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樾一拍大腿,“傻小子,你一个人干不过,还不会叫人呐。”
恒子箫一愣,独来独往惯了,他竟忘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常理来讲,这件事本就不是他该管的,各地都有所属仙宗负责,他需要处理的只有裴玉门契地内的妖魔。
只是如今琭海宗被水灾闹得焦头烂额,他现在去通报这事,恐怕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拖延时间的妙处便在这里,再有几天,大水退去,琭海宗便能抽出人手介入此事,他们也就多了一份力。
事不宜迟,恒子箫第二天一早便去见了梁婶,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
梁婶又惊又忧,她是个少给别人一个鸡蛋都惴惴不安的老实妇人,换作平时绝不敢做这样的事。
可丈夫去世多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不管是为了自己唯一的家人,还是为了梁家唯一的血脉,梁婶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咬着牙答应下来,倒反过来让恒子箫小心一些。
女人的眼神从惊忧到坚定不过片刻,恒子箫从她脸上看见了堪比金石的决绝,那神情分明在说:只要有一线希望,她愿意用自己来换女儿的平安。
恒子箫放下了心,却又不免想起自身。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若他们还活着,又会是何等情形……
今日若是他遭遇了此等祸事,会有人如梁婶一般,迫切地想要救他出来么……
恒子箫只能想到司樾和纱羊。
他能想象得出纱羊焦急的模样,却想不出司樾会是何种反应。
师父对他来说,既是指路的明星、仰望的高山,也是可依靠的后盾。
他如一张薄纸,师父指缝间偶然漏下的一滴油,便能将他洇透打湿。
这十年来,他身上星星点点地开满了油花,那点油不多不少,均匀地遍布纸上,滋润了他本黯淡发涩的生活。
但对师父来说,他又算得什么呢……
收徒是为了传承衣钵,师父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她从来不对他提任何责任,也没有对他寄予任何希望。
他一心一意奉司樾为师,心中满载濡慕,但她并不视他为徒为儿。
对师父来说,他或许就是一个死缠烂打、突然抱着她求助的小乞丐。
她赶了两下没赶走,也就懒得动弹,任随他去了。
若有朝一日,他陷在了令师父为难的困境当中,她会像梁婶一样,为救他而冒险一搏么。
恒子箫想,她大抵是不会的……
他躲在暗处,在首座上看见了被村长夫妇灌酒的芳儿。
芳儿很快喝得两颊酡红, 她醉得不省人事后, 由村长夫人抱回了自己家中。
村长夫人将她放在床上, 嘱咐家里的女儿照看她,自己便又回到宴上。
家里只剩下村长的一对儿女,女儿把襁褓中的弟弟哄睡着后,自己在房里做绣活儿。
恒子箫在窗外探清楚房内的情况后, 指尖绕了一丝细雷, 电在了村长女儿身上。
她身子一颤,昏厥过去。
恒子箫立刻翻窗入内。
他轻轻地把村长女儿摆成靠桌睡着的模样,再去床边,取出几株荨麻擦拭芳儿。
荨麻上带着微毒的小刺刺入芳儿的皮内,不消片刻, 上面便冒起一团团的疹子,看着有些骇人。
芳儿醉死过去, 对此浑然不知。
恒子箫道了一声“得罪”, 做完一切, 迅速离开, 回到了山上。
当天晚上, 山下果然有了动静。
村长敲响了梁婶的门,带她去家里看了浑身是疹的芳儿。
梁婶一见到女儿便痛哭起来。
“别哭了!”村长喝道, “这是怎么回事,她好端端的, 怎么起了那么多疹子!”
梁婶一抹女儿酡红的脸,“我、我也不知道啊……”
“你是她娘, 你怎么会不知道!”
“自打你们带走她,我就再没见她一面,我怎么知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梁婶一边哭一边喊,“她在家里都是好好的,怎么到了你们手上,才两天的工夫就便成了这样!”
