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乞儿想不明白,却又不敢自投罗网地去问。
他不问,山长倒主动提了。
他把恒乞儿叫去, 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话。
“自古星神降世,必有异象, 你若真是灾星, 裴玉门怎会没有察觉;若真是灾星, 你出生那年又怎会无灾无疫。” 他对恒乞儿说, “所谓灾星, 那都是江湖骗子为了讹钱,故意栽赃陷害, 你不必记着那些荒唐话。”
他想看看恒乞儿背后的符,恒乞儿拉着衣服摇头后退, 显出十足的抗拒,山长也只好作罢。
他暗忖, 也难怪恒大遇到事后不言不语,选择独自承担——恐怕在他眼里,大人都是不可信的,随时会转过头来害他。
尽管山长开解了恒乞儿一晚,但恒乞儿依旧半信半疑。
初听时,他是震惊的,比被判作灾星时更加震惊。
他已被叫了两年的灾星,纵然有人突然告诉他不是,他也无法豁然开朗、立刻洒脱起来;何况他还用自己的双手造出过火星。
其他孩子都没有这个能力,若他不是引发旱灾的灾星,那他为什么异于常人、为什么可以变出火来?
恒乞儿走出山长院子后,在宿舍后的山坡上坐了一会儿。
吹着四月的晚风,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山长。
山长明明已经知道了他是灾星,可他却偏袒他,还编出了这些好话来安慰他。
恒乞儿反手,摸了摸后背,那里永远都在隐约刺痛。
山长告诉他,恒婷珠和恒铁生走了。
恒乞儿松了口气,他并没有报复的快慰,而是有一种卸甲似的轻松,又有些赤手的茫然。
如今的裴莘院里,只有他一个恒家村的人了。
种种往昔似乎都就此截止。
那些和他有关系的人、物都不在了。
他身后的井被堵住,眼前是一条一望无际的江河,不再黑暗逼仄,却也开阔得让恒乞儿迷惘无措。
纵然他不把恒婷珠恒铁生当做亲友,也断不想回到恒家村,可真当自己和恒家村彻底脱离之后,却又有了些许幼崽离群的寂寥。
“你怎么在这儿。”
恒乞儿垂眸,见坡下经过提剑的宁楟枫和凌五,两人照例出来加练。
宁楟枫看见了坡上的恒乞儿,遂往他那里迈步蹬去。
“那些学生的处置,你都听说了?” 他在坡腰对着恒乞儿开口,“有两个被山长直接开除了。”
恒乞儿抱着膝盖,望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回应。
宁楟枫又问:“我道你这几日挑灯夜读的,还以为你是想一鸣惊人,原来又是被人欺负了。”
恒乞儿依旧不回。
宁楟枫挑眉,“真是锯嘴的葫芦,难怪人家专挑你。是不是被打死了你也不会哼一声?”
恒乞儿还是不说话,宁楟枫无趣极了,“你这性子真活该受罪,小五,我们走。”说罢,他转身和凌五走了。
他走了,恒乞儿倒抬眼看他了。
宁楟枫的话让他无端有些耳熟。
受罪……
他蓦地想起离开恒家村时,白笙对他说的话:
「我知道你生来遭遇了许多不公,这里没有人愿意听你解释,可裴玉门不同。若你想留在裴玉门内,日后万不可这般寡言少语——你若不说,旁人又怎能知晓呢。」
这话当初恒乞儿不以为意,听过也就算了。
可不想一语成谶,来裴玉门两个月就得了印证。
他如今记住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恒乞儿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能说会道的样子。
恒乞儿低头,从衣襟里取出一团暖烘烘的纸包。
他剥开层层草纸,露出里面黏在一起的饧糖来。
几天过去,这糖一点也没有少过。
恒乞儿伸手,谨饬地掰了一块下来,放进嘴里,又把纸包包好收回。
他含着糖,迷茫地眺望远处的山。
伟山、甜糖,都让他觉得虚幻离奇,太不真切。
