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乞儿跑了这一刻钟,忍不住伸手掬了把水,凑到嘴边喝了起来。
喝完之后,他搓了搓脸,两侧黑发滴着水,把汗水冲刷了下去。
抹掉眼睛上的水珠,恒乞儿眨了眨眼,见波光粼粼的湖上倒映出了湛蓝的天。
他盯着湖面上的天影看了一会儿。
自己来停云峰时,外面正下着大雪,怎么这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却阳光明媚?难道这太阳也是师父变幻出来的?
恒乞儿不解,起身仰起头,退了几步,找了个视野开阔的地儿望向天空。
这一看,恒乞儿终于看清了天上的情形。
苍穹之上乌云密布,厚厚的雪云在停云峰上空被生生凿出了个洞来。
这个云洞里只有二三薄云,阳光便是自这云洞里投下的。
恒乞儿这才明白停云峰为何叫停云峰。
雷云、雨云,一切乌云皆停止在峰前,不得僭越一步,生生被辟出一片晴空。
那云洞之后是何模样?不知。纵然不知,却无端生出一番心旷神怡,欲抬手而叩天洞。
看了这玄妙的天景,恒乞儿心气平和了些,扭头回望,想看看自己到了哪里。
一回头,他愣在了原地。
漫山花树围绕四周。
天地被这些树分成了三层,上层是青白的天,下层是灰褐的地和树干,中间的,便是紫白交映的桃李。
身在林中时,尚看不出什么,可蓦然回首,这一望无际的花海展现在他眼前,薆逮缤纷,春彩烂漫。
小小的柔弱的花瓣竟组成了让人惊叹的壮丽之景。
外面是寒冬腊月,一片肃杀,可这里水清花香,云淡风轻。
恒乞儿望着花林,没来由地想起一年前,恒家村民对裴玉门弟子的称呼——“仙人”。
如此珍奇的景象,怎能不是仙人所在的仙境?
也唯有仙家宝地才能有这般瑰丽的美景。
他的余光里突然闪过一点金光。
恒乞儿猛地扭头看去,正是他所找的那颗彩球!
珐琅制的小球挂在湖边枝头,周边的金铃折射出了阳光,撞进了恒乞儿的眼中。
他惊喜地展开双眉,朝那处奔去,麻利地爬上树,伸手把球摘了下来。
璀璨的金铃在他指尖晃,他像是勾到了几点碎光。
抱着球,恒乞儿自花林深处折返。
怀里彩球的铃铛叮叮作响,他的心也叮叮作响,莫名地轻快起来。
等他穿过林子,见到司樾时,他已顾不得什么仰之弥高、忽焉在后,只想着快点把球给司樾,快点、再快点。
恒乞儿跑了过去,他的呼吸比上一次更急促,司樾听见了,搁下书,看着他小脸通红地跑过来。
恒乞儿在外迷路了一遭,又见了新闻,当他跑回来,发现司樾放下了书,用全副目光迎他时,一种更大的欢喜在恒乞儿心中膨胀。
他跑得更快了,跑到司樾跟前,喘着气把球伸出去。
司樾笑了笑,“好,还剩最后一次。”
恒乞儿点点头,又去看了眼那根香。
他自觉自己这一次花了不少时间,可一看,那根香居然只烧了一半,还剩下整半炷的时间!
他愈加高兴了。
司樾拿起球往外一丢,边丢边喊,“冲——能否吃喝,成败在此一举!”
她喊得热烈,恒乞儿跑得热烈,他应声冲出去,双眼盯着彩球、只盯着彩球,其余乱七八糟的再也顾不上,眼里只有那颗划破天际的球。
看着男孩飞跑出去,司樾斜了眼旁边的香。
她翘了翘食指,那香忽地往上长了一节出来,继而又袅袅缓缓地冒起了青烟。
这一次司樾丢得更远了,恒乞儿跑了半个山头才把球找到。
他累得气喘吁吁,站在司樾跟前时,头上脖子上全都是汗水,背后的衣服也被湿透了。
他红润着双脸,黑眸晶亮,什么也不说,只是把球递到司樾面前,又看了看还剩下一寸的香。
一切言语都在那漉湿发亮的眸子里了。
司樾哼笑一声,抬手扣住了他手里的球,“几时去?”
