
一共十三人,他们摇摇摆摆,行动迟缓地朝着恒子箫围去,将他包围其中。
恒子箫抿唇, 眉间紧锁,余光注意着身后。
这些血尸大张着嘴巴,除上下两排染血的牙齿外, 口中一片漆黑, 仿若深不见底的空洞, 发出灌风般的“嗬嗬”声。
铺天盖地的腐臭味充斥在空中,这臭味如有实质,将人眼睛熏得刺痛。
恒子箫被围在中央,他握着剑, 脚下开始走动, 戒备着四周。
十数血尸摇晃踉跄着靠近,将包围圈慢慢缩小。终于,在槐树的一声啸令下,块头最大的血尸朝着恒子箫飞扑过去。
恒子箫当即抬剑抵挡,剑光一闪, 他侧步闪身,避开扑来的血尸, 剑斩在它的胸口, 将黑血淋漓的尸体一分为二。
一击得手, 恒子箫却脸色大变。
他手中这把白笙赠与的剑居然发出滋滋声响, 所沾腐肉之处如冰雪消融, 被腐蚀成锈!
才斩一头血尸,他的剑就成了一根破烂。
电光石火间, 第二头血尸扑来,恒子箫下意识抬剑抵挡, 那把残破的长剑霍然被血尸撞断!
半根残剑落在地上,恒子箫瞳孔一缩, 接连两个空翻和血尸拉开距离。
“糟了!”纱羊惊呼,“他就只有这一把剑啊!”
她的声音不仅没能帮到恒子箫,反而吸引了槐树的注意。
槐树在血尸的帮助下,腾出了手,有了空。
她指尖一动,两根藤蔓在夜色的保护下匍匐游动,欲将恒子箫的同伙抓住。
她断定这少年的同伙也和他一样,必不是好人,一并处理了干净。
纱羊焦急地望着前面,全副注意力都在恒子箫身上,对此浑然不觉,那藤蔓骤然窜出,奔着她和司樾后背而去。
槐树弯眸,露出得手之色,然而下一刻,那倚着门框的女人头也不回,只懒洋洋地抬了抬左手二指,两根藤蔓便如被抽了骨的蛇一般,萎靡地掉落在地,再也不受槐树的控制。
槐树一惊,再度端详起司樾。
这女人相貌平平,周遭气质如凡人一般,使她没有注意。
如今细看,也还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她凝望的时间太久,被她打量的女人余光望来,露出一只黑中带紫、紫至发黑的眸子。
那眼眸里没有敌意、没有善意,只是平平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收回了目光。
槐树偏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镇住了她的手脚,令她本能地不敢再对司樾出手。
另一边,恒子箫丢了残剑,不得不从怀里拔出金鳞匕来。
血尸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再没有其他武器可用,只有这把匕首。
金鳞匕一出,槐树蹙了蹙眉,脸色也凝重了两分。
血尸前仆后继地朝着恒子箫冲去,他手中转出一道金色刀花,将匕首反握于手,横起小臂,持匕挡在胸前。
金鳞匕挡下了一只糜烂的血手,它不同白笙给予的那把剑,和血尸相触依旧完好无损。
恒子箫放下了提着的心,不止是为了自己而庆幸,更也为了金鳞匕。
这是师父赐予他的第一件宝物,陪伴他十载有余,若坏在这里,实在可惜。
确定血尸对金鳞匕无害之后,恒子箫便放开了手脚。
身后、身侧另有血尸围来,他余光一扫,脚跟为轴,带动腰、臂,力惯金鳞匕,迅疾转身。
黑色的匕首上荡开一层水波般的鱼纹,刀刃割开前方的血手,随恒子箫扭身,扫开一道金圈,划过四头血尸,溅起一片黑红色的血雾。
槐树的脸色愈加难看,认出这是刺破她衣裳的匕首。
这把匕首果然不是凡物,只在一个筑基小子手里便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她五百年道行都险些被它伤到。
四头血尸应声倒地,后方又有新的补来。
恒子箫眸色愈厉,抬臂上削,正对血尸面门。
然而出手之后他的动作猛然一顿——短了。
他用惯了剑,此时距离正是长剑所能及,可匕首却远远不够。
出招过早,匕首没能触及血尸,对方乘隙扑来,一口咬在了恒子箫持匕的右臂上。
恒子箫额上顿时渗出冷汗。
他左手即刻成拳,一拳勾在了血尸的太阳穴处。
尸已非人,太阳穴不再是血尸的要害,它死咬着恒子箫的右臂不放,恒子箫弓起腰背,右拳发力,对着它的头部又猛砸三拳,终于将那颗腐烂的脑袋砸脱。
血尸甫一松口,恒子箫立即御气跳出包围圈,远离血尸群。
他捂着被咬的小臂,脸色有些苍白。
被捂着的地方皮肉发黑,一道鲜血顺着袖口流下,滴落在地。
血尸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然三根藤蔓倏地从恒子箫背后跃起,缠上了他的双腕和脖颈。
“子箫!”纱羊大急,恒子箫被死死勒住,双脚离了地。
他使劲挣扎,槐树亦是使出了全力。
她双瞳发亮,身上浮动着翠芒,肃杀之色不亚于恒子箫,势必要将他除去。
恒子箫被吊在藤上挣脱不得,远处的血尸又朝他袭来。
如此危急,他根本没有还生之机。
“司樾!司樾!”纱羊急得大喊,“这次够了吧!该你出手了!”
可司樾岿然不动。
眼见最前面的那头血尸距离恒子箫只剩下数丈,纱羊气得扯她头发,“他的表现还不够吗?难道你真要他死在这里不成!”
纱羊的焦急不再是为了完成任务,她看着恒子箫一点点长大,心里早已把他看做弟弟,此时此刻焉能不急。
司樾扫了眼旁边的槐树。
随着血尸的靠近,恒子箫挣扎得愈发厉害,槐树拼出了全力,死死咬牙才能将其束缚住,并不轻松。
那双暗紫色的瞳孔晦涩不明,看过了吃力的槐树精后,司樾的视线又落在了脸色涨红、呼吸困难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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