走了恒婷珠和恒铁生,裴莘院里再没有会刁难恒乞儿的人,他的生活归于平静,每日除了上学就是去司樾的院子里做功课。
寒来暑往,转眼间数月过去,经历了春暖花开、三伏酷暑和习习秋风,日子又来到了冬天。
孩子们上山至今已有十一个月,距离最后的毕业只剩下了短短的一个腊月。
这个月底,裴玉门将决定这些孩子的命运,是走是留,往后的生活将截然不同。
这个月后,裴玉门也将带着这些孩子在修真界过第一个年节。
绝大部分的孩子不会留下,因此裴莘院有惯例,每次到了最后关头,比起强压着孩子们拼命学习往后用不到的东西,不如让他们热闹热闹,给这一年的修真界之行留一个快乐的回忆。
这个月开始,枯燥乏味的课程改变了,引入了许多实战应用。
入学三个月起,裴莘院便开始教导孩子们引气入体,到如今,也只有十二位学子能够嫁起感应。
照此看,能入门的就是这十二位学子,不必再比,但裴玉门的规矩并没有这么生硬。
理论上讲,有灵根就能修道,无非是有修炼的天赋有高低,一年引不了气,还有第二年、第三年,无非是天资差的孩子需要更长的时间罢了。
裴玉门的考核分为书、礼、武三项。
“书”考得便是这一年所学的千字文、四书、堂上所讲的修真界史和通识;
“礼”是先生对孩子日常的行为道德进行的评分;
“武”便是比拼剑术和法术。
最后取综合分数前八的弟子入门。
换而言之,即便是不懂引气的学生,只要剑术扎实、学问优异、品行高尚,便可以入选。
纵使入门后修行迟缓、甚至终身无法练气也不要紧。
偌大的宗门里有许多杂事需要人手,因此不能修行的弟子在裴玉门内是有工可做,且供不应求的。
言归正传,不论是已经练气的天才也好、还是只学了剑术的凡人也罢,总而言之,孩子们都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斩妖除魔的地步。
但来了修真界一遭,裴莘院还是组织了一场活动,让孩子们体验大修士的生活。
创立裴玉门的初代门主曾造一方幻境,名为鸿蒙玄域。
筑造幻境需要极高的功力,可想而知且顾名思义,裴玉门的这一幻境是个相当低级的幻境,几乎是毫无危险可言,魑魅魍魉一概全无,里面只有几头凶猛的凡兽而已。
学院将领着孩子们去幻境里逛一圈,向他们展示幻境的玄奥和术法的实际运用。
这一活动在凡俗界的学院里被称为——踏青。
除环游幻境外,孩子们还有一项大事,那便是迎新表演。
一个月后的除夕前夜,裴莘院会组织一场年饭,届时诸生上台表演,吃了这顿饭后,翌日一早,赶在除夕夜前,裴玉门就要将这些孩子送回家去。
孩子们四到八人一组,自主组队。
宁楟枫、凌五、蓝瑚和紫竹自然是一起的,他们碰头之后,蓝瑚又提议把恒乞儿拉来一起。
她想做好人,而宁楟枫则是想着那家伙孤僻沉默,再不会有其他人和他组队了,于是同意捎上他。
恒乞儿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个“不太用上学的”尾月让孩子们激动不已,每日都在讨论秘境和过年的事。
孩子高兴,先生轻松,司樾也可以搬回停云峰,做回她的逍遥峰主,大家都十分快活。
这日大雪纷飞,唯独停云峰鸟语花香。
司樾打开门,伸了个懒腰,就看见门口站了一排的人崽子,正齐刷刷地仰头看她。
司樾的懒腰定格在半空,抬眸看向末尾的白笙。
白笙对她拱手作揖,“见过师叔。”
那五个孩子也跟着唱喏,“见过真人。”
“这是干什么,”司樾放下手来,“怎么已经到除夕,要拜年了吗。”
白笙恭敬道,“师叔,我奉师父之命,送这五个孩子来停云峰,求你照看一个月。”
“什么!”司樾和从屋里飞出来的纱羊都叫了起来。
“您也知道,这五个孩子是这届学生里的尖子。门主说,最后一个月了,他们也没什么可在学院学的了,不如交到您手上,让您来做最后的淬炼。”
白笙一笑,“毕竟,您可是裴莘院里最优秀的先生。”
距离新生考核仅剩最后一个月。
傅洛山很清楚,宁楟枫、蓝瑚都是奔着司樾而来的,若司樾不收他们,那他们是断看不上裴玉门其他老师的,就算通过考核,恐怕也留不长远。