这话令村长夫妇语塞,气势也弱了两分。
村长夫人连忙安抚道,“梁婶,是我们对不住你,可明天晚上就要去祭拜槐娘娘了,你看这…芳儿这个样子,还怎么当花侍啊。”
“那还不是你们没有照顾好她!”
“是,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夫人道着歉,抚着梁婶的脊背,“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只是槐娘娘那边可等不得,你再好好想想,芳儿从前长过疹子吗?有什么办法能消下去?”
梁婶抱着女儿哭个不停,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揩揩眼泪,望着两人道,“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村长睁大了眼睛疾声问道。
“有一年她吃了酒糟,好像也长了两个疹子。”梁婶犹疑道,“不过我们家也吃不起酒,之后就再没有吃过了,加之长得不多,我也就没有在意,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消下去的了。”
村长夫妇一惊,“竟还有这种事……”
酒是金贵之物,平民私自酿酒乃是浪费粮食的重罪。
梁婶家里孤儿寡母的,确没有多少接触酒的机会。
屋子里净是梁婶抽泣的声音,村长拧着眉,并不全信,半晌道,“明天一早,去请个郎中来看看。”
他夫人道,“全城的郎中都被官府征去了,你现在要去哪里请人。”
“祭拜槐娘娘一事非同小可,就是花再多钱,也得把芳儿的疹子治好。”村长对着梁婶道,“你先回去吧,我们明天再叫你。”
梁婶哭着不肯走,被村长夫人好一顿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屋子。
第二天白天,村长果然花了重金请来了一位郎中。
那郎中对着芳儿身上的疹子看了两眼,便道,“像是荨麻刺出来的瘾疹。”
村长看了眼夫人,夫人当即摇头,“我虽然也觉得像,可她这两天都待在屋子里,哪来的荨麻呢。”
她顿了顿,又问:“会不会是两天前被荨麻咬了,现在才病发?”
大夫摆手,“不会,若是被荨麻刺了,当时就会起疹。”
“难道真是吃酒之故?”
“吃酒?”
两人便向郎中说了梁婶的那番话,郎中捋着胡须,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虽然没有见过,可医书上讲,有些人有病酒之症,喝酒之后或是头晕恶心,或是身上起疹。”
村长忙问:“那这病酒得病多久?”
郎中摇头,“那就不知了,这样的人太少,尤其是妇孺小孩,本就极少接触到酒,就算病酒了,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请大夫。”
“此类患者我生平未见,或许三五日、或许□□日、或是一两个月,总归是能消下去的,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们可耽搁不起那么多时日啊!”村长道,“有立刻消疹的药吗?”
郎中无奈道,“依我看来,也不必用药,若非要治疗,那我就按照治瘾疹的方法开个方子。不过……就算我开了药方,现在也难以抓药,所有的药材都紧着水患那里用。”
村长道,“无妨无妨,您开了便是。”
郎中开了方子,村长当天便花了重金买药熬药,并暂停了宴会。
芳儿喝了两天的药,却不想身上的红疹越长越多,每天早上都会新冒出来一批红疹。
不过两天的工夫,那身皮肉别说去给槐娘娘做花侍了,光是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
他们叫来梁婶,梁婶这一回哭闹不止,大骂村长夫妻苛待她的女儿。
“她从来没有这样,一到你们家就长出那么多疹子,全身上下没了一块好肉!”她拉着女儿的手,在村长门口哭骂,“必是你们家里不干净!我要带她回去!”
她这一通闹,引得周围村民都聚了过来。
众人看着满脸红疙瘩的芳儿,也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梁婶子,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村长夫人道,“我儿子还不到一岁,他的皮肤总比芳儿要嫩吧,连他都没事,我们家又怎么会不干净。”
梁婶登时回道,“那你说,芳儿为什么会长这些疹子!”