恒乞儿的黑眸更亮了。
“现在!”他说。
司樾从摇椅上站起来,扯了扯躺皱的衣服,抬脚迈步,“走着。”
若是从前, 司樾便带着恒乞儿直接走了,但现在领地里还有几个崽子。
她传音给了纱羊,把人领回来一块儿下山。
裴莘院每个月都有假, 孩子们是可以下山玩的, 但这么多人一同下山, 不论对宁楟枫蓝瑚还是对恒乞儿来说,都是头一遭。
他们跟在司樾身后,宁楟枫蓝瑚几人都有些好奇。
他们从前下山都是在大道上走,这样的阡陌小路却没有来过。
天色晚了, 大雪将歇, 路上是厚厚一层积雪,很不好走。
“哎呀…”几人身后传来一声低呼,他们回头看去,只见紫竹扶着蓝瑚,蓝瑚正提着裙子, 蹙眉看向自己的脚。
她被绊了一下。
“真人,要不还是改天再来吧。”宁楟枫道, “雪这么厚, 实在没法走路。”
纱羊附和道, “我看也是, 他们可比不了你皮糙肉厚。”
恒乞儿抿了抿唇, 他想说他能走,但最终还是没有吱声。
“这倒怪了。”司樾抱胸, “我从没见过不喜欢扑雪的崽子,看着这厚厚的雪, 你们难道不想奔进去打两个滚,耍一耍吗?”
宁楟枫蓝瑚惊讶地看着她, 仿佛她在说什么醉话。
他们不动,司樾弯下腰,在地上团了个小雪球,“不能走是吧,那就跑!”
言毕,她猛地往宁楟枫身上砸去,砸了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最后一个负责倒明天所有人的恭桶!”
“啊!”纱羊冲司樾大喊,“这惩罚也太恶毒了!”说着她也急急地朝前飞去。
宁楟枫看着自身上落下的雪团,和蓝瑚惊在原地,呆呆地还没有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若说最后一个请客、罚抄、罚跑、罚什么都好,可是倒恭桶——两人眼前一黑,也急着往前跑去。
凌五和紫竹紧跟其后,紫竹在后面喊:“小姐慢点,慢着点!”
蓝瑚已是最慢的了,宁楟枫和恒乞儿跑得飞快,一个腿长,一个擅长跑,两人紧跟在司樾身后。
司樾一扭头,看见两人跟着她,脚跟一转,回过身来,嘿嘿一声,右脚脚尖地上一铲,对着两人就踢出了两团雪,踢完自个儿接着跑了。
宁楟枫被雪正中面门,只觉铺天盖地一片透心窝的凉,不得不停下抹脸。
“主人没事吧?”凌五追了上来,给宁楟枫拍雪,被宁楟枫挡开,“雪而已,没事。”
恒乞儿没那么讲究,他甩了甩头,也不管身上的雪,继续追着司樾而去。
纱羊趁司樾踢雪停下的机会,飞到了她身边,抓住了她的后领不松手,自己再不用费力气飞。
“卑鄙小人,”司樾边跑边骂,“这算犯规!”
“谁说的!”纱羊扯着她衣服不放,“老鼠都不算犯规,我怎么就算。”
另一边蓝瑚也提着裙子超过了掸雪的宁楟枫。
宁楟枫拍掉了雪,往前跑了两步,刚走两步胸口就被砰的打中了一团雪。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团着雪砸他的蓝瑚。
蓝瑚狡黠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雪,又砸了过去,“楟枫哥哥,让让我罢,你难道真想让我给你倒恭桶?”
宁楟枫的脸一下子通红,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蓝瑚笑了一声,拉着紫竹往前跑,“我们走!”
几个孩子里恒乞儿一马当先,司樾回头啧了一声,又朝他踢去一团雪。
白白的雪团飞来,恒乞儿猛地下蹲,那雪越过他,径直砸到了蓝瑚的头。
蓝瑚从小到大还没被东西砸过,这感觉分外新奇,倒是紫竹急得不行,赶紧给她掸雪。
宁楟枫再是礼让,这时候也追上来了。
他又不敢让蓝瑚给他倒恭桶,便弯下腰挖了一大块雪,对着蹲在地上躲避司樾攻击的恒乞儿重重砸去,用力之大,丹田都发了声。
恒乞儿猝不及防被大雪埋没。
他在雪地里甩了甩头,像是只雪天刚一出洞就被枝上积雪掩埋的兔狲,甩毛之后脸上全是呆愣。
宁楟枫跑到他身边,双手压着他,一边喘气道,“你给我留下。”
他既不能对蓝瑚紫竹下手,也不能对司樾下手,凌五是他一拨的,只能把矛头转向恒乞儿。
恒乞儿被他扑倒在雪上,奋力挣扎,蹬起纷纷扬雪,雪地不稳,宁楟枫被他掀翻在一旁的雪上,连声大喊,“凌五,抓住他!”