裴玉门内缺少富家子弟,这虽然使得门内弟子朴素和谐,却也使得门内财政颇为惨淡。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傅洛山希望司樾能再看上一个,既使公子小姐留下,也使司樾留下。
司樾抱胸,“我道那老头怎么准我回峰,原来是早就设好了下一步棋。”
白笙不敢插足这两人的争斗,果断抽身,“人和话都已带到,晚辈先行告退。”
他对几个孩子嘱咐了一声,“在这里要听司樾真人的话,莫要调皮,有什么事就和真人说,她最是和善,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罢,他再对司樾一拱手,便御剑离开了,留下五个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最是和善的司樾。
司樾搓了搓头发,纱羊倒是高兴得很,“太好了,停云峰终于有了点人气。大家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热茶。”
孩子们轮流经过司樾走入门内,挨个对她道,“有劳真人”“有劳真人”“有劳真人”“有劳真人了”。
“来, 别客气。”纱羊端着两盘灵果出来,在桌子两侧各放一盘,“先吃点东西。”
几个孩子围桌而坐, 果盘落下后, 纷纷道, “谢谢纱羊师姐。”
入夏之后,几人和司樾、纱羊的往来就频繁了——或者说,和纱羊的往来就频繁了。
司樾住在裴莘院时,宁楟枫每旬都要去找她指点剑术, 试图能完成司樾立下的挑战, 借以拜她为师。
九成九的情况下,司樾都使唤恒乞儿去和宁楟枫打,可次数多了,宁楟枫也长了心眼,会挑恒乞儿不在的时候去, 如此,总算是和司樾“交手”了几次。
结果至今他还是没能改口, 依旧只能唤司樾为“真人”。
蓝瑚则不同。
一来她不擅长剑术, 连宁楟枫都碰不到司樾的衣角, 那她就更不可能了;
二来她也看了出来, 能不能碰到司樾和剑法高低毫无关系——以他们的年龄, 就算是不吃不喝三年,也不可能胜过司樾。
她起先是给司樾送些果脯、汤羹, 不止司樾这里,山长那里蓝瑚也不落下。
山长清高, 收了两次后便不再收了,还找了蓝瑚说明了拒意, 蓝瑚却说,这些东西是每个月家里送来的,师长不收是师长的品性,学院已经不收费用了,要是她连束脩都不交,那就是她的无礼。
山长奈何不得,只能一次次退回去。
但司樾不同,她不仅收,收了好的下次见面还要问蓝瑚讨。
蓝瑚除了靠送礼接触司樾,有时宁楟枫去司樾那里时,她也跟上。
宁楟枫自然是不会不许蓝瑚跟他一起去的,因而在司樾院子里,他和恒乞儿比试时,蓝瑚就站在司樾身边,与司樾说话,若运气好,便能聊出一个约会来。
等比试结束,若两个男孩打得脸红耳赤,气氛僵硬,蓝瑚或是央求二人和司樾指导自己的剑术;
或拿出个毽子、沙包小玩意儿来,央求几人一起游戏。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迎合司樾,拉着几人一块坐下打牌。
初夏至今不满八个月,几个孩子在司樾院子的牌局倒已满十八场了。
打得也都是些混牌,毫无文学素养可言,让宁楟枫很不自在。
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道,“今夜桂花袭人,不如咱们来行诗令吧,就以桂花为题。”
蓝瑚看了眼恒乞儿,“后日小测,还不如说说四书。”
春天开始,恒乞儿便已超乎寻常的速度完成了山长布置的课业。
起先他听山长的话,只是因为要留在这里就得听山长的,且他也无事可做,只能念书。
经历了恒婷珠一事后,恒乞儿对山长十分感激,他想报答山长的好意,便发奋了起来。
以往的诗文,山长不考他意思,他便只随便默默;此后恒乞儿自己研究起了字句内涵。
他开始想,为什么白笙、山长还有宁楟枫、蓝瑚等人都要读书?