“这…”村长夫人百口莫辩,“这我怎么会知道呢……”
“就是你家里不干净!吃的碗、用的被、睡的床,谁知道是什么东西不干净!又或许你家里的酒气太重,把她熏到了。”梁婶扯着芳儿的手就要回去,“不管是什么,我这次一定要带她回去,她要是住在你家里,只怕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你…”
“算了吧夫人,”旁边有人劝道,“反正都是在村子里,芳儿既然不能喝酒,那住哪儿不都一样么。或许是你家什么东西冲到了芳儿也未可知啊。”
“是啊,把芳儿的皮肤养好才是要紧事,旁的就别管那么多了。”
村长和村长夫人无话可辩,也只能让梁婶把芳儿带了回去,并交代她,只要芳儿身上的疹子一好,便立即通知他们。
芳儿懵懵懂懂地跟着梁婶回到了家里,坐在熟悉的床上,她仰头望着母亲,“娘,我以后不用在去村长家了吗?”
梁婶红着眼睛,鼻尖发酸,“你想去他们家吗?”
芳儿当即摇头。
梁婶抬手,抚上了她长满疹子的脸,继而将女儿搂进怀里,呢喃啜泣着,“那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芳儿不知道她去村长家里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每天晚上都有人潜入村长家中,用荨麻草涂抹她的身体。
恒子箫这几天除了寻找荨麻草外,也遇见了过来镇灾的琭海宗弟子。
他试探着向他们询问起何家村的事。
“你说何家村的那棵槐树?”
对方道,“很早以前我们就派人去看过了。罗盘毫无反应,加之周围从来没有出过祸事,所以也不必管它。”
“罗盘没有反应?”恒子箫一愣,“会不会不准?”
“怎么会呢,我们巡查时,至少是两三人一组去的,一个罗盘不准,难道两三个也不准?”琭海宗的弟子道。
“再说,要真是邪魔,那必然害人,可何家村从来没有人报过案,我们每次去那里,他们也没有任何异常,反而是那棵槐树,真的庇佑了那里三百年不受灾,许是神树也未可知啊。”
“若是何家村和槐树勾结,主动进行活人祭祀呢。”恒子箫道。
“唉,你怎么净往坏处想。”对方有些不耐了,“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什么事,平白无故地去管那么多做什么,倒是眼下的洪水,还有洪水后出来活动的妖魔、瘟疫急着处理呢。别管这些杯水风波了!”
有赵尘瑄勾结洪员外的案例在前,恒子箫本就对宗族信心不大,此番试探,直接让他心凉了一半。
他开始犹豫是否要把这件事报给琭海宗。
琭海宗若是再派弟子过来,也无非是拿着罗盘绕着树走一圈,那槐树能骗过罗盘一次,就能骗过第二次。
他们来了不仅没有助益,反而会打草惊蛇,把事情闹得更加复杂。
恒子箫心情凝重,好在荨麻草起了效果,芳儿暂且安全了,他也有时间再好好想想对策。
然而,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打算。
恒子箫自到何家村以来,所作所为太过扎眼,纵然瞒得了肉.体凡胎的何家村村民,却瞒不过头天就被他刺了两刀的槐树。
在梁婶把芳儿接回去的这天晚上,何家村无月无星,夜幕暗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正在床上入定的恒子箫倏尔睁眼,只觉外头阴风阵阵,忽而间狂风大作,砰的一声,屋内门窗尽数被风撞开!
他立即抽出剑,翻身下床。
只见门外夜深处立着一抹人影,似在凝望着屋内。
“司樾!司樾!”纱羊被门窗碰撞的声音吵醒,同样看见了门外那道人影。
她扒着司樾,翅膀微微颤栗,声音也有些发颤,“那、那是什么东西!”