那边蓝瑚低着头让紫竹掸了雪,看见宁楟枫这边的场景,莞尔道了声“多谢!”便又提着裙子往前跑去了。
司樾一回头,看见追来的蓝瑚,呦了一声,“我可不是宁楟枫,不会对美女客气。”
她又弯腰,拾了一把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揪出一小团一小团来,对着蓝瑚接连砸去。
“呀!”蓝瑚和紫竹被砸得睁不开眼,侧身抬臂抵挡,根本分不出神来躲避,一阵枪林弹雨之后,司樾终于消停,大笑着跑走。
后面的男孩更是狼狈,三个人在雪地里滚来缠去,早已没了敌我之分,凌五宁楟枫一开始齐心协力,可在不知是谁的雪球不小心砸到对方后,立刻反目成仇。
“好啊你,竟然敢打主子了!”宁楟枫笑着,抱了一大团雪砸了过去。
凌五一个闪身,避开了雪,一边解释道,“不是我,是恒大躲开了。”
“我不管,打了我就得让我打回来!”宁楟枫又挖了雪,追着凌五打,“好啊,你还躲!看我不修理你!”
恒乞儿趁此机会逃之夭夭,往前跑去。
“呀小姐,恒大追上来了!”前面的紫竹发现了敌情,连忙尖声汇报。
“啊?”蓝瑚小口喘着气,一边回头看,“我们拦住他!”说着自己便挖了雪往恒乞儿身上砸。
两个女孩笑闹着,自己没有被打过,也从没有打过人,这样不管不顾拿东西往人身上扔的感觉实在是畅快。
在这雪地上,紫竹忘了尊卑上下;蓝瑚也忘了仪态举止,只一味地挖雪、砸人、躲避和笑。
恒乞儿也不是宁楟枫,他被砸了,就砸回去,砸得两个女孩惊叫起来,蓝瑚叫着,“快呀紫竹,丢他,丢他!”
可惜恒乞儿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攻得无招架之力。
忽然之间,一片大雪如水浪般盖在了三人头上,把三人都淋成了落雪鸡。
蓝瑚紫竹和恒乞儿缩着脖子站在原地,一扭头,竟是宁楟枫和凌五打闹时下意识地用上了灵气!
“你太过分了!”蓝瑚说着,脸上却全是笑意。
宁楟枫急着辩解,“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才练气初期,不能很好的控制住力。
可蓝瑚并不听他说话,反而双手对着身前的雪地,兴致勃勃道,“我也来!”
砰——的第二声响,蓝瑚炸开了一片积雪,把宁楟枫和凌五都刷成了白色。
她和紫竹刚忍俊不禁,又是一声响,炸起的雪盖到了她们身上。
恒乞儿学以致用,用完了拔腿就跑。
“啊!这个恒大——”蓝瑚甩头,连嘴里都凉丝丝的进了雪。
“我帮你讨回来!”宁楟枫为弥补刚才的过错,给蓝瑚道歉,立刻主动去追恒乞儿。
恒乞儿学着司樾的样子,回身给了他一脚雪。
积雪的厚度并未改变,但这段路再不难走。
几个孩子像撒欢的小马驹,在雪地上嬉笑打闹,不分主仆,不分你我,把洁白平整的雪幕上造出了一团团、一道道活泼的痕迹。
纱羊抓着司樾的衣襟回头看他们,“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带孩子的,我还从没见过他们这么高兴。”
“更高兴的还在后头。”司樾停了下来,望着前方。
前面就是她平时钓鱼的鳞仃湖了。
下了大雪,湖面又结了冰,此时雪停,有好几个大人带着孩子出来溜冰床。
“嘿——”司樾回头,冲着后面打成一片的崽子们喊了一声,“快来!”