这书中写的字到底有什么意义?
恒乞儿遇到不懂的句子,或是问山长,或是问纱羊。
他每日在司樾这里写功课,困惑时便会发呆,纱羊往往会问候一句,他便把不懂的地方告诉她。
纱羊虽然修行浅薄,见识也不多,但作为百花田里的仙虫,要想化形成人,最基本的书还是看过的,教一个恒乞儿绰绰有余。
这一年下来,恒乞儿的变化委实惊人。
他依旧是最沉默的孩子,但两边头发已用布带束好,露出光洁的额头,学了清洁咒,他的身体、衣物也时刻保持着整洁。
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比普通孩子冷淡许多,可也斯文了不少。
虽然如此,他毕竟起步晚,远不到作诗的地步。
蓝瑚怕恒乞儿尴尬,便拿他已经会了的四书说。
宁楟枫一时没理解蓝瑚的心意,直言道,“四书有什么可玩的。”
蓝瑚道,“就让真人抽题,我们各背一句,谁说不上了,谁就受罚。”
纱羊不客气地嗤笑道,“只怕司樾才是那个一问三不知的。”
她可不信司樾读过四书。
“谁说的。”司樾撸起袖子,“好,既然如此,我就来考考你们,听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几个孩子盯着她,等她出题。
“那个……嗯…咳咳……”她又清了清嗓子,半晌的工夫也没支吾出一句话来。
许久,她一拍桌子,怒喝道,“造化你们了,今夜幸而没有题目!”
几个孩子愣怔地看着突然发怒的她,片刻,蓝瑚和宁楟枫忽然捂着嘴大笑了起来。
蓝瑚笑得头上朱钗摇晃,宁楟枫更是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唯独恒乞儿茫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笑些什么。[1]
“绝、真是绝妙!”宁楟枫忍俊不禁地拍手道,“我从没见过真人这样风趣的长辈。”
“可不是么,珍惜我罢。”司樾收敛了怒容,洗着牌,“来来来,打牌,别管什么四书五经了,那是这个时辰该干的事吗。”
宁楟枫的诗令作废了,可有这一场大笑,他心中也没有不快,反而愈加喜欢起了司樾。
不止是司樾,他还喜欢起了恒乞儿。
恒乞儿木讷刻苦,学了礼后,他的行事作风倒颇合宁楟枫的性格。
他第一次想要束发,便是宁楟枫让凌五帮他束的,那发带也是凌五的。
两人从一开始的相顾无言、到水火不容,再到如今已十分融洽。
每天下午他们在课上对练,晚上回去后一同在炕上看书。
书都是宁楟枫带的,宁楟枫阅读时,恒乞儿就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书看。
他一句话不说,可那眼神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宁楟枫也不吝啬,直接借书给他,当恒乞儿读时,还迫不及待地问他对哪章、哪段感想如何。
恒乞儿说不出几个字,宁楟枫这个发问的人倒是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来。
不论他说什么,恒乞儿都只静静地看着他,或点头,或嗯一声。
他虽对不上话,但只要宁楟枫开口,就会从书上抬头看着他,一副专心听的模样。
这让宁楟枫愈加乐意给恒乞儿讲课,也愈加乐意借书了。
到底是裴玉门偏僻,宁楟枫没什么人可说话。
蓝瑚是女子又不能日日夜夜伴在一处,他只能和同舍恒乞儿聊天。
和恒乞儿亲近,不仅是环境所逼,更是因为恒乞儿身上的确有令宁楟枫佩服的天资。
宁楟枫嘴上不说,可确得承认恒乞儿的天赋在他之上,且比他更加用功刻苦。
他知道,恒乞儿有今天的成绩,并非是高人指点,而是自己拼命——见多了司樾,宁楟枫也了解了司樾的个性,她怕是还不如自己给恒乞儿讲的学问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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