纱羊面对邪祟的经验不比恒子箫这个少年高到哪里去,怕极了这些鬼魅邪祟。
司樾靠在床上,看着恒子箫持剑定在门口。
恒子箫僵着身子,见门外的人影越来越近,转眼之间,那东西飘一般地飞到了门前。
他终于是看清了,浓重的夜色下,一高挑的女子站在门外。
她肤色雪白,初夏的天,穿着一身厚实的华裙,领口、袖口和裙摆上是浓密的狼毛滚边。
一头乌发半挽半散,头顶的发髻上垂着两串洁白的槐花,身后披散的长发直达脚腕,中间编着或金或白的鸟羽。
两只耳垂也挂着一片美丽的羽毛,和编织在长发间的那些照相呼应。
女人穿得清奇美丽,容貌更是昳丽非凡。
她长得清婉动人,如髻上那两串槐花一样姣好纯洁,空谷幽兰般的柔美。
领口那一圈灰黑色的狼毛如一笔浓墨重彩,将她的脸衬托得更加清丽白皙。
五官之中,女子的两只眼睛尤为好看,其中瞳孔乃是剔透的翠色,即便是在夜里,也散发着清雅的光晕。
这对眸子美则美矣,却也表明了来人并非人类的事实。
恒子箫握剑的手更紧,他盯着女人发髻上的槐花,万没有想到,他两度前往坟山时,她不现身,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找上门来。
他没有动作,女人先开了口。
她抬起一只如玉的纤手,抚上胸口,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一弯,溢出两分笑意。
“又见面了,小道士。”
恒子箫立刻喝道,“你想干什么!”
槐树一愣,继而笑道,“看来,你很没有教养。”
恒子箫一愣,“什么…”
槐树踮脚,在恒子箫面前转了一圈,披散的长发和美丽的裙子皆轻盈地铺开扬起。
在她的背后,末端的裙摆上有一处明显的裂口,把灰狼毛的滚边给刺成两截。
槐树转完一圈,轻飘飘地落地,“你刺破了我的衣服,又坏了我的新皮,居然还如此无礼。”
她笑着问:“你难道就不该向我说一声对不起?”
恒子箫并不意外槐树找上门来。
草木类的精怪比飞禽走兽更能洞悉周围的变化, 自己对芳儿使得那些伎俩,怕是逃不过她的耳目。
他只是没有想到,离原定的祭祀日才过了两天对方就找上了门来, 更没有想到, 提出如此残忍之法的妖精, 看起来既不凶神恶煞,也不阴邪狡诈,相反,倒有两分清雅仙逸。
他盯着槐树精, “你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有什么脸面提教养二字!我已将此处情形告知了琭海宗,不日便有仙家弟子来此除妖,你若不想被烧成木炭,趁早离开,休再伤人!”
“伤天害理之事?”那双翠色的眼眸微微睁大, 显出些许诧异来,“你倒是说说, 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听了这话, 纱羊忍不住了, 她从司樾领口探出一个脑袋, 骂道, “你把人皮活生生剥下来,还把那些人烧了当做花泥, 这还不叫伤天害理么!”
她发出声音后才引起了槐树的注意。
她扭头朝着屋内看去,目光在司樾身是上停顿了一瞬, 继而讶道,“你们休想骗我。我虽然久居山野, 可也知道外头人人都是这么做的。”
“什么!”
槐树抬手,抚上自己领口的狼毛。
葱白纤细的四指陷在灰色的狼毛里,指尖稍动,便将周围的狼毛拨得颤动起来,仿佛活了一般。
“这是我丈夫从狼王身上剥下来的。”槐树道,她又拉来身后的头发,那里缀着鸟羽,她挑起一片,说:“这些,是他从一只白鹭身上拔下来的。”
“那时候,那只白鹭天天来我枝上,告诉我它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替我排解了五六年的孤寂。”
她说着,捻动着那根羽毛,期待地问几人:“好看吗?”
纱羊恍然大悟,“难道你是因为何家村的人猎杀了你的朋友,所以才这么报复他们?”
“什么?”槐树一惊,“不,我只是在赞叹神子的智慧。”
她笑了起来,“他们多么聪明,竟能想到将它人皮毛剥下,用来妆点自身——天下除人类外,再没有如此聪慧的生灵了。”
槐树又转了一圈,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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