都是些听话乖巧的孩子,听见司樾叫他们,便放下各自的恩怨情仇,搁下手中的武器,往司樾身边跑去。
他们追逐打闹了好一会儿,此时都累得不行,虽然累得直喘,可跑到司樾身边时,脸上的笑意都没能退去。
“来,”司樾挽起袖子,“咱们也玩儿。”
“玩儿?”蓝瑚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努力平复呼吸,问:“玩什么?”
司樾用下巴指了指其他的大人孩子,“冰床呀。”
“冰床?”宁楟枫睁大了眼睛,眸中带光,“我知道!《酌中志》里有、呼…有记载,‘至冬冰冻,可拖床,以木板上加交床或藁荐,呼…一人前引绳,可拉二三人,行冰如飞。’他们玩的就是冰床吗!”
“咦?”纱羊歪头,“难道你们是南方人,没有玩过?”不然怎么还得从书里找资料。
蓝瑚摇头,“不,但……”
蓝瑚和宁楟枫都是皇城长大的。
皇城属北,冬日也结冰,百姓也有冰床游戏。
但王公贵族家中不止是女儿,未弱冠的男孩没有准许也是不许离家的。
蓝、宁两府再大、再奢华,也不可能造一个冰场给孩子玩,且这游戏本就不符合大家规矩,要是哪个世家公子小姐被发现岔开腿、在冰上玩这样的游戏,说出去都会令家族蒙羞耻笑。
蓝瑚宁楟枫没有玩过,恒乞儿也没有玩过,恒家村也结冰,他也无须守什么规矩,只是没有人带他玩。
“好吧,来都来了,今天我就给你们破个财。”司樾撸了自己的头发,“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她走下湖堤,找了一对正准备回家的父子。
几个孩子在堤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幼崽围观母亲狩猎似的崇拜和好奇。
就见司樾指了指那父亲手里的木板,又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板。
那父亲答应了,收了钱,把带着两根麻绳的木板给了司樾。司樾回身,冲着堤上的孩子们挥手。
见她得胜而归,几个孩子顿时目露欢喜,紧张期待地等游戏开始。
他们已经看见旁边的孩子是怎么玩的了。
从高高的湖堤上坐着木板滑下去,又在光滑的湖面上飞驰几丈,那带着笑的尖叫像肉香勾狼,勾得他们蠢蠢欲动,迫不及待。
司樾拖着木板回来了。
她把板子在雪上一放,“谁先来。”
宁楟枫和蓝瑚显然很想玩,但两人面上都带着犹豫,尤其是蓝瑚,那滑下去的坐姿实在不雅。
他们不动,恒乞儿便上前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盯着司樾。
“好嘞,”司樾提了提木板,“坐好,抓紧。”
这块板子是人家父亲专给自己儿子打的,不能并乘,只容一人。
恒乞儿一上去,宁楟枫眼中就露出两分羡慕和后悔,早知道他应该也说的。
恒乞儿学着旁边的孩子坐上了木板,司樾拉起前面的纤绳,扭头看了他最后一眼,“坐稳了,我可不会半道停下。”
听她这么说,恒乞儿不由得有些紧张,他忐忑地点了点头,眼睛都睁大了点,时刻警惕。
“好,走——”司樾拉着绳子,倏地跳下了湖堤。
众人这才知道她为什么反复提醒——人家都是拉着跑,她是直往下跳。
恒乞儿乘着木板滑,她乘着那双布鞋的鞋底滑!
下落的风猛烈吹来,木板上的恒乞儿大睁着眼,脸色发白,惊恐得声都发不出;
司樾拉着绳,迎风大笑,高猿般欢呼:“呀吼——”
也不知道谁陪谁玩。
堤上的宁楟枫蓝瑚也瞪大了眼,一个愈发兴奋,一个掩着唇有些怯意。
“小姐,这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紫竹打了退堂鼓,劝蓝瑚作罢。
“危险倒……”有司樾在,蓝瑚知道不会出事,她掩着唇,脚尖轻轻踮了起来,张望着下方情景,“不过确实骇人。”
司樾拉着恒乞儿直接滑过了湖心,在那里停下。
木板彻底停下后,恒乞儿才松开抓住两侧手,那手的指节都青白了,他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在板子上缓了一会儿,回过味后眼中回甘似的,返出了两分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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